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刚说:“错不了,是不老皮。我们东北把长蛇成精叫做不老仙,蛇蜕的皮叫做不老皮。因为蛇年年蜕皮,越长越大,是长生不老的动物,也没有天敌,还天生是黄皮子的克星,而且灵性重,特别记仇,谁要是伤害了它,哪怕在你家门边等上一年半载也要咬你一口。要是扒了一条蛇的皮,还会引来一群蛇上门寻仇。所以老练的猎人,宁愿空手,也没人愿意去和蛇结怨。东北三张皮,最厉害的就是这长蛇不老皮。但谁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粗的蛇皮,还是这蛟就跟蛇是亲戚,蜕的皮都差不多?”
我想了想:“老人们也说蛇活的年代久了就成了蛟,也许这蛟就是特别长特别大的蛇也说不定。”王强眼睛发亮:“只要它没成龙,没呼风唤雨的本事,只要它改不了蛇的习性,我们哥俩就敢和它斗一斗。”
王刚接口说:“对,我们早些年也学过猎蛇的办法,只是因为忌讳没和这不老皮斗过,看来今天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李二苟连忙说:“可别这么想,这蛟是成了精的妖怪啊,我们哪里斗得过它?”
王强斜看了李二苟一眼:“斗不过横竖是个死。话说回来,要猎蛇第一就得有个活饵,反正觉得我们斗不过蛟的也就不怕死啦,那这个活饵就用……”
李二苟看看王强的眼色,吓得一哆嗦,慌忙一指那个嘿嘿傻笑的日本兵井次:“那就用他好了。”王强嘿嘿一笑,没接话,转头对我说:“泉哥,刺刀给我们,李油子,你的刺刀也拿过来。”
这时候谁也不敢开玩笑了,我们乖乖地把刺刀从枪头上拿下来,交给了王家兄弟,王强把几把刺刀插在腰上,嘴里又咬了一把,到处查看地势。王刚吩咐我们和他一起把那些石头人抬了起来,我们忍着恶心把那些沾满黏液的石头人按王刚的要求在洞里分散放立好,王强拍拍手:“现在我们说说活饵的事情……”
话音刚落,猛然一阵地动山摇,站立的石人纷纷倒地,我们立足不稳,也跟着全趴下了。刚刚站起,又是轰的一声,吓得我们立刻又趴了下来,王刚低声对我们说:“上面,好像上面有东西要穿过洞口下来,但穿不过来,在死命地撞击洞口。”
像是在验证他的话,上面的洞口又是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间无数的沙子石块簌簌而下,我们慌忙滚到了洞壁旁,李存壮咒骂一声:“姥的进不来就进不来,还硬上,也不怕插坏了洞洞。”我刚要提醒他注意队伍里有女人,李存壮忽然闭上了嘴,盯着上前方一动不动。
我顺他的视线看去,立刻吞下了要说的话:一条硕大粗长的黑影正慢慢地沿着撞破了的岩洞从空中探下身来,扑鼻的腥味立刻蔓延了整个土洞。片刻后黑影停了一下,似乎用劲往外一挤,然后看到黑影从空中岩洞挤出的部分鼓出来庞大的一块。
难怪它原来在上面游来游去就是不进来,原来被肚子里鼓起的包挡在了岩洞之外,所以它不停地一路撞击,将偏小的道路都撞粗,慢慢地来到了这里。岩洞就是最后的屏障,但屏障不再存在了,黑影下窜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在打火机的火光下我们看到一个硕大无朋的扁平蛇头,蛇头正中鼓起一块,也不知道是撞出的肿瘤还是天生的独角,身体落到地面后一圈圈地盘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我们。忽然王强叫道:“不要动,都不要动,蛇和青蛙一样只能看见活动的东西。不好,老李,快,快扔了火机,离开那里!离开那里!”
话音未落,那条巨蛇,迅速地游动起来,直往手里火舌晃动的李存壮冲去……
二
打火机灭了,黑暗中李存壮闷哼一声,接着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黑暗中亮着一只闪着冷光的灯笼,我知道那是蛇的眼睛,而且看起来还是独眼,但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李存壮的安全,但又不敢出声问,正急得发毛。不远处王强低声说:“李油子,李油子,没事吧?低声说话,蛇的听觉不是很好。”
片刻,在我旁边响起了李存壮的低声,吓了我一跳:“没死呢,好在跳的时候把打火机扔出去引开了这家伙。”王强哦了一声:“那别动,蛇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但它通过会感觉人的脚步声寻人。”
我慌忙打消了扶起李存壮的念头,站得纹丝不动。那条巨蛇似乎也没刻意来找寻我们。我们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蠕动的声音,紧接着接连不断地有东西扑扑落地声,我低声问王强:“这长虫干吗呢?这是什么声音?”
王强等了一下,低声回:“记得那圆鼓鼓的肚子吗?准是什么原因惊醒了冬眠的巨蛇,这家伙醒来肚子就饿了,结果找了一堆石头人回来做食物又发现不对,再次出去找食回来,现在又把食物像石头人那样吐出来准备继续做冬眠的养分吧。估计皇姑坟里那东西就是运气不好,在洞里先遇上了它,被活吞了吐在这里。”
洞里从响起扑扑声,同时起立刻酸臭味道大作。想到那半人半黄皮子的怪物身上稠稠的黏液,我不禁一阵恶心,好容易忍住了要呕的感觉。离我较远的地方响起了李二苟颤抖的声音:“那,那等它吐光了肚子,就该来吞我们了吧?”
我抖了一下,暗骂这家伙永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出乎意料,王强这次保持了沉默没骂李二苟。王刚在远处低声说:“李二苟说得不错,很可能是这样。哥,我们不能再等了,等巨蛇肚子全空了,身子灵活起来我们更难对付。”
李存壮嘿了一声:“强子,你那兜里不是有手榴弹吗?轰它几颗什么都解决了。”王刚急道:“不行,无论如何不能用手榴弹,这是石洞,要是炸起来蛇不一定死,我们准得被活埋。别说手榴弹,枪都不能用,地方太小又黑,伤到自己人的可能太大了。”
我问:“那怎么办?”王强嘿嘿笑了一声:“泉哥,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待会儿我喊‘倒’,你们就全部趴下,剩下的交给我们了。刚子,你来做饵还是我来?”
李二苟一惊:“让那日本人来吧,我们自己人可不能冒这个险。”王强不屑地说了声:“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别说那日本兵,就是你也不够这做活饵的料。你还是看好你那日本大狗兄弟吧。刚子你怎么说?”王刚低声说:“我说我们一起来,让它两头追,有头顾不了尾。东西都放好了吧?”王强说:“早放好了,干他个各跑。三……二……一,倒!”
王强高声一叫,我们慌忙趴倒在地。那条巨蛇似乎听清了王强的高声喊叫,突然灯笼眼睛抬得老高,空气中满是蛇吐芯的咝咝声,感觉王强是边绕圈子跑边使劲跺脚。我趴在一座倒下的石像旁边,看着巨蛇的眼睛带着蛇身在追着王强,忽然王强的声音消失了,想是站在哪头不动了,山洞那边响起了王刚的跺脚声:“这边这边,过来过来。”
巨蛇的眼睛又转过去朝着王刚奔跑的方向追去,好像是蛇尾凑巧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立刻感觉痛得抬不起来了,旁边李存壮也闷哼了一声,不知道也被碰哪里了。王刚刚折腾完王强这边又闹起来了,巨蛇来回奔了两圈忽然停住不动了,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好像闪着愤怒的火花。王强大喊:“都爬起来,爬起来,往洞边靠,往洞边靠。”
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连滚带爬就往洞壁上贴,还没贴好,就见蛇眼突然笔直地朝王强发声的方向直撞过去,砰的一声撞在洞壁上,惊天动地,王强闷哼了一声,似乎在空中飞了出去。王刚的声音大惊:“哥你没出事吧?哥?你怎么了?”
王强没说话,倒是那巨蛇的眼睛陡然看了过来,盯着王刚说话的地方,我和李存壮再也顾不得王强叮嘱我们不要插手的话,一起站起来跺脚:“这边,这边,朝这边撞啊。”
还有一个边喊边哭的声音,是对面的李二苟,也在拼命地跺脚:“这边,你他妈朝这边撞啊,老子不怕你。这边,朝这来啊!”他一喊我和李存壮倒愣住了,就听他一个人哭喊得鬼叫狼嚎的,我心想:这家伙不是吓出病了吧?
但李二苟跳得起劲那巨蛇倒也没理他,确切地说巨蛇是谁也没理,片刻后自顾自地在地上打起滚来。一时间山洞里都是碎石块,劲风刮得呼吸都困难,先听到王刚闷哼了一声,然后我觉得好像一截石人砸在了我的背上,嗓子眼一甜,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晕了过去。
我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枪就射,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幅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画面……
三
时间好像突然在我眼中慢了下来,我看到黑暗中李二苟的手里慢慢地亮起了打火机的光芒。我看到王强挣扎着抓起洞壁旁的网兜,掏出里面的酒瓶把酒往巨蛇的尾巴上慢慢地浇了上去。我看到李二苟慢慢地朝沾满酒的蛇尾扔出了打火机。我看到一团火慢慢地在蛇尾燃烧了起来。我看到巨蛇长嘶起来笔直地朝山洞上方烟囱一样的直洞直蹿上去。很多尸体从窜在空中的长蛇肚中连着蛇的内脏落了下来。
我的头低下,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插在山洞中间一把把倒插在地上的尖刀,刀锋闪着斑斑的血点,原来就是这些刀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划破了巨蛇的肚皮,难怪王强叫我们不要乱动。没想完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巨大的蛇尸在我身边堆成了一个小山,看来巨蛇是笔直地蹿了出去又笔直地落了下来。月光充盈着山洞,我慌忙抬头,看见上面的直洞好像开了一个圆孔,从圆孔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天上稀朗的几颗小星,月光正是从圆孔里射进山洞的。
旁边响起了李存壮的声音:“泉子,醒了啊?”我费力地坐起身,指指头上的圆孔:“这是怎么回事?”李存壮哼了一声:“咋说呢?原来这是个枯井的底,上面本来不知道是用块石头还是井盖什么的遮着,现在被这烧尾巴的死蛇最后一撞,给顶开了。现在看着洞口就是爬不上去,我们还是一群关在井底下的青蛙,还是伤的伤,残的残的一群青蛙。”
我很快明白了李存壮的意思:王强和我都被撞得不轻,走路都感到胸口痛得不行,我的左手都快没知觉了。李存壮自己的腿被蛇尾抽了一下,也不知道断了没有,找了两根死人骨头,自己给自己上了夹板固定。王刚右眼估计是被石头砸了,肿起来老高。金姑娘还是晕迷迷发烧得人事不知。倒是唯一没伤没损的就是李二苟和那日本兵了。看来人贱有傻福,想到我晕过去前,李二苟跺脚大跳引蛇的样子,我硬生生把一句骂人的话吞了回去。
几个人相对苦笑,伤也罢了,被困在这井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王强挣扎着拖过来他一直带着的一网兜罐头:“饿不死,这么多罐头,还有这条大蛇,够吃十天半月的了。这次亏了我还顺了几瓶烈酒,可惜大半孝敬这条蛇孙子了。”王刚狠狠地踢了地上的死蛇一脚,“这家伙,原来是去战场上吞吃半死的人去了。可你们看,吐出来都是我们国军兄弟的尸体。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一个日本人也没吞?死得活该!”
王强嘿嘿笑着说:“日本人是臭的,蛇都不吃!”大家都笑了起来,李二苟怯生生地说:“强爷,不是蛇不吃日本人,日本人的尸体都在你拿的罐头里呢。”王强笑着说:“哦。”忽然发觉不对,追问说:“你刚才说什么?”
李二苟垂下了头:“你拿的那兜罐头,不是吃的,是日本兵的骨灰罐子。”我们都跳了起来。王强慌忙拿刺刀撬开一个罐头,里面倒出一堆灰黑的粉末,再开一个,还是一样。
王强一把将空罐朝李二苟砸了过去,吼道:“你个死各跑不早说!费了爷这么大劲!”李二苟头垂得更低了:“你不是一路总要打我骂我吗,哪个还愿意说。”王强气得抡起网兜就要砸过去,举到一半捂胸咳嗽几声,王刚慌忙扶他坐下。
李存壮把手一摊:“完了,这下好,打火机也烧坏了,你们谁有胃口吃这生蛇肉的?做个示范吧。”李二苟指指那笑眯眯的日本兵:“他能,日本人就喜欢吃这些生肉,叫什么刺身。”李存壮踢了一脚蛇尸:“那他有口福了,这么一堆蛇肉,都是他的了。姥娘的我饿死也不吃这东西。”
日本兵看李二苟指他,嘀咕几句,我问李二苟说:“他说什么?”李二苟说:“他说大家这次救了他的命,他深深为各位的勇敢无畏折服。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救命之恩。”李存壮骂道:“告诉他,要是真的想报恩,让他想办法从井上面垂两条绳子下来。”
我苦笑一下,还没说话,忽然李二苟激动地说:“看,看上面,绳子,真的有人在放绳子。”我们慌忙抬头,一点不假,上面真的有两条长绳在慢慢地顺下来……
四
井口探出一张脸来,王刚眼神好,激动地喊:“晓刚,怎么是你?连长呢?”片刻后,连长周德辉的脸也在井边露了出来,井下的我们激动得欢呼起来。
当我们全部爬出井口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大致和连长说了下经过,连长打量打量我们:“不错不错,一个个穿得都跟日本兵似的。队伍里还有二鬼子和真鬼子。这女的是谁?”
我脸一红:“连长,这女的可是中国人,东北满洲的,就是不会说中国话,是被鬼子拉去又被我们救回来的。”连长点点头:“好,那晓刚你动手,把这二鬼子和日本兵干了。先把军服囫囵脱了,不要见血,我们要用。”
我连忙抢前一步挡在抬脚的刘晓刚面前:“等下,别开枪。”连长看了我一眼:“怎么?”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开口,片刻后说:“连长,这是战俘啊,根据公约,战俘是不能随便杀的。”连长冷冷一笑:“随便?现在不是随便,是必须。”王刚低声说:“是这样,连长,这二鬼子和我们一起经过些事情,泉哥……我……看到他死有点不忍心。”
连长冷冷地看着李二苟,李二苟脸色惨白,两腿打战。那日本兵也傻呵呵地看着连长。连长回头对刘晓刚一挥手:“杀了。”我叫了一声连长,连长冷冷地说:“不用说了,底下我们有任务,很重要的任务,不能留着累赘和风险。而且,我和晓刚正需要这样两件鬼子军装。”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我低下了头,看着地上映出刘晓刚的影子扒下了李二苟和日本兵的军服,抬起了刺刀,李二苟瘫在了地上。忽然王强喊了一声:“等等。”
我连忙抬起头来,刘晓刚诧异地看着王强,王强咧嘴笑说:“我可是发过誓要这二鬼子死在我手里的,要不是泉哥总是拉着我,我剐他十次都有了。还有我要拿这鬼子祭我老婆,晓刚你别跟我抢。”刘晓刚看向连长,连长点点头:“也好,你来吧。”
王强一把拎起李二苟,掏出刺刀就往李二苟胸口刺去,我一阵难过,心想老天还是注定了李二苟要死在王强手上,王刚低声喊了一句:“哥,给他痛快点。”王强看看王刚和我,停手把李二苟和日本兵推到井边,我们看到王强手臂在李二苟脖子上一动,李二苟一声惨叫,王强随手把李二苟的尸体往井里一推,一样结果了那日本兵,两指一抹刺刀上的血珠,兴奋地说:“够痛快吧。”
连长点点头:“王强把那石头继续盖井上。”连长穿好日本军服后手一挥:“我们走吧,泉子别看了,不要以为我杀俘虏太残忍。和我们底下的任务比起来,不要说这两个俘虏,我们的命也不算什么。王刚看好那姑娘,前面有人家就把她放下。”
我没说话,看连长走路一瘸一拐的,默默地上前扶住了他,连长看看我不灵活的左手,摇摇头。刘晓刚收拾好井里早前吊上来的枪弹。王刚扶住了金姑娘,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向连长说的方向走去。
不久王强也随了上来,咳嗽了两声,问连长:“连长,底下什么任务?”连长皱皱眉:“你声音听来怎么有内伤?”王强嘿嘿一笑:“没事,被那长虫撞了一下。您还是快说任务吧,别卖关子了。”
连长说:“好,这要从我们那天从山神庙分手说起……”
五
连长说:“那天我和晓刚刚冲出山神庙,发现那狼狗的尸体没有了,立刻留意了周围有什么踪迹。晓刚挑起狗尸,结果发现那只是一张狗皮,狗皮下面的雪地里有个不是很大的黑洞。我们顺着洞的走向踢开雪,发现雪底有着一线留下的血痕,我和晓刚对望一眼,知道这狗皮下溜走的东西和我们被鬼子抓住前发生在岩洞里的事情一定有关。”
“这东西一直跟着我们绝对不是好事,我当时就想:对我们来说,也许这是比鬼子更致命的东西,那时我腿伤得比较重,留在山神庙只会妨碍你们,不如我和晓刚顺着血迹追去,查出这东西的真相,有机会就要斩草除根。于是我指给强子看那洞,告诉他待会儿带你们就顺着血迹来找我们。”
王刚脱口而出:“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场爆炸,我们晕过去时间太长,落雪填上了洞,当时那么明显的线索,等起来的时候,什么线索也给覆盖了,所以告诉我哥等于没说,我们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连长摇摇头:“其实,就是你们挖洞顺血迹追来也没用。我和晓刚出庙门不久,就发现雪洞有出口,可是赶过去一看,奇怪的是,洞里血迹还在,但洞边没血迹也没脚印,没有任何能看出逃跑方向的痕迹。我们当时就奇怪,底下的东西哪去了?长翅膀了不成?晓刚还不服气,拿刺刀就扎雪下的土。”
王刚想了想说:“还有一个可能,那东西很可能挖出出口后没钻出来,反而又顺落雪遮住的原来雪道挖了回去,一直挖到了柴房里,底下就是我们遇见的事情了。”连长点点头:“很有可能,可惜我们当时没想到,也来不及细想,因为远处风中传来了一声枪响。”
我一惊:“什么?那天夜里庙外也有人打枪?”连长点头说:“不错,别说你现在奇怪,我们当时更奇怪。我当时决定反正不能回庙里拖累你们,就让晓刚回去帮你们,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但晓刚坚决不同意。就在这时候,前面又连连响起了两声枪响。”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连忙和晓刚追随那枪声,不久晓刚忽然对我说:“连长,那边,放枪的是个我们的兄弟,他在打远处什么东西,太远了,又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听后喊了声:“那边是不是我们的弟兄们?哪个番队的?”
啪的一声枪响后,黑暗中那头传来微弱的回音:“我是李司令警卫连的,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我一听一愣,司令部警卫连是保护李司令的贴身部队,现在应该在台儿庄司令部吧,怎么跑到前线来了?一时不敢相信,又喊道:“兄弟,听声音你身上有伤啊,要帮忙不?你们陈连长还好吧?”
那边砰的又是一枪,那声音喊:“我们连长姓王,不姓陈。不过已经牺牲了。那边的兄弟,不用试探了,能帮就帮,不能帮你们赶紧逃。这里有怪物,一路已经吞吃了我们几个兄弟了。”
我一听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和晓刚冲了过去,近来才发现远处蜿蜒着一个庞然大物,正往这里游来。眼前的那位国军兄弟一边吐血,一边开枪阻止着怪物的前进。可惜他到底身上有伤,手抖得厉害,见了我们,惨笑一声:“不行了,血流太多了,指头没劲。要是没伤,我一枪就崩了它的眼睛。”
我连忙扶住了他,问:“兄弟,伤哪了?”那兄弟指指脖子,扎着的布条正渗出血来:“不行了,早前中了小鬼子的埋伏,弟兄们死伤了大半,血迹又引来了这头巨蛇,跟着我们阴魂不散地吞了剩下的弟兄,现在子弹就剩一颗了。你们不要管我,赶紧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晓刚没说话,接过了那兄弟的枪,把子弹退出看了看,使劲把子弹屁股放嘴里咬咬紧,那位受伤的兄弟喘气笑了起来:“是个行家嘛,但兄弟,虽然咬紧了能增加子弹炸开时的力道,但打不中眼睛,根本钻不进这怪物的皮。”
晓刚冷静地说:“我就是要打它眼睛,但得让它再近些。”受伤的兄弟又笑了,“这位长官你腿上有伤哪?好,左右跑不了,那你们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枪了。打准些。”我嗯了一声,晓刚没说话,继续看着那蜿蜒的黑影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到那双灯笼一样的眼睛了。
晓刚把枪推到了那位兄弟的面前:“你来瞄准,我来开枪,算给你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那位兄弟嘿嘿一笑:“好,谢谢你了兄弟,真给我张福春面子。”
李存壮惊叫起来:“张福春,是福春?他在司令部警卫连?这么巧,他人呢?怎么没见你们带他回来?”
六
连长沉默地向前走几步:“对,就是你以前和我提起过的,和你一起共患难的老战友张福春。他怎么去的司令部我不知道,但我发现当时晓刚脸色也很惊讶,就知道你一定也跟他提过。”
我点头说:“不错,是那天连长你出山洞后,我们听老李讲的他以前的事情,说这个张福春枪法可好了。”连长嗯了一声:“是好枪法,他一瞄准喊好,晓刚手指一扣扳机,立刻巨蛇的灯笼眼就灭了一只。”
“但那怪物不但没逃,反而更疯狂地加快游了过来,另一只灯笼眼里闪着愤怒的冷光,我们三人对望一眼,知道麻烦了。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抖了一下,那条巨蛇一下停住了,犹豫了片刻,转身游了回去。”
“现在说来,应该就是你们炸山神庙的时候发出的巨响救了我们一命,我们看着那黑影远远游走,才敢松了一口气。我想把张福春一起弄走,不料他一把推开了我,对我们说出了警卫连这次在前线的原因。于是我决定接受张福春的委托,这也将是底下我们要完成的任务。”
“这次我们三十一军虽然被打散了,但剩下来的队伍现在已经聚结驻扎在两山口的云龙山底下,等待援兵。本来司令部电报通知队伍由六十八、五十二两个师来救大家出围,但随即发现电报被鬼子截获破译了,司令部就急重新拟定了计划,但因为不能再通过电报传送,于是派了特派员由警卫连护送深入战场腹地,来口述司令部的决定。”
“由于这个决定绝对机密,所以只有特派员一个人知道。张福春他们也只知道这位特派员是李司令的客卿,深得李司令的信任。关于情报本身,警卫连也是一无所知。但他们进徐州在突围鬼子封锁时遭到了有预谋的伏击,特派员被捉,警卫连死伤大半,然后剩下的在逃亡途中又遭遇了那条出来觅食的巨蛇,底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摸回山神庙,发现你们早没了,而且还有大队鬼子追踪你们的痕迹,好在有晓刚在,一路追赶你们的行踪,发现了山洞里的密道。晓刚觉得这密道一定在附近有出口,与其进去找你们不如在出口等你们。”
“于是我们在上面搜罗半天,最后发现这口枯井旁的异常,才在井口救出了你们。现在,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地从鬼子军营里救出那位特派员,越快越好,万一他受不过刑逼,吐出司令部的计划,使其落在鬼子手里,会直接关系到整个会战的结局。这个不要我强调了吧。”
李存壮问:“连长,那万一鬼子的防守严密救不出来呢?”连长冷冷地说:“能救出来送到云龙山营地,我们三十一军就能和司令部配合突围。如果救不出来,那我们军部就是孤军,但整个会战的结局不能有影响,所以,你们明白了吧。”
我们默默点头,连长的意思很明显了:能救出来最好,大家都有活路。如果不能,我们营救的任务就变成了刺杀特派员,反正不能留活口给鬼子,哪怕断了军部和我们的活路。
李存壮急问:“连长,你还没说张福春现在怎么样了。”连长从腰间掏出一把刺刀扔给李存壮:“为了不拖累我们,这刺刀上面有他脖子上的血,你好好保存吧。”李存壮抖着手把刺刀看了又看,轻轻地放入了怀里。
我们看着李存壮都不说话,片刻后王刚问连长:“连长,这位特派员的长相张福春总该说过吧,还有他叫什么名字?”连长摇摇头:“警卫连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很好认,有个显著特征,这位特派员的左手齐肘以下是假肢,伤是老伤,别人想冒充也冒充不了。”
王刚、王强、李存壮还有我同时叫了起来:“左手的假肢?张三彪?!”
七
连长吃惊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但更让他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听到我们叫声的刘晓刚僵立在后面一直没吭声,这时候才叫出声来:“张三彪,我哥?你们怎么会认识他?他左手怎么会断了?”
王刚王强惊叫起来:“什么?你就是张三彪提过的一怒离开他的那个弟弟?你不是姓刘吗?”刘晓刚不耐烦地说:“我跟我妈姓,快说,我哥手怎么断的?”
王刚大致对刘晓刚讲了一下张三彪当年在十八壮士桥上断臂的事情,刘晓刚的脸上像挨了一闷棍:“原来这件事说的就是他。我离开东北太久了,还以为他早就多行不义必自毙,罪有应得了呢。”李存壮笑嘻嘻地在旁边说:“没听人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吗?”
王强怒道:“你们说什么呢?三哥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晓刚,我看在你是他弟弟的分上这次就算了,但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他坏话!”刘晓刚猛地回头看着王强,我以为刘晓刚要和王强闹起来,连忙快走几步插在他们中间,没想到刘晓刚点点头,掉头就走:“也好,他断了膀子也算赎罪了,我们赶快些吧。”
我松了一口气,李存壮咂咂嘴,我知道他是可惜没看到刘晓刚跟王强来一架,狠狠地瞪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老兵油子一眼。李存壮嘿嘿地笑了,连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李存壮摇摇头,把沾着张福春血的刺刀放进了怀里,快走几步赶上了刘晓刚和王强。
我问连长:“连长,我们到底要去哪?”连长说:“现在计划是这样的,本来张福春他们的计划,在中午十二点半吃饭的当景,有一列从东北来的火车驶过徐州站,车上最后一节车皮是军火弹药。他们准备劫持这列车皮,然后在火车经过铁道边鬼子师团的时候,引爆车皮,趁鬼子惊慌查看的时候突入军营,救出张三彪。现在张福春他们的警卫连已经全军覆没了,但这个计划还没有泄露,我们已经来不及收集情报制订新计划了,只有继续延续这个计划。”
刘晓刚停了下来:“连长,我现在不赞成这个计划,如果炸死我哥怎么办?”
连长冷冷地说:“是成是败,听天由命吧。到时候如果逃出军营机会不大,他反正还要死在我们手上。”王强怒道:“不行!”刘晓刚不说话,看着连长,雪地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连长冷冷地看着两个人,忽然喊道:“现在报数,刘晓刚。”刘晓刚下意识地喊道:“到!”“王强!”“到!”“王刚!”“到!”“陈泉!”“到!”“李存壮!”“到!”五个人喊毕,连长点点头:“很好,加上我,周德辉,一共六个人。”
“这一次没有多出一个,都是自己人。我们很走运,从上次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是六个人,现在也是六个人。我不想去追查曾经多出来的一个是什么人,也不想去问我们里面谁和谁有什么关系,因为过了今天,也许我们这六个人里面一个也不会剩下。”
“我们有家人,我们有朋友,但时间长了他们一样会渐渐忘记我们。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在战争中经历过什么,付出些什么。他们不知道我们一个人的死去,曾经换来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人活下去。但我们自己要知道:自己死的不光是和鬼子拼杀中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我们的死不止是就为了杀死敌人,我们的死更要为了让我们的亲人朋友更好地活下去!”
“我们自己要为自己感到光荣!但就算我们全部牺牲了,我们要救的人救不出来,如果他带的情报被鬼子探出来,我们的死有没有价值?打仗就是这样,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是当兵的。我们对不起兄弟父母的感情,我们要么去杀更多的敌人,要么去救更多的自己人,这就是我们当兵的命。”
“晓刚,我知道张三彪是你哥;王强,我知道你最佩服张三彪。我可以理解你们,但如果真的在危急关头你们不开枪,我不会原谅你们。我会打死张三彪,我还会打死你们,或者被你们打死,或者被鬼子打死。但我死得舒坦,因为我知道,我那一枪,哪怕就是害死了整个师部,但我们军队会有更多的师部因为我那一枪活下来,日本鬼子迟早会被这上百成千的师部赶回东洋去,或者全部葬身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
“现在,你们谁对这个任务的布置还有意见,就说吧,有意见的人有两个选择:要么滚出队伍,但不准跟在后面搞破坏,不然我一枪打死他。要么现在就开枪打我,看谁枪快。就这样!”
连长盯着刘晓刚和王强,刘晓刚和王强脸色发黑,紧紧抓住枪杆,连长哼了一声:“陈泉,李存壮,把他们两个枪卸了。”我答应一声,拍拍刘晓刚的肩膀:“兄弟,对不住了。”刘晓刚一把推开我的手:“我说对任务有意见了吗?放心,真到那时候,我不要你们下手,我第一枪打死我哥,第二枪打死我自己。”
刘晓刚眼睛看着我,但我知道他的话是对连长说的。连长点点头,“王强?”王强闭着嘴点点头,连长也点点头:“好,没问题抓紧走吧。王刚,前面有人家就把那姑娘放下,跟着我们太危险,我们也没闲心去照顾她。”
王刚哦了一声,我和李存壮看了看他,一行人默默地走了又走,我停步回头看去,冬天的太阳升在空中却没有暖意,太阳下那口埋了李二苟和那日本兵尸体的井已经模糊成了一个黑点,在视线里逐渐淡去。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井那边的天空,转身快步追上了队伍。
八
李存壮喊:“连长,连长。”连长问:“怎么?”李存壮抬头指指天;“我说连长,你看看太阳升的位置,快十点了,我们这行人里面,你腿伤了,胡子强和泉子那是边走边喘,你看我腰里这青,走着钻心痛,几个人走得还没人家大姑娘快。火车是中午十二点半到站吧?我看我们下午一点半也走不到那。”
李油子这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倒句句在理上,我们全停下来看着连长,刘晓刚说:“要不,我先走,你们随后。”连长摇摇头:“你一个人去了白搭,而且李存壮说得对,就是你现在跑起来,也赶不上十二点半的火车。”刘晓刚急道:“那怎么办?”王强忽然嘘了一声,趴倒在地,片刻抬头兴奋地说:“连长,真是要睡觉来枕头,三匹马,日本的大洋马,这回能赶上了。”
连长低声说:“全部趴下埋伏,记住无论如何不能伤了马。”刘晓刚说:“没问题,都别开枪,我来。”连长说:“好。”过了十分钟左右,三匹马载了三个日本骑兵依次出现在我们不远处,刘晓刚连开三枪,三个骑兵应声落地,王强冲出去一把牵住最前面冲来的马,兴奋得咧嘴直笑。
连长皱眉说:“不好,那两匹掉头分开跑了。晓刚干什么,不准开枪!”王强翻身上马,驾了一声,尾随而去,过了一会儿,拎着两匹马的缰绳跑了回来,翻身下马,得意得不行:“跑不了,别忘了我早些年是干什么的。连长,这马鞍里有封信。”
刘晓刚牵过一匹马,王刚看连长展信不说话,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上面是日文吧,下面倒是满洲字:
大满洲国康德皇帝阁下:
今有满洲国遣华东特使爱新觉罗·显玗格格于营中惊失芳踪,三军震撼,疑因故未及道别返回东北,望妥善玉查,如有确切消息敬请通告为安。
落款是日军三十六师团师长。连长,就是和我们前天打仗的那个师团吧。我给金姑娘看看,有没有翻译错了。”
王刚说了几句满洲话,那位金姑娘回了几句,王刚点点头:“没错,是这意思。”连长微微一笑:“又是满洲国那帮汉奸败类,看来派了个皇族大小姐来这观光。结果小姐脾气发了,嫌打仗不好玩,一声没吭跑回家去了。”
我们哈哈大笑,连长问王刚:“对了,这位金姑娘叫什么?底下我们要骑马走了,告诉她我们如果前面看不见人家,就在火车站让她下。有机会她自己走吧。”
王刚哦了一声,对金姑娘说了几句,回头对连长说:“她说她叫金璧辉,她说她不会说汉族话,不可能一个人从这里回到东北的,希望跟我们一起走。”连长皱眉说:“胡闹!”王刚脸红了喃喃不说话,李存壮打了个圆场:“连长,我们拦火车皮也不能把一列火车的人都炸死吧。到时候肯定得把这列车皮和挂车分开来。上火车的时候我们把金姑娘放前面车厢里她直接跟火车去东北不就是了?她乘车头走,我们炸留下的车尾。两不耽误。”连长摇摇头:“不行,现在不能再有节外生枝的事情。我决定了,现在就把她留下。大家上马走!”
我们都不敢多说,王刚跟金璧辉说了几句,金姑娘哇地哭了起来,我们看着都不敢说话。王强、王刚各翻身上了一匹马,李存壮看我们都不动,咬牙上了最后一匹,被大洋马一屁股撅了下来,起来拍拍屁股骂骂咧咧就要掏枪,连长喝住了他:“晓刚,泉子你们来。”
我们一起摇头:“没骑过,怕不成。”连长也摇摇头:“我倒是会骑,就是腿伤了,夹不住鞍。要不还是我来试试,你们跟王刚王强的马,李存壮跟我。”
连长上马后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李存壮磨蹭着不肯上去,忽然那位金璧辉姑娘拉住了王刚的马绳,焦急地喊着什么。王刚面有喜色:“连长,金姑娘会骑马。”
连长唔了一声:“她会骑马?”王强抢着说:“关外的满族女人,都是遛马的好手。”连长看看自己的腿:“那好吧。泉子你下来,跟金姑娘和李存壮一起。”
连长下马跟在王刚后面,金姑娘翻身上马。李存壮抢我前面爬了上去,王强警告说:“李油子你手放干净点,那是我弟媳妇。”王刚叫了声:“哥。”王强哈哈大笑,驾马带着刘晓刚飞驰出去。王刚带连长驾马紧随其后,金姑娘和我、李存壮骑在最后一匹马上,朝着越升越高的太阳奔去。
那个冬天早上的太阳是那么的红,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像提前涂满了我们将要流下的鲜血。而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连里六个人已经再也不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最后没有比鲜血还红的真相,即使我们死去,也会一直彼此怀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