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福在城里开小饭馆已经五年了,从来没有遇见这么奇怪的客人。

那天晚上,小饭馆里只有一桌客人,他们都是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张大福打算送走他们以后就打烊。就在这时,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奇怪的人。

走在前面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色凝重。走在后面的人身材很高大,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脸惊恐地看着走在前面的人。张大福奇怪极了——这么高大的一个壮汉怎么就被前面的人打成这样?

点完菜以后,张大福躲在柜台后,装着算账,偷着观察他们。他是一个老实人,遵纪守法,按时纳税,胆小怕事。他怕这两个人会在他的小饭馆里闹事。于是,他悄悄地在手机上按下了“110”这三个数字,只要他们一动手,他就立刻报警。

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拘谨,也不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交谈着什么。距离有点远,谈话的内容张大福听不到。

突然,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大了很多,似乎是在吵架。张大福一阵紧张。他想:只要他们一动上手,他立刻就报警……

奇怪的是,两个人吵了几句以后,停住了,直直地看着对方。过了半晌,他们突然笑了,笑得很怪,跟哭似的。张大福又觉得这两个人不像是要打架,而像是精神病。

过了几分钟,他们结账走了。紧接着,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不吃饭,也不喝酒,进门就给了张大福一百块钱。

张大福愣愣地看着他。

“刚才那两个人说什么了?”戴鸭舌帽的年轻人问。

张大福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

“他们好像是在吵架,但是隔得太远了,我没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张大福觉得他的眼神很凶,吓坏了,不知道该不该要他的钱。

戴鸭舌帽的年轻人瞪了他一眼,把钱扔在柜台上,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张大福傻眼了。这天晚上,他一直没睡着。

同样,这天晚上朱能和牛传统也没睡着——

从小饭馆出来,他们来到了牛传统家。一路上,朱能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他们。他回头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他提高了警惕,走得飞快。牛传统小跑着跟在后面,他跑步的样子极丑。

到家以后,牛传统从里面锁好门,然后手忙脚乱地拿出香烟,泡上茶,摆在朱能面前,随后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拘束的样子。

朱能四下看了看,然后说:“刚才在小饭馆里说话不方便,有些事儿咱们没说清楚,有点乱……咱们从头开始说,好不好?”

牛传统赶紧点点头。

“从头说……对了,你为什么要跟着我?”问完,朱能看牛传统有些犹豫,又说:“咱们别藏着掖着的,有什么都说出来,我觉得咱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不让我给动物园送生肉,害得我坐牢,所以我要跟着你,想找机会报仇……打断你的骨头。”牛传统气咻咻地说。说出来以后,他的神情轻松了很多。点上一支烟,他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对朱能说了一遍。

听完以后,朱能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了想,他同样把自己的遭遇也毫无保留地对牛传统讲述了一遍。

然后,两个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呢,一看见你我就害怕。”朱能苦笑地说。

牛传统立刻说:“我也是,一见你我就想尿……”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突然,朱能猛地扬起头,旋即又低了下来,脑子里轰然一声,他整个人似乎都麻木了。

“怎么了?”牛传统一怔。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儿……你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

这一段像是绕口令的话,牛传统显然是没有听懂,他一脸茫然。

朱能又说:“你想——孙空去我家吓唬我,出门的时候被你一砖拍倒了。老袁,在我家找东西,你突然出现了,他一害怕,从楼上掉下去,死了……”

“对呀!他们会以为我是在帮你!”牛传统明白了,忍不住打断了朱能的话。

朱能喃喃地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朱能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咱们猜一下——你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所以害怕我;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所以害怕你;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所以就害怕你,或者是害怕我?所以他们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这段话更难懂,牛传统挠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孙空被我拍了一砖,老袁从楼上掉下去死了,他们就害怕了,所以就走了……但是,那个白晶晶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也许是不死心吧。”想了一下,朱能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说老袁死后你在我家楼下看见一个女人,她是不是白晶晶?”

“我又不知道白晶晶长什么样儿。”

朱能一怔:“你没见过她?”

“第一次,我被他们装进了箱子,什么都没看见;第二次在坟地里,黑灯瞎火的,我同样什么都没看见;第三次在火车站,她戴着口罩;最后一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再加上她背对着灯光,天又黑……”

“那你说说你在我家楼下看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朱能忍不住打断了他。

牛传统回忆了一下说:“头发挺长,脸很白,还有就是……反正就是长得怪好看。”实在形容不出来了,他来了这么一句。

朱能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牛传统试探着说:“要不……报警吧?他们这伙人太可怕了。”说完,他摸了摸眼角。他的眼角处有一片淤青,一闭眼就疼。

朱能苦笑:“如果警察一时抓不到他们,你就不怕他们再来打你?再说了,你拿什么报警?你有他们犯罪的证据吗?你告他们什么?告他们故意伤害?就算警察把打你的人抓去了,最多也就是拘留几天,出来以后他还会来找你……”

牛传统傻眼了,停了一下才说:“要不就告他们……诈骗?他们不是想骗你的玄奘顶骨舍利吗?”

“可是他们也没得手。再说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玄奘顶骨舍利。”

“对了!告他们杀人!”牛传统一拍大腿说,“你不是说在如意旅店里,沙净被人杀死了吗,肯定是他们干的!就告他们杀人!”

朱能叹了口气说:“杀人?尸体呢?没有尸体你凭什么告他们杀人。”

牛传统挠着头苦思了一会儿,又说:“要不……告他们吓唬人?”

朱能苦笑着说:“吓唬人?穿红色雨衣犯法吗?长得像猴子犯法吗?半夜出现在坟地犯法吗?说日语犯法吗?从楼上掉下去犯法吗?对了,说不定警察会把你抓去——是你把老袁吓得从楼上掉下去的。”

牛传统目瞪口呆。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静极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响个不停——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牛传统很激动地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在身上乱摸。

“你干吗?”朱能被吓了一跳。

“手机!手机上有证据!”牛传统有些语无伦次了。

很快,他在上衣兜里找到了手机,哆嗦着按了几下,一脸狂喜地说:“你看!这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有了这个,咱们就能去报警了!”

手机上是那个女人发给牛传统的短信——让他去杀朱能的短信。

朱能也很激动,拿着手机看了半天,然后说:“明天,我们去查一查给你发短信的这个号码的主人是谁,她一定就是主谋。”

牛传统一怔:“你不是说主谋是许岚吗?”

朱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牛传统,神色飘忽不定地说:“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也不知道。”

牛传统点点头说:“明天去查一查就知道了……对了,怎么查?”

停了一下,朱能说:“你充过手机费吗?”

“当然充过了,怎么了?”

朱能说:“你充手机费的时候,告诉营业员手机号码以后,她是不是要问一下号码的主人是不是牛传统?”

“对呀,她怕我充错了话费。”牛传统突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明天咱们去给这个号码充话费?”

朱能轻轻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牛传统吞吞吐吐地说:“你说……有了这几条短信,警察会抓她吗?”

朱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说:“可能会吧……你说,她一开始要你杀我,后来为什么又不杀我了呢?”

牛传统摇摇头,一脸茫然。

“她为什么又让你给白晶晶送刀呢?对了,你确定没有拿刀捅白晶晶?”

牛传统急了:“我真没捅她,我把刀往她怀里一塞,就跑了,真的没捅她。”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哭腔。

朱能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那就是说……白晶晶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她就为了骗取我的信任竟然自己捅了自己一刀?”

牛传统抖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么狠的女人,竟然拿刀捅自己。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是很胆小的——她们怕老鼠,怕蟑螂,怕黑……

“有一件事我总想不明白……”朱能喃喃地说。

“什么事?”

“就是那天晚上在如意旅店发生的事。是谁约我去的?窗户外面出现的穿红色雨衣的人是谁?最后进入房间的又是谁?”

牛传统垂头丧气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朱能没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如此着急地让我去找玄奘顶骨舍利?一个月时间……他们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

“你说我买辆二手车,还是分期付款买辆新车?”牛传统答非所问地说。

朱能愣了一下,说:“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听着呢。”牛传统一边伸懒腰一边说。

朱能干咳一声,说:“今天晚上,我在你这儿睡吧?明天一早,咱们去查一下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

“我也去?”牛传统愣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朱能也愣了:“你当然得去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牛传统低下头,小声地说:“他们说让我离你远点……再说了,他们想要你的玄奘顶骨舍利,这和我又没关系。”

朱能脸沉了沉,好半天没说话,默然半晌才说:“怎么和你没关系了?先不说你拍倒了孙空,吓死了老袁,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再给动物园送生肉了?”

“想!当然想了!你有办法?”牛传统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

“这件事肯定和园长有关系,只要我们找到他们犯罪的证据,园长就得下台,说不定还得进监狱,那我就能重新回动物园上班了。到时候,你送生肉这件事……”说到这里,朱能停了下来,对着牛传统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牛传统看着他,突然说:“明天咱们早点去!天不早了,睡吧,我给你铺床去。你洗脚不?要热水还是温水?哦对了,你睡卧室,我睡沙发……”

这天晚上,朱能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着。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出门了。找到一家移动营业厅,朱能忽然停了下来,对牛传统说:“你自己进去吧,我在外面看着。”

“怎么了?”牛传统问。

朱能东张西望,小声地说:“我一直感觉有人跟着我们……”

牛传统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他愣了一下,随后走进了营业厅。几分钟以后,他出来了,表情怪怪地看着朱能。

“查出来了没有?”朱能着急地问。

牛传统表情呆滞地点了点头。

“是谁?”

牛传统笑了笑,怪怪地说:“这个人和你很熟……”

朱能急了,追问道:“到底是谁?”

“是你。”

“是我?”朱能呆住了。

停了一下,牛传统才慢吞吞地说:“对,给我发短信的手机号码就是用你的名字买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朱能白了他一眼,说:“他们做的事都很奇怪。”

牛传统低下头,犹犹豫豫地说:“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你得给我一百块钱。”

朱能愣了:“我为什么要给你一百块钱?”

叹了口气,牛传统说:“你不是要我去查一下这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谁吗?刚才,我进去充话费,把手机号码告诉营业员以后,她问我号码的主人是不是朱能,还问我充多少,我又不好意思说不充,就给了她一百块钱……”

朱能忍不住喊了起来:“你给他充了一百块钱话费?”

牛传统点了点头,说:“这钱得你出。”

朱能什么都没说,掏出一百块钱,递给牛传统。他很奇怪——就牛传统这样的智商,还学人搞阴谋诡计?当然了,他只是心里想想,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现在怎么办?”牛传统的表情显得他更弱智了。

“我先回家了,长时间不回去怕白晶晶起疑心。”朱能想了一下说,“要不你先替我去打探打探吧?”

“去哪儿?打探什么?”

朱能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几封信的事吗?你先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牛传统问:“你怎么不去?”

朱能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我要是突然走了,他们肯定要起疑心,我得在这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样你去那地方就没有危险了。”

牛传统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沉吟片刻,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去可以,但是这路费、住宿费……我没钱了,我的钱还得留着买车。”

“路费、住宿费我出。”朱能硬邦邦地说。

不远处有一个自动取款机,朱能过去取了一些钱,交给牛传统,两个人又商量了一下行动的具体细节,然后朱能就回家了。

电视机开着,却不见白晶晶的身影,朱能在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难道是见事情败露她悄无声息地走了?

朱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发了一会儿呆,他给自己泡了壶茶,然后点上一支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朱能使劲伸了个懒腰。

电视里有个女人哭哭啼啼的。

朱能扫了一眼,呆住了。电视里的场景很眼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是西天影视度假村。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朱能发现这是一部刑侦剧——有一个宾馆女服务员,一边哭一边向警察诉说刚才看到的惊魂一幕。旁边,有个法医正在勘察现场。

浴缸里,躺着一具尸体,他脸朝下趴着。让朱能感到害怕的是,尸体身上穿着一件红色雨衣。这时候,法医把尸体翻了过来,朱能立刻僵住了。

尸体就是那个头上戴鸭舌帽缠着纱布的年轻人!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白晶晶出现在门前,她手里提着一包白花花的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脑子。

“你去哪儿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