情绪再也无法控制,我冲陈部长喊了起来:“如果我签了这份命令,那我和日本731部队的那些法西斯有什么不同!我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难道真的不是正义的吗?领导!您不能这么糊涂啊!”

我的眼圈开始泛红,这并不都是因为美幸,更多是对心中那份信仰突然崩塌的失落。

陈部长的警卫员听到屋子中的动静,已经端着枪冲了进来。他们下手一点都不含糊,直接把我按到了地上,陈部长这个时候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可以去劳改农场结束我的余生了。我毫无反抗,我希望他这么做,现在的091已经让我觉得可耻了。

显然,陈部长对于我的过激行为也很吃惊,但是他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挥了挥手,把警卫员打发了出去。

“站起来!那个成熟而冰冷的国家机器!”陈部长在讽刺我。

而我则像个死人一样趴在地上没有动,心都死了何必再动,人为之奋斗一生的信仰都在瞬间坍塌。

“站起来,像个男人,像个军人!我命令你!”陈部长又吼了一声。

我突然觉得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该直着身子,我坚信自己的信仰,人性是不可以随便践踏的。

起了身,两眼平视前方,我再也不看陈部长一眼。

“后悔了吗?看到这一切你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吗?”陈部长站在我身边指着他坐椅后面的墙,“那墙上是什么?”

“领袖的画像”。

“画像下面呢?”

“我们国家的地图!”

“好,很好!”陈部长又回到座位上,“现在都出息了,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拍我桌子了!”

“什么是正义?什么又是信仰?如果每一个人心中的正义与信仰都相同,那为什么还会有不公,为什么还会有战争!今天我就告诉你,什么是我们的信仰!什么是我们的正义!”陈部长拍着身后的地图冲我吼,“我们的信仰、我们的正义就是为我身后这块版图上的人谋利益!利益!懂吗?现在国家的利益需要你这么做,你就必须这么做!没有选择!没有商量!来了091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国家利益是高于一切的吗?你不知道吗?高于一切!你明白吗?”

“难道为了国家的利益,就要牺牲某个人一生的幸福吗?难道国家利益就不讲人性了吗?”我据理力争,“难道您对美幸的关爱与庇护都是假的吗?难道您就忍心看着美幸这样终身都不能见阳光吗?”

提及美幸,陈部长的语气稍微有点缓和:“我对美幸的关爱与庇护当然不是假的,但是我要在国家大义与个人情感面前选择,而且不能犹豫,我一旦犹豫了,下面的人都会跟着我犹豫,下面的人犹豫了,这个国家就会跟着犹豫!那我就是国家的罪人!”

陈部长捋了捋花白的头发,望着我:“知道什么叫国家大义吗?”

我没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去年你们在大巴山放走了隋天佐,几个组长就有不同意见,要处理你们,别给我说你们俩大小伙子抓不住那受重伤的老东西,这个事情最后还是我压了下来,给你们点小处分就算了。为什么会有人要求处理你们?那是因为这些知情人都站在了我的个人情感立场上考虑问题。隋天佐是什么人?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死在他手上的有多少人?甚至我的儿子,都在云南与他的战斗中牺牲了!我恨他吗?恨之入骨!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我也自私。我儿子牺牲的时候,与你们年纪相仿,而且很任性,他没有听当时我与老雷以及杨阳的安排,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上,私自改变了任务路线,结果……但是我明白,他隋天佐不是来刺探我们情报的,他是为了国家大义而来的,所以我不计较。”陈部长低下了头,似乎不愿意回忆过去。

“这些年我对你和张大个子关爱有加,也是有私心的,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当年我儿子的影子,有朝气,热情,幽默,些许的叛逆,你们触犯点纪律,惹点小麻烦,我都不追究。不让你去东北,是因为我知道你和美幸好,我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美幸经常与我聊天的,我难道不知道她想什么?我难道不知道你想什么?别看我不在这里常驻办公,091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从我们入伍那天,我们就身不由己了,这样的痛苦选择你迟早要碰到,但是我不希望是现在。你能这么执著,真在我预料之外。记得,我们首先是个军人,然后才是个人,在国家利益面前,我们永远都只有一个选择,没有例外!”

陈部长的话让我突然觉得羞愧,个人的私欲已经让我自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以前觉得陈部长总是笑呵呵的,那笑容背后原来藏了这么多心酸,这么多无奈,原来支撑这个国家,需要这么多的牺牲。原来,雷总口中的反省是对我个人最大的爱护。我低下了头再也没有言语,再也没有愤怒。

陈部长把命令书推给了我:“签了它,成熟起来。孩子,这样的选择以后会有很多,这只是开始,你自己选的路,你就要走下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放心吧,我们不是法西斯,美幸只要一天在091,我就会特别关照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现在的选择,只是为了国家利益,只能委屈你与美幸了!”

美幸的音容笑貌与陈部长的话语在我脑中交替着,选择,很难,但是必须要选,虽然答案可能很多,但是对我来讲,正确的只有一个。杨阳当年也许和我一样,只是他选错了答案,我不是杨阳,我不能错!

我低着头在陈部长面前站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在医学部门意见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美幸的痛哭,那些美好的未来以及对于爱情的憧憬,已经离我远去了……而也是那一刻,我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部机器……

签完字,我整了整衣服,冲陈部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默默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人类的感情原来可以这么复杂,复杂到文字都不能表达。

临出门时,我听到了陈部长的一声叹息,那叹息之声与我脑中美幸的哭声,像两把尖刀一样,深深地剜在了我的心里……

1966年2月17日,农历大年二十八,夜里10点,091大院,陈部长为我们送行,同时他还亲自宣读了新的任命书,我第一次作为行动组长,与大张、大头、美幸以及四位15组的保卫员去执行任务,在与雷总碰头前,我全权负责一切。

迎着漫天的风雪,我们一路北上,不论是谁在等着我们,只要妨碍到国家的利益,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碾为碎砾!

我们日夜兼程,部队上的特别通行证让我们一路上受到了很多关照,唯一不能关照我们的就是天气,越是向北,风雪越大,在这样的天气下能不能进山还都是未知数。

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领导把这个指挥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我来负责了,不允许有差错,不允许有犹豫,不允许有感情!

既然踏上了去东北的道路,我与大张以及大头都是心照不宣的,来这里的先决条件就是在医学部门那该死的报告上签字,这都是我们心中不愿意提及的东西。大张私下里跟我讲,陈部长当时就是把报告给他们看,什么时候决定签字,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这是一种无声的命令与考验,两个人在会议室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大张一天抽了两包烟,我面临的抉择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讲,同样痛苦,不同的只是程度而已。

两个人轮流开车,他们尽量让我与美幸待在那密不透光的车后座,他们现在能给予我的关照与帮助,只有这么多了。

美幸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没有了领导的约束,以及对于自己能够改造回身体的梦想,让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个人似乎真的很单纯,早已忘记了在091的种种不快,有的时候甚至还会给我开些从大张那里学来的混蛋玩笑。

而我,只能强颜欢笑地敷衍着,我只希望我们的车队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哪怕这欢乐的时光只是虚幻的梦境,我也希望它能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

随着我们离事发地点越来越近,美幸的话语也开始有些奇怪了起来,记忆似乎又有所恢复,但是她的记忆却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是不是二战真的是中美苏胜利了?”

“我真的有前世,前世我们真的在一起!”

“我醒来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

这类奇怪的话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头起初对于这种行为的分析认为是记忆障碍,但是美幸讲这些话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有障碍的。

更让我焦虑的是,美幸这些不怎么靠谱的回忆越发清晰,但是对于那血缘基地的回忆却仍旧几乎是空白。

一周后的冬夜,我们终于接近了碧水县城,远远的,都已经看到了那群山围绕的县城中的灯光。

当夜是我开车,大张与美幸在后座,当地二组的人来接我们,需要我出面签字。

二组的联络员在约定的时间如期接到了我们,没有太多的寒暄,招待所、食堂安排得都很好,由于这里不是091的大点,所以我们只能住政府的招待所。

联络员姓郑,很年轻,在招待所给我们简单通报了下情况,说春节期间几乎没有外来人员走动,这个招待所已经不接待外人,只是吃饭还需要去县城中心的食堂。雷总已经带着人进驻红旗林场了,到了那边,联络就暂时中断了。林场领导说雷总带着人进山了,这种季节以及天气条件下进山并不是理智的,但是任务特殊,他也不好多问,只能在这边等我们的消息。我们调查的内参情况已经通报给当地公安机关,那边明天会有专人接待我们。

一切安排完毕之后,小王离开了招待所,他有自己的去处。

2组的同志早就把美幸的房间安排妥当,厚大的窗帘,保证即使是大晴天也不会有一丝阳光透进房间,这些细致的工作都早就做好了。

连续的阴雪天气对于美幸来说是好的,至少没有阳光,气象部门也向我们保证最近一周内不会有晴天出现,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大家都很辛苦,稍事休息后我们去了县城中心的食堂,食堂的师傅们似乎早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已经把饭菜给我们准备好了。食堂的小领导是个胖子,显然他知道我们是有来头的,很周到,很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