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走出山神庙的时候,王强正趴在地上听着,低声道:“不好,不光有骑兵,还有重车的声音,不对,是什么大家伙,卡车也发不出这个声音来,邪乎了。地动山摇的,前面不能走了,大队人马就是从那赶来的。”
王强站起身来,一指前方,我和王刚对望一眼,面有忧色,知道想继续前进突围是没指望了,那只有沿着来时的路撤退,那里的山路陡一些,鬼子很难集中兵力在狭隘的山路上进行大规模的战术围剿。
可是这样后退就是继续往深山走了,离冲出包围圈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退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唉,在战场上,能多活一秒,不光靠本事,更多的是靠运气,有时候活着就是为了撞到最后那颗打死你的子弹,更倒霉的就是撞到炮弹。王强已经替我们作出了判断,带头往来路走去,我们顺势跟在后面。
太阳照在积雪上的反射光映得人鼻子发酸,眼睛要掉眼泪,一行人里面有战俘有女人还有小孩,速度可想而知,而且深山里没什么人走动,白皑皑的积雪短时间里化不开,一踩半个小腿深,好在换上了鬼子的高帮靴子,否则真想像蒋介石说的那样不成功则成仁,直接喂自己一枪算了,省得受这活罪。
我前面的李存壮精神倒是很大,和王刚两个边走边嘀咕,我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紧走几步跟了上去,和他们并排走着。
我靠在王刚右边,李存壮靠在王刚左边,正问走在我们中间的王刚:“刚子,胡子强虽然说话不中听,但倒是不怎么说假话,你给我说清楚,那天夜里山神庙里你们哥儿几个是怎么瞒着我定下的局。都在我眼皮底下,我怎么就没看到你们商量?咋瞒过我的?为什么要瞒过我,说说,说说。”
我更关心这个问题,既然李存壮问了,我也不需要问第二遍了,也边走边看着王刚。王刚往手心哈了点热气,搓了搓手,扭头看着李存壮:“李哥你要看到连长的布置才真有鬼了,夜里泉哥给鬼子押出去,我们被绑上后,连长,刘晓刚,我和我哥,你老李,五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睡着了。”
李存壮问:“谁,我怎么没看到?”王刚扭回头看着前面的路边走边淡淡地说:“你当然没看到,那个睡着的人就是你。”
我听得一愣,连忙去看李存壮,李存壮吓了一跳,险些滑倒在地上,连忙用枪撑起稳住,怀疑地问:“不能吧,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王刚微微一笑:“没印象是应该的,你睡得太熟了,只顾一个劲儿地讲梦话了。”
李存壮紧张地问:“我说什么了?”王刚低头走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对李存壮说:“李哥,你别怪连长撇下你,你心里有事,说的梦话谁听了都得对你不放心。”
李存壮突然也不说话了,闷声低头走路,王刚也没进一步说什么,只有我头脑里乱乱的,没想到夜里我被鬼子押出去一会儿,回来却成了最不知道情况的人,李存壮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和他在山洞里说的以前的遭遇有关吗?太阳照了半天,地上的雪粒没开始那么细了,一踩就成了冰碴,其实我们走路的人就和这冰碴一样,没准哪地方射来颗子弹倒在地上就任人家踩了。
我正胡思乱想,突然李存壮喊出声来:“不对不对,这路不对劲,从开始到现在,我们好像在一个地方绕圈子!”
二
我们被李存壮喊得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四周,但在这雪后的山路上,能辨别不同方向的参照物基本等于零,除了地上的雪,就是枝头的雪,哪里能看出什么不一样。
何况我们要躲鬼子的追踪,一路恨不能把所有痕迹消灭干净,一点碎件也没留下,更要命的是地上,我们在走出庙门不远处,就发现了雪地上有鬼子部队路过的脚印,然后故意混在脚印里面走。结果,现在我们也分不清到底这脚印里面是哪一队的了。
就是说,李存壮说的也许是对的,也许是不对的,但我们绕圈子走的可能性确实不大。王强笑了:“李油子,你是闭着眼睛能下河捞鱼的角色,现在睁着眼睛反变成了绕圈拉磨的大耳驴了?”
李存壮被王强一数落,疑疑惑惑的更不肯定了,摇了摇头:“我就是一感觉,也不能肯定,你们有没有这感觉?”
被他一说我心里好像也有点慌,真的感觉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王刚想了想,问王强:“大哥,你听听,走了这么久,鬼子离我们多远?”
王强趴地上听了听,摇摇头:“不好说,似乎鬼子进了庙还没追出来,部队不行军我这里听不到的。”
李存壮一听往地上一坐:“哎呀妈呀,没鬼子追你早说啊,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急匆匆赶的什么魂啊,歇着,歇着,累瘫了都。泉子,有干粮没有?你看那闺女饿得一个劲儿地啃球。”
我摸摸怀里还有点硬饼,是早些时候换衣服时收拾下的,掏出递给那抱孩子的女人。王强嘀咕一句:“不够吧,我开个罐头算了。”那女人接过干粮却没递给背上的孩子,反而是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王强看着张了张嘴,没说话也没继续去解装罐头的鱼网袋。
我和李存壮对望苦笑了一下,我坐在他旁边,王刚也东张西望地坐了下来,李存壮拍了拍王刚的大腿:“刚子,你还没说连长他们哪里去了。”
王刚抬头看向王强的方向:“这个问我哥比较合适,我那时候忙着在棉袄上穿手榴弹,他和连长接的话。”王强看王刚看向自己,也走了过来,又看看李存壮,紧挨王刚坐下:“要说我也知道的不多,是这样的。昨天夜里跟在刘晓刚和连长后面出庙的虽然是我,但我一出庙门就看见刘晓刚扶着连长站着,连长脸色苍白,很明显一条左腿不对劲(我听到这心里咯噔一声),我连忙想过去帮刘晓刚一把,连长朝我一挥手:别管我,快接应底下陈泉他们。”
李存壮哼了一声:“陈泉他们包括不包括我老李啊?”我朝李存壮看了看,李存壮闭上了嘴,王强没理李存壮,继续往下说。
“我冲回庙门口的时候,正撞上我弟弟从里面蹿出来,一出来就回头关门,边朝我喊:‘哥,关门,关门,快帮忙。’我愣了一下,但想我弟弟脑子比我好使,这么做准有他的意思,于是立刻扑过去和他一起推庙门,这时候那倒霉鬼子出来了。”
王强一指被反绑着的鬼子,鬼子肥头大耳,倒有点福相,看着我们呵呵地傻笑,笑得我有点发毛。王强说:“就他。半冲半拽地落在了我手上,我一顿拳脚把他打晕,再看庙门已经被刚子关上,用外衣袖子把门环拴住了,然后他从兜里捧出一把手榴弹,吓了我一跳。”
就在我弟弟穿手榴弹的时候,突然我听见身后刘晓刚对连长说:“连长,你看,怎么会这样?”
三
王强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捏了个雪球就砸了过去,正中鬼子头上,怒道:“笑什么笑,瞧你那龇牙咧嘴样!”鬼子摸摸额上滴下的雪水,一下子站起,一看是王强,又重新坐下,垂头不笑了。
我和李存壮对望一眼,心想鬼怕恶人这话真一点不假,只听王强说:
那时候我回头一看,刘晓刚正用刺刀挑起来地上那只狼狗,那只狼狗挂在刀尖上软绵绵地垂着就跟张皮似的,连长拄住枪,仔细看着狼狗尸体趴着的那块雪地。
我隐约看见那雪地上好像有个黑洞,不过也可能是狗血染了一块,正要走过去看看,突然听见刚子喊我:“哥,帮我开门,我一只手不方便。”
我朝刚子一看,吓了一跳,他一只手指钩住衣服上的弹弦,另一只手在拉开扣在庙门拉环上的衣服袖子,我连忙拉开他的手,骂他:“你疯了,泉哥和李油子两个死里面还不够,还要加上你。”
刚子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低喝道:“开门!”我这兄弟,虽然平常不见他红脸,但发起毛来够瘆人的,我都不敢拗他,只好一跺脚,“罢罢罢,庙里是弟兄,庙外是兄弟,左右救不了,哥陪你一起死了算。”
刚子回头对刘晓刚叫道:“晓刚,连长拜托你了,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去找你们。”刘晓刚答应一声:“好,你们保重,我安顿好连长来接应你们。”然后刘晓刚扶着连长一瘸一拐地出了院子大门。
我刚要问,李存壮抢先道:“那他们没说万一不回来,到哪里会合?”王强抓了抓头:“好像说了。”我和李存壮一起怒道:“废话,说就是说,没说就是没说,什么叫好像说了?”王刚也不满地看着他哥哥。
王强叫起撞天屈来:“不怨我啊,连长出院子前是指了指地上,好像就是狼狗尸体原来在的地方,说了句‘如果逃得掉,带大家顺着这找我和晓刚’,但接着庙门就被打开了,鬼子都围了过来,我哪还来得及过去看?随口说了声哦,连长他们就离开院子了。”
我和李存壮倒抽一口冷气:“那你和我们撤退时候怎么没提?”王强憨憨一笑:“然后大家不是随庙门一起被炸出去了吗?院子里的雪被我们整得乱七八糟,到哪去找连长指的线索?说也白说。”
王强说到这里停住了,从怀里掏东西,除了他,李存壮和王刚都在发愣,我也想:“看来连长和刘晓刚撤退的时候,一定发现了什么异常的情况,说他们是撤退,不如说是去追踪更合适。那么他们追踪的东西,和那条诡异的狼狗,和昨天庙里发生的诡异事件有没有联系?如果有,只怕也是凶险异常,可惜留下的线索也被粗心的王强给疏漏了,当然那时候的情势也不怪他。可是,连长腿上有伤啊,现在就是连长他们遇见什么,我们也没办法去救援了,何况我们现在自保都成问题,除非老天爷帮忙,否则我们和连长相遇的机会实在太小了。”
我正忙着想事情,突然李存壮大喊一声:“胡子强,你掏的什么?”
四
我被李存壮的叫声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情,连忙摸枪,看清楚后又好气又好笑:王强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掏出一支点燃后美美地吸了一大口,闭着眼睛甩甩头,半晌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白烟,闷声回答李存壮:“洋烟,不认识吗?”
李存壮喉头滚动,看着王强手指夹着的烟头:“哪来的,哪来的?”王强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鬼子那柴房里和罐头放一起的。我还捎来两铁盒洋酒呢。”李存壮讪讪地说:“啥味道?我闻着不地道,帮你尝尝?”
王强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能尝。”李存壮手搓了两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王强在那吞云吐雾咽唾沫。
当兵的十个有九个好烟,特别是这种纸卷烟,老烟煤子都管这叫软金条,闲着的时候部队里一包纸烟能换一颗子弹,每个兵战前发的子弹都是有限制的,多一颗子弹就多了一份活命的希望,而李存壮这样的老烟鬼为了能抽到烟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战前几十颗子弹,一转身他就能拿去换香烟,到最后上了战场,没开两枪就没子弹了,只好躺下装死。
要是往常他早围着王强转悠,就是装孙子也要哄根把烟来,不过出发前他和王强那一架掐得太狠,话都说绝了,现在无论如何也抹不下这个脸来,馋得团团乱转,王强理都不理他,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好容易等王强一个烟头落地,李存壮一个箭步拾起,捡起就往嘴里叼,嘴里嘀咕:“浪费啊浪费啊,还有那么一大截呢。”
我看了看王刚,王刚没注意他们两个,只是皱眉闭着眼睛半仰头,似乎在凝听什么。李存壮捡起的烟头落地时被雪打湿了,吸了两口没味道,拿在手里才发现,骂了一句娘,咬咬牙,囵吞了准备放嘴里嚼,却被王强一把将烟头打落在地,气得跳了起来。
在营里李存壮换到烟,抽到最后一根,总是舍不得动,但放着又怕霉,结果想出一招绝的,把香烟拆了用开水浸在水壶里,当茶叶一样泡着,只闻不喝,渴了宁愿用别人的水壶,还给起个土名字:水烟,也不准别人开盖子说怕走了味,所以大家叫他李油子不光是说他老兵油子做人圆滑,也是对他老烟油子的简称,当然大家就是渴死,也没人愿意碰他那破水壶,喝壶里的水,想想都够恶心的。
虽然他一般怕死要活的不得罪人,但有个条件:任何人不能动他的烟,不能摸他的水壶,谁动他跟谁急,天王老子也不认。我一看要坏事,两个人又要僵了,连忙喊王刚一起调解,刚喊一声“刚子”,王刚手一挥:“别说话,不对劲,你们有没有发觉出庙门后,我们周围一直有种咝咝的怪声。”
我吃了一惊,原来王刚也听到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我耳朵被炸鸣了以后幻听了呢,不知道别人还有谁听到了。我顾不上管斗鸡似的李存壮和王强,看向其他人:抱孩子的女人低着头,似乎没听见王刚的话;日本女人抬头迅速瞄了那对母女一眼,又低下了头;日本俘虏嘴里倒是一直念叨,但发出的是苍蝇般的嗡嗡声,跟我听到的那种毒蛇吐芯似的声音截然不同;李二苟茫然地看着王刚,似乎不懂王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一个人回应王刚的话,但我确实听到周围有一种奇怪的咝咝声在低响,似乎有一群毒蛇紧紧地跟随在我们的身边,但放眼看去,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哪里有什么活的东西。
明亮了一上午的天色似乎又在渐渐暗下来。
五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半个上午的路,似乎空气又冷了起来,这鬼天气会接着下一场又一场的雪,我看王刚朝地上四处搜索,有点发憷:“刚子,你不是觉得这雪下面有东西吧?”
王刚边蹲下拂开地上的积雪边回答我:“难说,肯定有什么东西从庙门口就跟着我们了,反正不在上面就在下面。”我打个寒噤,抬头看看天,天虽然放暗了,但雪后的天空一下能看出很远去,是什么东西也隐藏不了的。
真的像王刚说的那样,会有什么东西在雪下游走?我不自禁地挪了个地方,感觉真有什么吓人的东西会从脚下突然钻出来。眼看王刚已经迅速拂开了好大一片空地,雪下面只有泥土,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我不禁松了口气。
但王刚表情还是那么紧张,他朝我看了一眼,忽然问:“会不会是土里有什么东西,不是雪下面,是更下面,土下面?”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也被他的想法搞得毛毛的,强笑着回答:“要么是地里蛇虫什么的开始交配有声音……”王刚看着我不说话,我自己也觉得扯淡,大雪封地的时候蛇虫冬眠还来不及,就是醒得过来也冻僵了,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王强和李存壮还在对峙着,我看了看他们,突然心里有些烦躁,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胡闹,忍不住想骂他们,还没开口,王强已经掏出一包烟砸在李存壮胸前,骂道:“看你各跑没出息的鸟样,一根烟头也拾得跟宝贝似的,还跟你强爷较劲。抽抽抽,抽死你个烟油子。”骂完掉头就走。
李存壮连忙扑住了身上要滚落的那包烟,眼皮凑上去瞅了又瞅,脸上渐渐浮出了笑意,看了看王强的背影,哼出声来:“伸哪咿呀手,摸呀咿呀姊,摸到阿姊头上边,咿哪哎哟……”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烟包,凑到鼻子前嗅了又嗅,掏出来一根。
虽然看到王强粗人有粗办法,用一包烟和李存壮消除了矛盾是好事,但不知怎么我刚想骂人的一句话没说出来,心里更烦躁。听李存壮唱起了十八摸,我忍不住喝道:“李油子注意点,有女人在,哼的什么调调?”李存壮边坐下深吸了一口点着的香烟,边朝我挥挥手:“女人?已经走啦,泉子你也走也走,打罪骂罪没憋气的罪,我这一抽开头,要快活一会儿的,你先走,我回头去追你们。”
我一看王强带头,王刚在招呼我们,一行人又开始出发了,那个抱着女娃的中国女人走在最后面,小女娃正抱着黑球,脸从女人肩头露出来,偷偷地看着我和李存壮,我勉强朝她一笑,低头对李存壮说:“你快点抽完,赶紧跟上来。”
李存壮的眼睛眯了起来,好像我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我苦笑一声,摇摇头去追王刚他们。在快步追赶中,我见到那个女娃依然偷偷盯着我,便朝她眨了眨眼睛,忽然她也朝我一笑,低头舔了舔手中的黑球。
一刹那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还是我这次看清了,那个女娃吐出的舌头居然细细的比一般人的长多了,我揉揉眼睛,女娃已经掉过头去了。我摇摇头,确定自己脑袋被炸坏得不轻,再继续跟上队伍。
周围似乎还有那种咝咝的怪声,像很远又像很近,回头看去,李存壮坐在那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小,我已经看不清他嘴里的香烟头了。
六
最漫长的路莫过于没有方向的路,我们行走在雪地上的唯一目的就是离敌人越远越好,但谁知道我们这样不停地走下去,会不会是离另外一批敌人越来越近。
天越来越暗,风从开始的丝丝飘过渐渐变成了怒号,地上的雪粒被风卷得满天飞舞,大雪还没下就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不时地回头张望,奇怪李存壮怎么还没有赶上来。又走了一会儿,王刚、王强也发现不对劲了,叫停了队伍。大家都看向后面,对视了一眼。
我抹去眉间的雪末,担心地对王刚说:“刚子,你们先走,我回头去看看李油子。这么久了,难道他想把一包烟全抽了才赶上我们?”王刚摇摇头:“不可能,他舍不得,一准出事了。”
王强插嘴说:“能有啥事情,李油子又不是小孩子,我们到现在就走一条直路,他还能摸圆了?迟早赶上来——要不我们再歇会儿等他?”
王刚看看我,我点点头,王强招呼一声,队伍站着等起了李存壮。站着就显静,片刻之后,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我陡然想起来,起风以后,那周围的咝咝声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也许被风声盖了吧。
突然鼻子一凉,湿了一片,立刻又是一片,和雪粒打在脸上的点点冰冷的感觉完全两样,抬头看天,刚晌午时分,天黑得跟黑牛皮一样,鹅毛大雪又飘了下来。
不能再等了,风声已经吹得人声都听了模糊,我对着王刚喊了一声:“不行,刚子,我还是回头找找李油子更放心。”王刚站在来路的风头,回的话被风吹散了,我正要奔近他说话,王强背枪也跑了过来:“泉哥,我和你一起回头找。”
我刚要点头,忽然不远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寡妇听了十八摸啊,抱了枕头哭男人哪。尼姑听见十八摸啊,不念经来想和尚哪……”王强呸了一口,恨道:“来了,各跑李油子,你们看他快活的,早知道不把烟给他抽了。”
我也有点怒,心想什么时候了,李存壮还这么漫不经心的,这么拖累大家也太不靠谱了。正准备给他点脸色看看,可等了一会儿,就听见歌响,始终不见人,而且声音一点没有接近。
王强怀疑地说:“怎么回事,难道他掉坑里了?从听到声音算,这会工夫爬也爬过来了。”我摇摇头,也琢磨不透发生了什么。李二苟也往我们这凑,王强瞪了他一眼,训道:“你凑过来干吗?”
李二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害怕,这歌唱得瘆人。”王强怒道:“李油子唱歌就这嗓门,你不爱听我还要去找窑姐给你唱首小曲?哪暖和哪待着去。”李二苟直摇头:“我不是嫌这歌不中听,我知道这是长官队里的李长官唱的,我是说,我怕有鬼。”
我和王强异口同声问:“什么有鬼?”李二苟又往我们身边凑近点,东张西望,寒着喉咙低声说:“我是怕,你们那位李长官遇见了鬼打墙,只能在附近转悠,见不了面了。”
七
王强立刻大怒,一脚朝李二苟屁股上踹了过去,骂道:“鬼打墙,我看这就两个鬼,一个是那个小日本鬼子,一个就是你这个二鬼子。”李二苟慌忙闪身避过,王强气没消,正要追上去再踹一脚,王刚一把拉住了他。
王强气道:“干吗?”王刚凝神指指前方:“真的不对劲,你们再仔细听,歌声是从前面传来的。”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不错,歌声确实是从前面传来的。
这就怪了,李存壮怎么跑我们前面去了,分手时间也不是很长,他就是抄近道也没这么快吧,我看看王刚,王刚摇摇头,王强骂句:“我还就不信白天能冒出鬼来,追上去抓住李油子问个明白不就是了。”
这倒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王强已经往前面追了,于是我嘱咐王刚看好队伍,也随后追了上去,越追歌声越近。没多远,我刚追上王强,便看见有个人影坐在前面,我连忙拉王强闪进旁边树丛卧倒。
见鬼了,前面人影嘴边一点火星闪现,扯着嗓子唱十八摸,一准是李存壮,而且看样子还快活得不行。我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王强已经蹿了出去,紧赶几步一把揪住李存壮,骂道:“李油子,你搞什么名堂,从哪蹿出来的?”
李存壮大叫道:“放手,放手,看领子撕坏啦,叫你们等我就是,还专门回头找我干吗?麻烦!”
我慌忙出来,先喝住王强让他放开了手,然后问李存壮:“我们回头找你?我看明明是你走过了我们头里,在这等我们吧!”
李存壮很明显根本不知道我们说什么,过足了烟瘾的红脸油光闪闪:“管他谁找谁,赶紧一起走吧,别又天黑没地方躲雪!”王强骂道:“走?走你个各跑,你强爷现在都蒙了,不知道往哪走了。”
我还没说话,王刚押着队伍也赶上来了,李存壮笑着说:“怎么,一家子都放心不下你李哥,全回来找……”大家都看着李存壮不说话,李存壮越说声音越小,终于脸上困惑了起来,看向我:“泉子,你们出现的方向不对啊,这是怎么整的?”
我摇摇头:“不清楚,但很明显,就跟你曾经怀疑过的那样,我们确实一直在绕一个大圈子,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绕的。”李存壮跳了起来:“什么,还有这事?”
我看向哆嗦着的李二苟,回答李存壮:“嗯,不是看到你,我也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情。不过刚才倒是有个人说了,我们遇见鬼打墙了。”
李二苟慌忙摇头:“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王强跑过去就要踹他:“我看你各跑是欠踹,不该你说的时候你要说话,该你说的时候你又不承认了。”李二苟屁股上被踹了两脚,哭丧着脸嘀咕:“爷,我想说的时候你不让我说,不想说的时候你逼我说。我横竖是个挨踹的命,你踹吧踹吧踹吧。”
王强真的举脚又要踹,王刚轻轻说了一句:“哥,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王强悻悻地收住了脚,嘟囔一声:“我还是那句,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忽然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在我们这的说法,鬼都是下午出来的。”我们吓了一跳,一看居然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说话了,她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一点生气都没有,死死地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