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火车站,朱能发现又下雨了。雨不大,稀稀拉拉的。

他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

站前广场没什么人,很冷清。有大片大片的草坪,还种着些奇怪的花,鲜红的花被雨水一冲,有点像血。

朱能不停地四下张望,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看了一会儿,他朝旁边的小商店跑去,买雨伞。

小商店里,只有一个老女人趴在柜台上打盹儿,她的灰白头发盘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像是古代人。

朱能咳了一声。

“买什么?”老女人抬起了头,她的脸很干瘪。

“买一把雨伞。”

“没有雨伞,只有雨衣。”

雨衣……

朱能的心紧了一下。

雨突然变大了,仿佛在提醒朱能——必须得买雨衣。他觉得老天爷同样居心叵测。

“给我拿一件雨衣吧。”

老女人在柜台下摸索了很久,然后递给朱能一件满是灰尘的雨衣、红色的雨衣。这雨衣和孙空身上的那一件一模一样!朱能的心“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

“有别的颜色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没有。”

朱能穿上了这件红色的雨衣。雨衣的帽子太大了,他只能看见前方,看不到两侧,更看不到后面。

在雨中,他突然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正朝他走来。这个人穿的应该是皮鞋,质量很低劣的皮鞋,鞋底很硬的那种。

朱能左右转了转身子,到处都是雨气,没看见人。

他朝后转过身,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那个人也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帽子很大,遮住了大半个脸。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两个红颜色的大字——朱能,两个字被雨水淋湿以后变得有些扭曲、狰狞。

朱能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那个人一点点靠近,他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朱能。

朱能试探着问:“你……找我?”

那个人停在朱能面前,直直地看他,一言不发。

朱能干咳一声,说:“我就是朱能。”

那个人终于说话了:“我是西天影视度假村的,来接你。”他说的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很难懂,朱能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哦。”朱能答应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样子,也没有说要跟他走,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异常,甚至是有些危险。

那个人似乎觉察到了朱能的心思,他后退了一步,说:“孙空去找车了,一会儿就过来。”

朱能吃了一惊,孙空下车了?在火车上他去哪儿了?他不会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吧?想到这儿,朱能的脊梁骨一阵发冷。

那个人又说:“孙空说你去了餐车以后就没回车厢,你去哪儿了?”

朱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走吧。”

他说完,就转身朝前走了。朱能半信半疑地跟在他后面,不住地打量着他的背影。他的心越来越紧张,因为他怎么看这个人的背影怎么像猴子。

他的背有些驼,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分得很开,碰到积水深的地方,他很轻巧地就跳过去了,那动作像极了猴子。

他把朱能带出了火车站广场,在一辆吉普车前停下了,那车七成新,黑色的,车里没有人。

车门突然打开了,孙空从车上跳了下来。

朱能觉得他就像一个妖魔,能藏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

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穿着红色的雨衣,直挺挺地站在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旁边,这情景极其诡怪。

孙空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招呼朱能和那个人上车,他自己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谁开车?

上车以后,朱能马上脱掉了雨衣,正常人没人喜欢穿那玩意儿。孙空和那个人却没有脱,他们木木地坐在那里。

“我们等人?”朱能小心地问。

“等人。”孙空说。

朱能又问:“等谁?”

“等开车的人。”

这时候,那个人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递给朱能:“你抽烟。”

那支香烟带着一股霉味,上面还沾着一根黄褐色的毛,像猴毛。

朱能接了过来,笑笑说:“谢谢,您贵姓?”

“免贵姓袁,你就叫我老袁吧。”

没有话题了,车里再一次陷入沉默。

趁他们不注意,朱能把那支烟扔了,他掏出自己的烟,点燃,深吸了两口,他缓缓地靠到了车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来到了一个有青山和绿水的地方,天气却很阴郁,还有个很诡怪的东西在跟着他,它穿着一件红色的雨衣,居心叵测,身手敏捷。

朱能怎么也甩不掉它,他惊慌失措,气喘吁吁。

终于,他看到路边有一件红色的雨衣,他一把拽过来,穿在身上,学着它的样子,叉开两条腿走路,还不时跳一下。他很庆幸自己能想到这个办法。

他低估了对手——那个东西很狡黠,它并没有因此把朱能当成同类,它仍然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目光深沉。

走了一会儿,朱能回头看了看,它已经逼近了许多,只有几米远了。他加快了脚步。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回头,它又逼近了许多,距离他不到一米远了,他听到了它的喘息声。

他满脸是汗,继续往前走,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它。

他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它已经近在咫尺了。毛茸茸的爪子都要碰到朱能的裤子了,他裤裆里一热,小便失禁了。

前面是墙,他已经无处可逃。

朱能快崩溃了,双膝一软,朝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看见它尖嘴猴腮,长着络腮胡子,三分像人,七分像猴。他还闻到了它身上那股腐臭的味道。

可是,它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朱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和朱能就这样对视着。

它突然笑了。

它竟然笑了!更可怕的是,它竟然发出了女人的笑声。

朱能肯定,那是女人的笑声!是那种在一个很严肃的场合,你听到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没憋住一下扑出来的那种笑。

而且这个笑声有些熟悉,遗憾的是,他就是想不起是谁。

朱能拼命地回想。但是,那个东西的笑和记忆中所有的笑都对不上号,很诡异。

他越来越害怕了,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是谁?

是谁?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既然记忆中没有这个笑声,会不会是刚刚听到的呢?

一想到这儿,他的头皮炸了——是白晶晶的笑声!

那个东西像白晶晶一样地笑了!

或许,它就是白晶晶?

它开口说话了:“小心猴子。”它发出的是女声,酷似白晶晶的声音。

朱能一下就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立刻就听到了白晶晶的笑声——她坐在驾驶座上,扭过头,看着他,笑个不停。

朱能一下就蹿了起来,他忘了这是在车里,他的头重重地撞在车顶上,接着,他瘫在了座位上,像一条死鱼。

“没事儿吧?”白晶晶关切地问。

看着她的脸,朱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袁把他扶了起来,说:“刚才你做噩梦了吧?”

朱能打了个寒噤,没有说话。

白晶晶又笑几声,说:“在梦里,你学女人笑,把我们几个吓了一跳。说说看,梦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

白晶晶扭过头去,发动了吉普车,说:“今天下雨,路不好走,咱们找地方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老袁立刻说:“只能这样了。”

朱能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白晶晶怎么和他们在一起?看起来她和孙空、老袁很熟悉,难道他们本来就是同伙?还有那个男乘警,他们放了他,只是想找个深山老林把他毁尸灭迹?朱能猛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目的可能不是把他送进监狱,而是要他的命。

朱能很显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打量着三个人,问:“你们……都是西天影视度假村的?”

老袁点点头,说:“我和孙空养猴子,白晶晶是盘丝洞的导游。前几天她出差了,正巧和你们一起回来,你们在火车上没碰到一起?”

“没有。”白晶晶抢着说。

朱能愣了,她为什么要说谎?

想了一下,朱能又问:“西天影视度假村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远着呢,在深山老林里。”

朱能又一次瘫坐在座位上。

过了很久,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车正在荒郊野外行驶!

前面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天已经黑了,车灯射出去,土道一片惨白。两旁是干巴巴的树木,朱能不知道它的名字。唯一让他心安的是,这里不是深山老林。

远处是无边无际黑暗的旷野。

孙空和老袁还穿着红色的雨衣,天黑了,更看不到他们的脸了。车灯的反光照在白晶晶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去哪儿?”朱能哆哆嗦嗦地问。

“去我奶奶家住一晚。”白晶晶木木地说。

“你奶奶家在哪儿?”

“这就到了。”

说话间,吉普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大铁门前。

朱能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亮着灯。所有的房子都是孤零零的,没有连在一起,像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有一种阴森之气。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常理。

白晶晶熄了火,然后又下车拉开后座的门,伸过手来扶他。朱能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孙空和老袁也下了车,直挺挺地站在一边。

白晶晶拿出钥匙打开大铁门,院子里空荡荡的,他们进了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床一桌,几把椅子。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

三个房间的摆设一模一样。

天黑透了,朱能的心也凉透了——他担心自己活不到明天。

老袁开始做饭了。

他从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很大的蛇皮袋,又从蛇皮袋里拎出一只活鸡,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他又从蛇皮袋里拎出了菜刀、案板、铁锅、铲子、酱油、白醋……

接着,他把鸡按在案板上,一只手抓紧鸡的双翅,另一只手举起菜刀,猛地剁下去,鸡头就掉了,鲜血喷涌而出。

有一些鸡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无头的鸡在老袁的手中疯狂地扑棱了很多下,终于软弱下来,一下下地抽搐。

白晶晶不知从什么地方拎出一个小小的煤气罐,和一个小小的煤气灶,点上火,开始烧开水。

很快,水烧开了,老袁拎起无头的鸡,扔进锅里。转眼间,无头鸡的羽毛脱落了,赤条条地“躺”在锅里,爪子伸得直直的,很僵硬。

孙空拍了拍手,说:“我出去买瓶酒。”说完,他一个人走出了院子。

他们的分工很明确,配合很默契,天衣无缝。

就像这个阴谋一样,诡异无比,却毫无破绽。直到现在,朱能都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或者是,他们会对自己做什么吗?还有,他们是牛传统的同伙吗?

他们会不会像杀鸡一样地杀自己?

现在,他们就剩两个人了,孙空不在。

朱能的心跳忽然加快——他们三个人当中,虽然孙空最矮小,看起来最好对付,但是朱能认为,孙空是最可怕的,他身上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怪力量。而现在,面对白晶晶和老袁,朱能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逃跑的机会。

如果,那把菜刀在自己手里的话。

朱能的目光对准了老袁手里的菜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一瞬间,朱能绝望了——他听出来了,那是牛传统的声音,他在警告自己——

几年前,朱能在动物园里听过牛传统的叫骂声,他说要打断朱能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