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牛传统重新选择,他宁愿回到监狱里去。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

就说那天晚上吧,他完成任务以后,往回走。风吹着他的额头,他感觉很凉爽。现在,他的头脑很清醒,反应也很灵敏。因为牛传统知道,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没有急着回去,在街上慢慢地走。

他的身边是一栋栋黑糊糊的房子,一扇扇紧闭的大门,门里死寂无声。

牛传统盼望着房子里走出一个人来,是男是女无所谓。他或她站在门口,看着牛传统,很正常地笑一笑,聊几句家常话。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

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正常说话了。

然而,牛传统没见一个人出来。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个空村。

推开院门,他立刻看见了老女人和老头儿,他们僵僵地站在院子中间,似乎是在等他。牛传统吓了一跳,然后走上去说:“刀……我给她送去了。”

老女人说:“早点睡吧。”

“明天我就回去了……”牛传统试探着说。

老女人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牛传统怔了一下,他们肯放他走?想了一下,他又试探着说:“我明天一早……就走?”

“我们送送你?”老女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牛传统心里一阵狂喜。

老女人说:“今天晚上,你睡这屋。”说完,她用手指了指。

牛传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是一间低矮的小偏房,没有窗户,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他点点头走了过去。

屋子里挺黑,牛传统摸了摸门后,没有发现开关。他掏出手机,按了一下,绿幽幽的光亮了起来。他看见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一张床和一个很大的木箱子。

木箱子里会不会藏着一个人?

牛传统不敢在这个屋子里睡了,他走到门口朝院子里看,老女人和老头儿还站在那里,像是两个木头人。他诧异了,赶紧退回来,关上门。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拉开门,朝外看。老女人和老头儿凭空消失了。这时候,袁天刚从对面的屋子里闪了出来,他缩手缩脚地朝角落跑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像是去厕所了。

“哎——”牛传统小声地喊了一声。

袁天刚停住脚步,扭过头看着他。

牛传统走上去,说:“睡不着,到你屋里坐坐,行吧?”

“进来吧。”袁天刚走了进去,然后打开了灯。

这个屋子里没有木箱子。

袁天刚穿着一身单衣,进屋以后他就钻进了被窝。牛传统四下看了看,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没有椅子,他只好坐到了床边。

牛传统偷偷瞄了袁天刚几眼,发现他脸上的肌肉在一下下地抖。

“今天晚上……有点冷。”牛传统没话找话地说。

袁天刚脸上的肌肉又抖了抖,说:“是有点冷。”

“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去了。我打算好了,回去以后买辆二手车,租个摊位继续卖肉。你说的那件事我就不掺和了……”

“什么时候走?”袁天刚打断了他。

牛传统说:“明天一早就走。”

沉吟片刻,袁天刚叹了口气说:“走吧,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很惊恐的样子。

“你……没事儿吧?”牛传统试探着问。

“我也不知道。”袁天刚的表情变得沮丧而惊恐,仿佛知道了有什么危险要降临到他身上一样。

牛传统愈发诧异了。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袁天刚从下了火车以后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和上火车之前判若两人。

他在火车上遇到了什么事?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沉默了一会儿牛传统才说。

袁天刚苦笑着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回去继续卖年糕。”

“这个简单。”牛传统松了一口气说,“那你就回去继续卖年糕呗,要是没有本钱,我这里还有些钱,你先拿去用。”

袁天刚看着他,突然说:“要是命没了呢?”

“出什么事了?”牛传统吃了一惊。

犹豫了很久,袁天刚才吞吞吐吐地说:“他们认出我来了,而且还知道我为什么来的,他们要对我下黑手了。”说完,他怯怯地看了看门口,仿佛要对他下黑手的人就在门外。

“他们是谁?”牛传统愣了一下,问道。

袁天刚淡淡地说:“同样在打玄奘顶骨舍利主意的人。你见过一个,就是和朱能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刚才你不是去给她送刀了吗?”

“哦,刀我已经给她送过去了。”牛传统不想讨论这件事,他已经开始憧憬自己的新生活了。

两个人很久没有说话,各自闷着头吸烟。

牛传统有些困了,他想回去睡觉,可一想到屋子里那个木箱子,他的头皮就发麻,想了一下,他小心地说:“在那个屋我睡不着……咱们换下吧?”

“换什么?”袁天刚显然是走神了。

“你到我那屋去睡,我在这儿睡……”牛传统扫了他一眼,又说:“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先回去睡了。”

“愿意,愿意!你就在这儿睡吧,我去你那屋。”说完,袁天刚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牛传统长出了一口气。

坐在床上抽完一支烟,他走到门口,想把门锁上。门上装的是那种很古老的插销,而且还坏了,这个屋子的门根本就锁不上。牛传统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把门顶上。

今天晚上,要夜不闭户了。

关了灯,牛传统摸到床上躺下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里透进来一点夜光,显得十分诡异。

他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打算睡了。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感到轻松。就在他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似乎有动静,他一下就竖起了耳朵。

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就在屋子里!牛传统睁开眼,借着幽幽的夜色,他看见屋子中间站着一个仿佛穿着雨衣的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截木头。

牛传统的骨头都软了,颤颤地喊了一声:“谁……”

穿雨衣的人窜了上来,对着牛传统就是一拳,第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了,紧接着第二拳打在了他的右眼上,又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最后一拳打在他的嘴上。

穿雨衣的人打出一拳,就喊一句话:“离朱能远点!滚蛋!赶紧滚蛋!听见没有!”说完,他转过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他还没忘了给牛传统带上门。

牛传统的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门牙似乎也有些松动,他摸了一下脸,一手血。他再也不敢在这里待下去了,强忍着痛下了床,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这天晚上,他躲在路边一个废弃的小屋里,哆嗦个不停。终于快熬到天亮了,牛传统听到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他走出去看了看,是一辆拉泔水的农用车。

他站到路中间,挥舞着双手。农用车停了下来,司机很警惕地看着他。

“搭个车……”牛传统颤抖着声音说。

司机朝他身后看了看,确定他没有同伙以后才说:“上来吧。”

牛传统拉了拉衣领,上了车。还好,他在上火车以前买了帽子和口罩,戴上以后能遮住脸上的伤。

“你去哪儿?”司机问。

“去火车站。”

司机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坐在车上,牛传统怎么也想不明白,穿雨衣的人为什么要打他。听语气,他似乎是朱能派来的。可这就不对了,牛传统觉得自己虽然有过打断朱能骨头的想法,但是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而且他已经向朱能示好,表示和解了,朱能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打他?猛然间,牛传统想起一件事来——他从朱能家拿了三万多块钱。

难道是为了这三万多块钱,朱能才找人打他的?

不对,穿雨衣的人只说让牛传统离朱能远点,并没有提三万多块钱的事……

回到家以后,牛传统想了几天,决定把那三万多块钱还给朱能。他宁愿穷死饿死,也不愿整天担惊受怕了。最后,他决定把钱再给朱能偷偷地放回去。

这天晚上,牛传统悄悄地来到了朱能家。朱能家亮着灯,好像有人。这个情况他事先没有想到,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正犹豫的时候,朱能从楼道里出来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小区外面走去。

牛传统往楼上看了一眼,朱能家还亮着灯,家里还有人?想了一下,他悄悄地跟在了朱能后面,他想如果有机会就把这三万多块钱还给朱能。

朱能一直在街上游荡,牛传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很长时间以后,朱能走进了一条胡同。走着走着,他突然转过了身,牛传统来不及躲闪,他们面对面了。

朱能朝他走来。

牛传统害怕极了,他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终于,朱能站到了他面前。他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说:“三万多块钱……我,我还给你。”

朱能显然是愣住了,他张大了嘴,什么也没说。

牛传统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摸出那三万多块钱,举到朱能面前,说:“钱还给你,你,你……放过我吧。”

过了一会儿,朱能才说:“找个地方谈谈?”

在一个小饭馆里,朱能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白酒。然后,他给牛传统倒上一杯酒。牛传统坐在旁边,怯怯地看着他。

“你怎么不喝?”朱能问。

牛传统赶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杯,小心翼翼地看着朱能。

“你脸上……怎么弄的?”朱能看着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好奇地问。

“让人打的。”

“谁打的你?”

牛传统先是看了看四周,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工正在喝酒,小饭馆的老板站在柜台后面算账,他们都是正常人。他松了一口气,看着朱能突然说:“一个穿雨衣的人,打的我。”

朱能似乎抖了一下,停了一下才说:“他为什么打你?”

此时此刻,牛传统恨不得一拳打在朱能脸上,可是他不敢。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害怕朱能了。一看见他,牛传统就觉得膀胱发胀,想尿……

牛传统又把那三万多块钱拿出来了,说:“这钱,还给你。”

“你老是给我钱干吗?”朱能愣了一下。

牛传统也愣了,他觉得朱能不像是在撒谎……难道那天晚上,他在朱能家看见的从楼上掉下去的人不是朱能?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拿了三万多块钱……”牛传统试探着说。

朱能更不理解了,呆呆地问:“哪天晚上?”

“就是你从楼上掉下去的那天晚上。”

朱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说:“从楼上掉下去的是老袁,这三万多块钱也是他的。”

牛传统一怔:“老袁?老袁是谁?”

“你不认识老袁?”朱能反问。

牛传统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袁天刚对我说过这个人。他说老袁是他的邻居,还说老袁出车祸死了。对了,我和袁天刚还去过他的坟地……”

“那天晚上你也在坟地?”朱能忍不住打断了他。

牛传统点了点头。

朱能又问:“你有没有看见三个人?一高一矮两个人,还有一个女的……”

牛传统赶紧说:“看见了,看见了,其中一个人还踹了我一脚,踹得我肚子疼了好几天。”

朱能瞪着眼睛,怔了半晌才说:“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吗……”牛传统小声地说。

朱能急了:“在火车上,不是你和他们串通一气,用假钱来陷害我?”

“在火车上,不是你让那个‘红色雨衣’把我弄晕的?”牛传统也急了。

“在袁天刚家,不是你拿着砖头要拍我?”

“不是你先去袁天刚家找我的吗?”

“你还去花果山找过我呢!”

“你要是不逼我,我能去花果山找你吗?”

……

两个人越说越激动。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突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