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七日 星期四
布隆维斯特凝神看着菲斯卡街九号的大门口,这是斯德哥尔摩最高级的地盘之一。他将钥匙插入门锁一转,全无障碍。门厅里的住户名单并无帮助。布隆维斯特以为这里多半是供公司租用的饭店式高级公寓,但似乎也有一两间私人住宅。名单上没有莎兰德的名字,他一点也不惊讶,只不过这种地方再怎麽看都不像她的藏身之处。他一楼一楼往上爬,边看门牌上的姓名,没有一个能激起联想。最後来到顶楼,看见门牌上写着「V·库拉」。
布隆维斯特拍了一下额头,忍不住微笑。选择这个名字应该不是为了取笑他个人,反倒比较像是反映出莎兰德内心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不过以林格伦小说中的主角为绰号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要寻找另一名主角长袜皮皮,还有什麽地方比「维库拉屋」更适当的地方呢?
他按了门铃等候片刻,才掏出钥匙打开安全锁和下方的锁。门一打开,立刻启动了警报器。
※※※
手机开始哗哗响时,莎兰德正来到厄勒布鲁外围的格兰斯哈玛附近,她踩下刹车停到路肩,从夹克口袋拿出掌上电脑,连上手机。十五秒钟前,她公寓的门被人打开了。警报器并未连接到任何安保公司,唯一的目的只是警告她有人闯入或以某种方法打开了门。三十秒後警铃会开始鸣响,不速之客也会意外受到漆弹袭击,而漆弹就藏在门边一个伪装的保险丝盒内。她面带微笑一边期待一边倒数。布隆维斯特受挫地瞪着门边的警报显示器,不知为何他想都没想过公寓里会装警报器,此时只能眼看着数字钟面开始倒数。进《千禧年》办公室,若未能在三十秒内键入正确的四位数字,警报器便会启动,接着很快就会有几名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冲进来。他第一个反应是关上门,赶紧离开大楼,但实际上却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
四位数字。不可能随便猜。
二五——二四——二三——二二……
该死的长袜皮……
一九——一八……
你会用什麽密码呢?
一五——一四——一三……
他愈来愈惊慌。
一○——九——八……
於是他抬起手,绝望地按下唯一想得到的数字:九二七七。这四个数字刚好与触控键上W-A-S-P(黄蜂)四个字母相对应。出乎意外的是倒数停止了,还剩下六秒。警报器哔了最後一声,面板上显示的数字归零,同时亮起绿灯。
※※※
莎兰德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明知这麽做不理性,却还是摇晃了一下她的掌上电脑。就在漆弹爆炸前六秒时,倒数停止了,一秒过後,显示数字归零。
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密码。
这怎麽可能?是警察?不对。札拉?难以相信。她在手机上拨了一个号码,等候监视摄影机联线,传来低解析度的影像。摄影机藏在大厅天花板上一个类似侦烟器的物体内,每秒钟会拍下一张低解析度照片。她从头播放这一连串连续照片,也就是开门启动警报器那一刻。当看到摄影机下方的布隆维斯特痉挛似的上演了半分钟的可笑哑剧,最後终於按下密码,瘫靠在门柱上,活像差点心脏病发的模样,她脸上立刻绽放出撇嘴笑容。
王八蛋小侦探布隆维斯特找到她了。
他捡到了她掉落在伦达路的钥匙,也够聪明能想起「黄蜂」是她在网路上的名称。而且既然都找到了公寓,很可能也发现这是黄蜂企业所有。她还在看着,布隆维斯特已经开始走走停停地穿过门厅,消失在摄影机镜头前。
该死!我怎会如此容易被猜透?当初怎麽会遗落那些钥匙?……如今她的所有秘密都摊在布隆维斯特窥探的眼前。思考几分钟後,她认为反正也没有差别了,硬碟已经全部删除,这才是重点。而且由他发现这个藏身处,甚至可能对她有利。她的秘密,他早已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这只勤劳猪会做对的事,不会出卖她。希望如此。她将车排到D档,朝歌德堡继续推进之际也深陷思绪中。
※※※
玛琳於早上八点半抵达公司时,在楼梯间碰到罗贝多。她一眼就认出他来,并自我介绍,请他入内。他脚跛得很厉害。一闻到办公室内的咖啡香,就知道爱莉卡来了。
「嗨,爱莉卡。很抱歉临时找你,也谢谢你愿意见我。」拳王说道。
爱莉卡先端详他脸上那一个个惊人的瘀伤与肿块之後,才俯身亲了他脸颊一下。
「你看起来真不像活人。」她说。
「我以前也断过鼻梁。你把布隆维斯特藏在哪里了?」
「他不知道上哪去扮侦探、找线索了。和平时一样,无法联络到他。除了昨晚一封奇怪的电子邮件外,从昨天早上就没有他的消息。谢谢你……总之,谢谢你。」
她指指他的脸。
罗贝多笑了起来。
「要不要喝杯咖啡?你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玛琳,一块来听吧。」
他们就舒服地坐在爱莉卡办公室里的椅子上。
「是关於和我交手的那个高大的金发混蛋。我跟麦可说他的拳击毫无可取之处,但有趣的是他两只拳头一直保持在防御姿势,脚步的移动也像个拳击手,好像真的受过一些训练。」
「麦可昨天在电话里提到了。」玛琳说。
「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昨天回家後,发了电子邮件到全欧洲的拳击俱乐部,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那个家伙。」
「运气如何?」
「应该算是不错吧。」
他将一张传真照片放在爱莉卡与玛琳面前的桌上,像是在某拳击俱乐部的训练课程上拍摄的,两名拳手站着聆听一个身形矮胖、年纪较大、戴着一顶窄边皮帽、穿着长袖运动服的男子指点,另外有六七人也环绕在拳击台边倾听着。背景里站着一个看似平头族小混混的魁梧男子,被用马克笔圈起来了。
「这是十七年前拍的照片,背景那个人叫罗纳德·尼德曼,拍照时十八岁,所以现在应该三十五岁左右,和绑架米莉安那个巨人岁数相符。我不敢说百分之百是他,因为照片太久远,画质又不好。但看起来确实十分相像。」
「这张照片哪来的?」
「汉堡『动力』俱乐部一位资深教练汉斯·敏斯特给我回了信,说尼德曼在八十年代末期曾为他们打了一年的拳,或者应该说曾试图为他们打拳。我今天一早就收到信,来这里之前还和敏斯特通过电话。他的大意是:尼德曼是德国汉堡人,八十年代时和一个平头族帮派厮混。他有个年长几岁的哥哥,是个极有天分的拳击手,尼德曼就是通过他加入俱乐部的。尼德曼具有很可怕的力量,外形简直是无与伦比。敏斯特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力道,即使最顶尖的拳击手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测量他出拳的力道,结果竟然破表。」
「听起来他在拳击界应该前途无量。」爱莉卡说。
罗贝多却连连摇头。
「据敏斯特的说法,他不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他学不会拳击。他只会站在定点用力挥拳,移动起来非常笨拙,这和我在尼克瓦恩面对的那家伙一样。但更糟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偶尔对打练习时会将对手打成重伤,例如鼻梁和下颔骨折等等不必要的伤害。所以他们实在无法留他。」
「所以他可以说是会拳击却又不太会,是吗?」玛琳说。
「正是如此,但他之所以中断却是为了医疗原因。」
「怎麽说?」
「他看起来好像金刚护体,无论挨多少拳,总是抖抖身子便又继续打。其实他罹患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叫先天性痛觉缺失,我查过了,那是一种遗传的基因缺陷,也就是说他神经突触内的传导物质运作失常,说白一点,就是他没有痛觉。」
「听起来很像拳击手的最大本钱。」
罗贝多再次摇头。
「正好相反,这种病可能会对生命造成危害。大多数罹患先天性痛觉缺失的人都死得很早,大约介於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痛觉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警讯,如果把手放到炙热的炉子上,一觉得痛你就会缩手;但这种病的患者却不会有任何反应,直到闻到肉烧焦的味道为止。」
玛琳和爱莉卡不由得面面相觑。
「你是说真的吗?」爱莉卡问道。
「千真万确。尼德曼什麽感觉也没有,随时都像注射了大量的局部麻醉剂。而他之所以没出事,是因为他有另一项遗传特徵足以互补。他的体格异於常人,骨骼非常强壮,因此几乎刀枪不入,而且他天生的力道简直绝无仅有。最重要的是他的癒合速度一定很快。」
「我渐渐了解到你们那场拳赛是多麽有趣了。」
「那还用说,我绝不想再打一次。唯一对他起作用的一次,就是米莉安踢他下体的时候,他确实跪下了一秒……那类的打法想必会启动某种生理反应,否则他不会觉得痛。相信我,我要是被她那样一踢,也会倒地不起。」
「最後是怎麽结束的?」
「有这种病的人其实和一般人一样也会受伤。别以为尼德曼好像一身钢筋水泥,当我拿木板往他後脑勺一轰,他还是像岩石一样坠落。恐怕是脑震荡了。」
爱莉卡看了看玛琳。
「我去打电话给麦可。」玛琳说。
布隆维斯特听见手机响,但因惊愕过度,直到第五声才接起。
「我是玛琳。罗贝多认为他查出巨人的身份了。」
「很好。」布隆维斯特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在哪里?」
「不好说。」
「你的口气听起来怪怪的。」
「抱歉,你刚刚说什麽?」
玛琳简述了罗贝多的说法。
「继续追,」布隆维斯特说:「看能不能在哪个资料库里找到他。我想这事很紧急,随时打我手机。」
出乎玛琳意外的是,他连再见也没说就挂电话了。此刻布隆维斯特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从旧城区一路绵延到盐湖的美景,一时感到茫然。前门右手边有一个厨房与门厅相连,此外有一个客厅、一间工作室、一间卧室,还有一间似乎还没动用过的小客房,床垫的塑胶套尚未拆封,也没有铺床单。屋里全是刚从宜家家居买回来的崭新家俱。
令布隆维斯特震惊的是,莎兰德竟买下企业钜子派西·巴纳维克昔日的临时住所,公寓面积约三百五十平方米,价值两千五百万克朗。
布隆维斯特信步走过闲置的廊道与房间,走廊空荡荡的几乎令人毛骨悚然,房间里有各种木材与图纹的拼花地板,还有爱莉卡曾一度觊觎的名家特里西娅·基尔德设计的壁纸。
公寓正中央是一间采光极佳的客厅,并配备有开放式壁炉,但莎兰德似乎从未生过火。外头有一个景观迷人的巨大阳台。另外还有洗衣房、桑拿室、健身房、多间储藏室,和拥有超大型浴缸的浴室,甚至还有一个藏酒间,里头除了一瓶未开的一九七六年份的杜诺瓦波特酒——而且还是传奇的单一葡萄园年份!——之外,空无一物。布隆维斯特努力地想像莎兰德手拿一杯波特酒的模样。有一张高雅的卡片显示,那是房地产业者送给她的乔迁礼物。
厨房里的设备一应俱全,有一组以瓦斯炉为中心,光洁闪亮的法式高级炉具。布隆维斯特从未亲眼见过这组科拉迪城堡一二○炉具,而莎兰德很可能只用来烧水泡茶。
另一方面,独立放在另一张桌上的浓缩咖啡机则是令他又敬又羡。那是一台搭配鲜奶冰箱的优瑞X7,似乎鲜少使用,很可能是她买屋时便留在厨房的。布隆维斯特知道伏瑞咖啡机就相当於汽车中的劳斯莱斯,是家用的专业级咖啡机,售价大约七万克朗。他在约翰·沃买了一台浓缩咖啡机,要价三千五百克朗左右,这已是他容许自己为住家添置的极少数奢侈品之一,但与莎兰德的机器一比较,却是小巫见大巫。
冰箱里有一罐开过的牛奶、一些乾酪、奶油、鱼子酱和剩下半罐的腌小黄瓜。厨房橱柜内放了四瓶半空的维他命、茶包、普通咖啡机用的咖啡、两条面包和一包薄脆饼乾。厨房餐桌上摆了一钵苹果。冷冻库里有三块火腿派和一份烟烤鱼肉。整栋屋子只有这些食物 边流理台底下的垃圾桶内,则发现几个比利牌厚皮比萨的包装盒。这样的安排实在太不成比例。莎兰德偷了几十亿克朗,买下一间足以容纳整个宫廷的公寓,到头来却只需要她装潢好的那三个房间,其他十八个房间都空着。
布隆维斯特巡视的最後一站是她的工作室,到处都没有摆花,墙上也没有挂画或海报,没有地毯或挂毡,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装饰用的容器、蜡烛,或甚至为了某些感性因素留下的小玩意儿。布隆维斯特忽然觉得揪心,觉得非得找到莎兰德紧紧拥抱她不可。他要胆敢这麽做,她很可能会咬人。
该死的札拉千科。
接着他坐到书桌前,打开放着毕约克一九九一年所写报告的资料夹。没有全部看,只是大略浏览试图抓到重点。随後启动她那台十七寸屏、硬碟容量两百GB、记忆体一千MB的强力笔记本电脑,里面是空的,全洗掉了。不祥的预兆。拉开书桌抽屉,发现一把九毫米的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单动式手枪,弹匣内装满了七发子弹。这是莎兰德从记者桑斯壮处取走的枪,但布隆维斯特对此一无所知,因为追查嫖客的进度还没到达以S开头的姓氏。
接下来看到一张写着「毕尔曼」的DVD。
他将DVD插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的内容令人不寒而栗。他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莎兰德被殴打、强暴,还差点被谋杀。影片似乎是以隐藏式摄影机拍下的,他没有全部看完,而是一段一段跳着看,情节也一段比一段可怕。
毕尔曼。
莎兰德遭到监护人强暴,自己还将过程从头到尾记录下来。画面上的数字日期显示,录影时间在两年前,当时他还不认识她。拼图一片一片到位了。
七十年代,毕约克和毕尔曼再加上札拉千科。
九十年代初,札拉千科和莎兰德,还有一个用牛奶罐制成的汽油弹。
接着又是毕尔曼,而且已经取代潘格兰成为她的监护人。循环回归原点。毕尔曼攻击自己的受监护人,把她当成精神不正常、无力自卫的女孩,然而莎兰德绝非无力自卫。她早在十二岁便和从GRU叛逃的职业杀手对抗,还让对方终生残废。
莎兰德最痛恨那些厌恶女人的男人。
他回想起在赫德史塔逐渐了解她的那段时间,那应该是她被强暴後几个月左右,但他丝毫想不起来她曾说过任何一句话,暗示自己发生过这种事。事实上,她根本很少谈论自己的事。布隆维斯特猜不出她对毕尔曼做了什麽,总之并未杀了他。这倒奇怪得很。否则毕尔曼两年前就死了。她肯定用某种方法控制着毕尔曼,至於原因他实在想不明白。但一转念忽然想到,她控制他的方法就摆在桌上。只要她手中握有这片DVD,毕尔曼就只能成为她的奴隶。结果毕尔曼求助於他以为是盟友的男人。札拉千科。她的父亲,她的头号敌人。紧接着一连串的事故发生。毕尔曼首先被射杀,然後是达格与米亚。
但为什麽呢?达格怎麽会造成威胁?
忽然他灵光一闪,明白了安斯基德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布隆维斯特在窗子下方的地板上发现一张纸,是莎兰德列印出来後,揉成一团丢弃的。他将纸抚平,原来是《瑞典晚报》电子版上关於米莉安遭绑架的消息。
不知道米莉安在这整起事件中扮演什麽角色——如果她涉入的话一一但她却是莎兰德少之又少的朋友之一,说不定还是唯一一个。莎兰德将旧公寓送给她,而如今她却被打成重伤,躺在医院里。尼德曼和札拉千科。
首先是她母亲。现在又是米莉安。莎兰德肯定是恨得发狂。再次的挑衅,令人忍无可忍。
现在她要出击了。
※※※
中午用餐时,阿曼斯基接到厄斯塔康复中心打来的电话,本以为潘格兰的电话会来得更早,而他也没有主动联络,因为害怕自己得报告莎兰德罪证确凿的消息。如今至少可以告诉他,她的涉案其实并非毫无疑点。
「进度到哪了?」潘格兰开门见山地问。
「什麽进度?」
「调查莎兰德的进度。」
「你为什麽觉得我在做这类的调查?」
「别浪费我的时间了,阿曼斯基。」
阿曼斯基叹了口气说:「你说得没错。」
「我要你来见我。」潘格兰说。
「这个周末我可以过去。」
「不能等那麽久,我要你今晚就来,要讨论的事多着呢!」
※※※
布隆维斯特在莎兰德的厨房给自己煮了咖啡、做了三明治。虽然期望能听见她开门的声音,但并不抱太大希望。从她强力笔记本电脑里空空的硬碟可以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藏身处了。他找到公寓已晚了一步。
下午两点半,他仍坐在莎兰德的桌前,将毕约克那份「非报告」读了三遍。报告是以备忘录的格式写成,要交给未具名的上司,其中的建议很简单:找一个肯配合的精神科医师,将莎兰德送进儿童精神病院。那女孩绝对有病,她的行为显现得一清二楚。
布隆维斯特打算将来要好好地盯毕约克和泰勒波利安,而且有点迫不及待了。这时手机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又是我,玛琳。好像有点收获。」
「什麽收获?」
「瑞典的社会保险记录中没有罗德纳·尼德曼这个名字,电话簿、报税记录、摩托车执照资料库里面也都没有。不过你听这个。一九九八年,有一家公司向专利局申请注册,名称是KAB进口公司,邮政信箱地点在哥德堡。这家公司专门进口电子产品,董事长名叫卡尔·阿克索·波汀,缩写就是KAB,一九四一年生。」
「我没有联想到什麽。」
「我也是。董事会上还有一个会计师,也同时登记在其他数十家公司内,看起来像是小公司都需要有的挂名财务主管。这家公司成立後,业务大致处於停滞状态。不过第三个董事成员的名字叫R·尼德曼,在瑞典没有社会保险号码,出生於一九七○年一月十八日,并列名为该公司的德国市场代表。」
「做得好,玛琳,太好了。除了邮政信箱之外有地址吗?」
「没有,但我追查了波汀。他户口登记在西瑞典,住址是哥塞柏加邮政信箱六一二号。我查过了,好像是位於哥德堡东北方,离诺瑟布鲁不远的乡间地区。」
「对他知道多少?」
「他两年前申报的收入是二十六万克朗。据我们警界的朋友说,他没有犯罪记录,合法拥有一把麋鹿猎枪和一把霰弹枪,有两辆车,一辆福特一辆萨博,都是较旧的车款。没有交通违规的点数。未婚,自称是农夫。」
「这个男人我们一无所知,也没有前科。」布隆维斯特思索片刻,必须做出决定。
「还有一件事。阿曼斯基打了几次电话找你。」
「谢了,玛琳,我晚点再打给你。」
「麦可……你没事吧?」
「不,我有事,不过我会保持联系。」
作为好公民,他理应通知包柏蓝斯基,但若是这麽做,要麽就得将莎兰德的真相全盘托出,要麽就是搅和在半公开、半隐瞒的情况中。但这都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莎兰德已经出发去找尼德曼和札拉千科,不知道她查到多少,但既然他和玛琳能找到哥塞柏加邮政信箱六一二号,莎兰德一定也找得到,而且非常可能已经前往哥塞柏加。那是自然的步骤。假如打电话告诉警方尼德曼的藏身之处,也得告诉他们莎兰德很可能正往那儿去。她目前因三起命案与史塔勒荷曼枪击事件被通缉,也就是说国家武装反应小组或其他类似的小组将会奉命逮捕她。而莎兰德无疑会拼命反抗。
布隆维斯特拿起纸笔,列出他不能或不会告诉警方的事。首先是摩塞巴克的地址。
莎兰德为了确保这间公寓的隐秘性,大费周章。这里有她的生活与秘密,他不会泄露。
其次他写下毕尔曼,并在名字後面加上问号。
他瞅了一眼桌上的DVD。毕尔曼强暴了莎兰德,甚至差点杀了她。
这可恶的家伙滥用自己监护人的身份,这种下流行径本该公之於世,但却又面临道德的两难。莎兰德并未报警,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但若是警方展开调查,她自己将会在媒体上曝光,而最惨不忍睹的细节也会在数小时间外泄,难道这会比较好?这片DVD是证物,其中某些画面最後恐怕会登上晚报版面。
还是让莎兰德自己决定怎麽做吧。但他都能追踪到她的公寓,警方迟早也会找上门来。於是他将DVD放进自己的袋子里。接下来他写下毕约克的报告。一九九一年,它被盖上「绝密」的印章;它为发生过的一切作出解释;它说出札拉千科的名字,说明了毕约克的角色,再加上达格电脑中的嫖客名单,毕约克恐怕得焦虑不安地面对包柏蓝斯基好几个小时。而根据来往的书信,泰勒波利安也会深陷麻烦之中。
这些文件将会指引警方前往哥塞柏加,但至少他早了一步。他打开从日记,以大纲的形式写下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从他与毕约克、潘格兰的谈话,以及从莎兰德住处找到的资料,所发现的重要事实,约莫花了一小时。然後将档案连同他自己调查的结果都刻录到一张光碟上。
他考虑着该不该打个电话给阿曼斯基,最後还是决定算了。已经有太多事情忙不过来。
布隆维斯特走进《千禧年》杂志社,直接来到爱莉卡的办公室。
「他叫札拉千科。」他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说:「曾经是苏联某情报单位的职业杀手,在一九七六年叛逃,受到瑞典政府庇护,还拿国安局的薪水。苏联解体後,他也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变成全职黑道分子。现在他涉及性交易与武器毒品的走私。」
爱莉卡放下手中的笔。
「忽然冒出个KGB,我怎麽不觉得惊讶呢?」
「不是KGB,是GRU,军队的单位。」
「所以很严重。」
布隆维斯特点了点头。
「你是说他杀死了达格和米亚?」
「不,不是他,是他派的人。罗纳德·尼德曼,玛琳一直在找相关资料的那个怪物。」
「你能证明吗?」
「多少吧,有些只是猜测。不过毕尔曼被杀是因为他向札拉千科求助,请求对付莎兰德。」
布隆维斯特说出了莎兰德留在抽屉里的那张DVD的事。
「札拉千科是她父亲……」
「我的天哪!」
「毕尔曼在七十年代中期是国安局的正式员工,也是札拉千科叛逃时代表政府欢迎他的人之一。後来毕尔曼自己开业当律师,还专门替国安局里面一群高层做违法勾当。我认为他们内部有一小群人偶尔会到桑拿中心碰面,全面控制局势并为札拉千科保密。我猜国安局里其他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王八蛋。莎兰德有可能会踢爆这个秘密,所以他们就把她关进儿童精神病院。」
「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是真的。」布隆维斯特说:「发生了很多事,当时的莎兰德并不容易掌控,现在也一样……但是她打从十二岁起,就威胁到国家安全。」他将事情经过概略说给她听。
「这些还真需要时间好好消化。」爱莉卡说道:「而达格和米亚……」
「达格是因为发现了毕尔曼与札拉千科之间的关系而遇害。」
「那现在怎麽办?应该要告诉警方,对吧?」
「一部分,不能全说。我把重要信息都拷贝在这张光碟里,以备不时之需。莎兰德去找札拉千科了,我也要试着找到她。这件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麦可……我不喜欢这样。我们不能隐瞒有关命案调查的资讯。」
「我们没有要隐瞒啊!我打算打电话给包柏蓝斯基。但我猜莎兰德正在往哥塞柏加的途中。她还因为三起命案遭到通缉,如果我们报警,他们将会派出武装小队带着装有狩猎用子弹的备用武器,而她很可能会拒捕。到时候什麽事都可能发生。」他顿了一下露出苦笑。
「所以最好的做法应该就是不让警方知道,那麽武装小队便不会落得麻烦的下场。我得先找到她。」
爱莉卡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打算揭露莎兰德的秘密,包柏蓝斯基得自己去发掘。我要你帮个忙。这个文件夹里有毕约克在一九九一年写的报告,以及毕约克和泰勒波利安往来的几封信,我要你复印之後交给包柏蓝斯基或茉迪。二十分钟後,我就要前往哥德堡。」
「麦可……」
「我知道。但我从头到尾都站在莎兰德这边。」
爱莉卡紧闭双唇,未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当心点。」她说,但他已经离开了。
我应该跟他去的,她心想。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恰当之事。但她仍未告诉他说自己即将离开《千禧年》,说不管发生什麽事,一切都结束了。她拿起文件夹,走向复印机。
※※※
信箱位於某购物中心内的邮局。莎兰德没去过哥德堡,对这座城市的环境也不熟,但仍找到了邮局,还坐进一家咖啡馆,透过窗户的空隙监视信箱旁的动静,这扇窗外就贴着较进步的瑞典邮政系统的宣传海报。
奈瑟化的妆比莎兰德低调,脖子上戴着几条可笑的项链,正在阅读《罪与罚》——在隔一条街的书店里买的。她很悠闲,偶尔才翻过一页。
午餐时间就开始监视,却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定时来拿信,是每天来还是每两个星期来一次,当天是否已经有人来收过信,又或者是否真有人会来。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只好边喝拿铁边等待。正当开始打瞌睡时,忽然看见信箱的门开了。她瞄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五分。幸运到家了。
她连忙起身走到窗户边,看到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正要离开信箱区,便走上街追了上去。那是个二十多岁、瘦瘦的年轻人,他走向停在街角的一辆雷诺汽车,打开车门。莎兰德记下车牌号码後,跑回自己的花冠,车就停在同一条街百来码外。她在对方转入林内街时追上了,随後跟着他循着林荫大道往诺斯坦购物中心方向驶去。
※※※
布隆维斯特到达中央车站时,刚好赶上下午五点十分的X二○○○列车,跳上车後才以信用卡买票,并到餐车找位子坐下,吃一顿延误了的午餐。
他老觉得心窝里有什麽在啃噬着,也担心自己出发得太晚,尽管暗暗祷告莎兰德会来电,但在内心最深处却也明白她不会。她曾在一九九一年尽全力想杀死札拉千科。如今,经过这许多年後,他反击了。
潘格兰已经未卜先知地作了分析。莎兰德认为与官方对话没有用,这是她的经验。
布隆维斯特觑了一眼电脑包。在她书桌里找到的那把科特也带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带枪来,只是直觉不能把它留在公寓里,虽然这称不上合理的解释。
列车驶过阿斯塔桥,他打开手机拨了电话给包柏蓝斯基。
「有什麽事?」包柏蓝斯基的口气明显气恼。
「处理一些剩下的琐事。」布隆维斯特回答。
「什麽剩下的琐事?」
「就是眼前这一团乱。你想知道是谁杀死达格、米亚和毕尔曼吗?」
「如果你有消息,我倒想听听。」
「凶手名叫罗纳德·尼德曼,也就是和罗贝多打斗的那个巨人。他是德国人,三十五岁,替一个名叫亚历山大·札拉千科,又名札拉的人渣做事。」
包柏蓝斯基沉默许久之後,布隆维斯特才听他叹了口气,翻开一张纸并按下圆珠笔。
「这是事实吗?」
「是事实。」
「好,那麽尼德曼和那个札拉千科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但一查出来,我会告诉你。过一会儿,爱莉卡会将一份一九九一年的警察报告交给你,应该说等她拷贝完以後。你可以从报告中得知有关札拉千科和莎兰德的一切资讯。」
「比方说?」
「例如札拉千科是莎兰德的父亲。例如他是冷战时期从苏联叛逃的职业杀手。」
「俄国的职业杀手?」包柏蓝斯基重复他的话。
「国安局里有一帮人在挺他,还包庇他一连串的罪行。」
布隆维斯特听到包柏蓝斯基拉过一张椅子,让自己换个舒服的姿势。
「我想你最好来一趟,做个正式的笔录。」
「抱歉,我现在没时间。」
「你说什麽?」
「我现在人不在斯德哥尔摩,但一找到札拉千科我就会通知你。」
「布隆维斯特……你不必证明什麽。关於莎兰德涉嫌一事,我也感到怀疑。」
「不过我只是个单纯的私家侦探,对警察的工作一窍不通。」
这样很幼稚,他知道,但还是没有等包柏蓝斯基回应就挂断了。然後又打给妹妹安妮卡。
「嗨,小妹。」
「嗨,有什麽新消息吗?」
「明天我可能会需要一个好律师。」
「你做了什麽?」
「还没做什麽太严重的事,但可能会因为妨碍警方办案被捕。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这个。反正你也不能替我辩护。」
「为什麽?」
「因为我要你当莎兰德的辩护律师,你顾不上两个人的。」布隆维斯特很快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安妮卡始终沉默不语,透着些许不祥。最後她终於说道:「你手上有所有的证明文件……」
「有。」
「我得想一想。莎兰德真正需要的是刑事辩护律师。」
「你最适合了。」
「麦……」
「小妹,听着,当初可是你因为我没向你求助而生我的气呢!」
结束对话後,布隆维斯特思索了片刻,又拿起手机打给潘格兰。这麽做并无特殊理由,只是觉得应该向老人家说一声,他正在追查一两条线索,希望再过几个小时整件事便可落幕。
※※※
问题是莎兰德也有线索。
莎兰德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眼睛则一直紧盯着农场。她从花冠车里拿了一块脚踏垫铺在林边的地上,四肢摊平躺在上面,假发已经拿掉,并换上有口袋的绿色运动裤、厚厚的毛线衫和加了保暖衬里的中长防风夹克。
哥塞柏加农场距寓公路约四百码,农场上有两栋建筑,主屋与她相距约一百二十码,是一间两层楼的普通白色木屋,後方七十码处有一个棚屋和一间谷仓。从谷仓门口看进去,可以看到一辆白车的引擎盖,应该是那辆沃尔沃,但太远了不能确定。
她和主屋之间有一大片泥泞的田野,向右延伸两百码连接着一个水塘。车道从田野间直穿而过,往公路方向没入一片小树林中。在公路入口处有另一间农舍,似乎已经荒废,窗户上还覆盖着塑胶薄膜。将近六百码外有一群建筑,是离此最近的住家,主屋後方的树丛便是用来遮蔽这些邻居的视线。因此眼前这座农场相当偏僻。此地离安登湖很近,附近一带是由冰河冲积成的圆形冰碳地形,田野间有小村庄与浓密林地错落交替。公路地图上并未详细标示这一区,但她从哥德堡跟着那辆黑色雷诺走E4公路,接着转向西朝阿林索斯地区的梭勒布朗前进。约莫四十分钟後,那辆车急转入一条林道,路标写着哥塞柏加。她又继续往前开,把车停在车道以北约一百码的树丛里的一间谷仓後面。
虽然从未听说过哥塞柏加,但据她研究,这名称指的应该就是面前的农舍与谷仓。刚才经过路边的信箱,上面用油漆写了「邮政信箱六一二号-K·A·波汀」。这名字毫无意义。
她绕着这些建筑物转了一大圈,最後选定这个观望点,背对着下午的太阳。自从三点半左右就定位後,只发生了一件事。就是四点时,雷诺的驾驶员走出屋子,在门口与某个她看不见的人说了几句话,便驾车离去再也没有回来。除此之外,农场上再无动静。她耐心地等候着,并用美能达八倍率双筒望远镜观察主屋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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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隆维斯特焦躁地用手指敲着餐车桌面。X二○○○列车进了卡特琳娜霍尔姆站後,已经停了将近一小时,因为有一节车厢发生故障必须进行维修,刚刚也为延误而广播道歉了。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又点了杯咖啡。十五分钟後,列车终於抖了一下开始起动。他看了看手表。晚上八点。
早知道就该搭飞机或雇车。
如今太晚出发的感觉愈发令他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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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左右,一楼有个房间的灯亮了,过後不久又亮了一盏油灯。莎兰德瞥见前门右侧有人影晃动,那里应该是厨房,只不过看不清面孔。
随後前门开了,那个名叫尼德曼的巨人走了出来。他身穿暗色长裤,紧身T恤更突显了发达的肌肉。她想得没错。也再次发现尼德曼的确是虎背熊腰,然而不管罗贝多与米莉安有何遭遇,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尼德曼绕过主屋,走进停放车子的谷仓,拿了一只小袋子出来以後又回到屋内。
不到几分钟,他又出现了,身旁多了个年纪较大、拄着拐杖的瘦小男子。由於天色太暗,莎兰德看不清他的五官,却感到颈背有一股莫名的寒意。
爸——爸——,我来——了——。
她看着札拉千科和尼德曼一路走到棚屋,尼德曼捡起一些柴火之後,两人一块回到屋里关上门。
莎兰德静静躺了几分钟,然後放下望远镜,後退到完全隐入树林间,打开软背包拿出热水瓶,倒了一点咖啡。她往嘴里塞了一块糖,开始吸吮起来。接着拿出稍早在前往哥德堡途中买的奶酪三明治,一面吃一面分析情况。
吃完後,她拿出尼米南的波兰制八三式瓦纳德手枪,退出弹匣,检查枪机与枪膛有无阻塞,然後假装瞄准。还有六发九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应该够了。她将弹匣推回原位,让子弹上膛後,锁上保险,再把枪放进右边的夹克口袋。
莎兰德以绕圈的方式穿过树林,朝农舍前进。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码,忽然停下正要跨出的脚步。
费马在他那本《算术》书页中的空白处,草草写了一句「对此命题我有非常精辟的证明法,但空白处太小写不下」。二次方变成了三次方:(x3+y3=z3),数百年来,数学家们都在寻找费马谜题的答案。怀尔斯於一九九○年代解开谜底时,已经以全世界最先进的电脑程式研究了十年。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答案简单得令人拜服。这是个数字游戏,一串数字排列重整後恰巧便凑成一个像极了画谜的简单公式。费马当然没有电脑,他想出这个定理时,怀尔斯用来解题的运算方式尚未发明出来,因此费马绝不可能写出和怀尔斯一样的证明。他的解答截然不同。
莎兰德一时惊讶过度,不得不在一棵倒下的树桩上稍坐片刻,呆呆注视前方的同时,暗自思索着方程式。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难怪要让数学家们想破头了。她不禁咯咯笑起来。
哲学家比较可能解开这个谜。
真希望能认识这个费马。
他是个狡猾的魔鬼。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继续穿越树林,并始终让谷仓挡在她与主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