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 星期三
晚上八点,包柏蓝斯基和茉迪约在华沙街上的韦恩咖啡馆,喝杯咖啡并随便吃点东西。她从未见这个长官如此消沉过。听他说完当天发生的一切之後,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碰包柏蓝斯基,纯粹只想表达同事情谊。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以同样友善的态度拍拍她的手。
「也许我该退休了。」他说。
她看着他,露出宽容的微笑。
「这次的调查七零八落。」他继续说着:「都已经支离破碎了。我向埃克斯壮报告今天的事,他只说:『怎麽做最好就怎麽做。』好像无力采取行动。」
「我实在不想指责上司,不过我个人认为,埃克斯壮乾脆去死好了。」
包柏蓝斯基点了点头。
「你已经正式回到组上,但别指望他会向你道歉。而今天早上法斯特一气之下冲出去,手机也关了一整天,明天要是再不出现,就得派人去找他了。」
「法斯特也可以不用插手,我个人认为。贺斯壮怎麽样了?」
「没怎麽样。我想指控他,但埃克斯壮不敢。把他踢出去以後,我和阿曼斯基认真地谈过。和米尔顿的关系到此为止,只可惜连波曼也没了。真的可惜,他是个很优秀的警探。」
「阿曼斯基听了有何反应?」
「打击很大。奇怪的是……」
「什麽?」
「他说莎兰德一直不喜欢贺斯壮。他记得几年前莎兰德曾劝他将贺斯壮解雇,说他是个卑鄙的混蛋,但显然并未解释原因。阿曼斯基当然没有听从她的建议。」
「有趣。」
「安德森还在南泰利耶,他们准备去搜索蓝汀的住处。霍姆柏仍忙着挖掘『流浪汉』古斯泰夫森的屍块。就在我到这里之前,他才打电话来说又发现另一具埋屍。从衣着看来很可能是女性,好像已经埋了不短的时间。」
「林地墓园。包柏蓝斯基,我猜莎兰德已经不是尼克瓦恩命案的嫌犯了。」
包柏蓝斯基露出数小时以来第一个笑容。
「对,那件案子得将她排除。不过她确实持枪射了蓝汀。」
「你别忘了,她射的是脚不是头。对蓝汀而言也许差别不大,但我要提醒你,不管是谁犯下安斯基德命案,枪法都很高明。」
「茉迪……这事简直荒谬到极点。蓝汀和尼米南都是前科累累的难缠家伙。蓝汀或许胖了一两公斤,身体状况也有点衰退,但仍是个危险人物,而尼米南的冷酷则是连流氓都不得不畏惧三分。我实在无法想像莎兰德这麽弱小的人,怎能把他们痛打成那样?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该被打,只是无法理解究竟怎麽回事。」
「找到她以後得好好问一问,但她毕竟有暴力的记录。」
「即便是安德森,要单挑那两个人恐怕也得三思,而安德森可称不上斯文人。」
「问题是,莎兰德攻击蓝汀和尼米南是否有特殊原因?」
「一个小女孩和两个神经病在一间偏僻的避暑小屋?我倒是能想出一两个原因。」包柏蓝斯基说道。
「会不会有人帮她?会不会有其他人涉案?」
「报告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种可能。莎兰德进到小屋,桌上有个咖啡杯,此外堪称该区守卫、留意着每个人一举一动的韩森也作了证,发誓只看到莎兰德和那两个硫磺湖的大英雄经过。」
「莎兰德是怎麽进入小屋的?」
「她有钥匙,我猜是从毕尔曼的公寓偷走的。你还记得……」
「警方封条被破坏。她倒是挺忙的。」
茉迪用手指敲着桌面,随後转移到新方向。
「有没有证实蓝汀也参与绑架米莉安?」
「罗贝多看过三十几个飞车党人的档案照片,马上就指认出他来,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在尼克瓦恩仓库看到的人。」
「那布隆维斯特那边呢?」
「还没联络到人,他一直没接电话。」
「不过他所描述的在伦达路攻击莎兰德的人和蓝汀的特徵吻合,所以可以断定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已经追了莎兰德好一阵子。为什麽呢?」
包柏蓝斯基两手一摊。
茉迪好奇道:「被警方追缉的这段时间,莎兰德会不会一直住在毕尔曼的小屋?」
「我也想过这一点,但霍姆柏不以为然。他说小屋看起来有好些时候没人住了,何况还有目击者说她是今天稍早走路去的。」
「她为什麽要去那里?我不认为她和蓝汀约好见面。」
「不太可能。她一定是去找什麽东西。我们只发现几个资料盒,里面似乎是毕尔曼自己针对莎兰德,从社会福利部、监护局和昔日学校记录所蒐集到的资料。不过好像少了几个档案夹。档案夹都有编号,我们有的是一号、四号和五号。」
「所以少了二号和三号。」
「也许还有更大的号码。」
「这麽说来有个疑问。莎兰德何必要找关於自己的资料?」茉迪说。
「我可以想到两个原因。若非她知道毕尔曼写了些什麽而想加以隐藏,就是她想查明某事。但还有一个问题。」
「什麽问题?」
「毕尔曼为何蒐集了这麽多关於她的报告,还藏在避暑小屋中?莎兰德似乎是在阁楼上找到这些资料的。毕尔曼是她的监护人,必须负责处理她的财务与其他事务,但从这些资料看来,他好像着魔似的将莎兰德的一生整理成册。」
「毕尔曼愈来愈像个品行不端的人。今天我看着《千禧年》所列的嫖客名单时,都预想会发现他的名字。」
「想得好。还记得你在他的电脑里发现的暴力色情图片吧。在《千禧年》有何发现吗?」
「我也不知道。布隆维斯特忙着一一检视他们名单上的人,但据玛琳说,他并未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事。包柏蓝斯基……有件事我得说出来。」
「什麽事?」
「我觉得这些都不是莎兰德做的,我是说安斯基德和欧登广场。一开始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深信是她,但现在我不信了。我也说不出所以然。」
包柏蓝斯基发现自己其实也认同茉迪的想法。
※※※
巨人在蓝汀位於硫磺湖的家中来回踱步,走到厨房窗边时停下来看着道路。他们早该回来了。他的胃彷佛不断往下沉:一定出事了。他不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里,他觉得不自在。楼上的房间有股穿堂风,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响。他努力地想甩掉不安,明知自己这样很可笑,但他从来就不喜欢独处。他一点也不怕血肉之躯,可是乡下空屋却有说不出的可怕。各种声响让他开始胡思乱想,就是摆脱不掉有个幽暗邪恶的东西躲在门缝偷看自己的感觉,甚至彷佛还能听见那东西的呼吸声。
打从年轻开始,怕黑就是他的一大困扰,一直困扰到他以暴力教训那些取笑他胆小的朋友——无论是同年或年长许多的朋友。他向来善於教训人。
可是这毕竟很丢脸。他讨厌黑暗,讨厌独处,讨厌所有栖息於黑暗僻静中的东西。他希望蓝汀回家来,即使没有交谈,甚至不在同一个房间,有他在就能让他恢复平衡。他会听到真正的声音,也会知道身旁有人。
他打开音响播放CD,试图躲避焦虑感,还焦躁地想从蓝汀的书架上找点什麽来读。没想到蓝汀的阅读品味实在有待改进,最後只能将就地看一些摩托车杂志、男性杂志和他从来不感兴趣的平装悬疑小说。独处愈来愈可能产生幽闭恐惧症。他将放在袋子里的手枪拿出来清理上油,这倒是让他平静了一会儿。
到最後终於无法继续待在屋里,他便到院子里走来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虽然躲在看不见邻家住宅的角落,偶尔还是会停下来看着有人在家并亮着灯的窗户。如果静静地站着,还能听到远方有音乐声。後来觉得该进屋去了,走到台阶上时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甩掉压迫感决定进入屋内。
七点看TV4的新闻时,他惊疑不定地听着头条新闻和一则发生在史塔勒荷曼避暑小屋的枪击事件的报导。
他连忙奔上顶楼房间,将自己的物品塞入袋内,两分钟後便开着白色沃尔沃离开了。
他及时逃走了。刚驶出硫磺湖不到两公里,便有两辆闪着蓝灯的警车与他交错而过,进入村庄。
※※※
经过不断耐心地沟通协商後,布隆维斯特终於获准与潘格兰见面。由於他非常坚持,护士不得不打电话给席瓦南丹医师。席瓦南丹显然住在附近,十五分钟後便赶到,准备应付顽固的记者。一开始他根本不同意。因为过去两星期来,有几位记者找到潘格兰的所在,并用尽各种手段想采访他。潘格兰本身也断然拒绝类似的访客,因此康复中心员工接获命令不许任何人见他。
席瓦南丹医师一直留意着案情进展,并感到十分沮丧,真没想到莎兰德会引发这样的头条新闻。他的病人潘格兰更是深陷忧郁,医师猜想那是因为他毫无能力帮助莎兰德的缘故。潘格兰已经中断康复治疗,成天看着报纸,注意电视上追捕那女孩的消息,否则便是坐在房内沉思。
布隆维斯特依然站在席瓦南丹的桌前,解释自己的确无意造成潘格兰的不快,也不想向他套话,并说自己是莎兰德的好友,相信她的清白,目前只是急於查出一些资料,希望能多了解她过去的一些经历。要说服席瓦南丹并不容易,布隆维斯特还得详细解说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的角色,讨论了半个小时後,医师才终於首肯。他请布隆维斯特稍候,然後去询问潘格兰。
十分钟後,席瓦南丹回来了。
「他答应见你了。但假如你惹他不高兴,他会把你赶出来。你不能采访他,或写任何有关这次会面的报导。」
「我一个字都不会写的。」
潘格兰的房间很小,里头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餐桌和几张椅子。他满头白发,身形枯瘦,显然平衡有问题,但布隆维斯特被带进房间时,他还是起身相迎。他没有与来客握手,只是指指餐桌旁的一张椅子。布隆维斯特坐了下来,席瓦南丹医师也留在房里。潘格兰口齿仍不清晰,一开始布隆维斯特听不太懂。
「你说你是莉丝的朋友,你到底是谁又想做什麽?」
「你什麽都不必告诉我,我只请你在赶我走之前好好听我说。」
潘格兰冷冷地点了个头,然後拖着脚步走到布隆维斯特对面坐下。
「我在两年前认识莎兰德,并雇用她替我做了一些调查。当时我住在另一个城市,她来找我,我们一起工作了几个星期。」他不知道该向潘格兰解释多少,最後决定尽可能地实话实说。
「那段时间发生了两件重要的事。一是莉丝救了我一命;二是我们有一度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我很了解她也很尊重她。」
布隆维斯特省略了细节,只大略告诉潘格兰他们两人的关系忽然在一年前的圣诞节戛然而止,莎兰德也随即出国去了。接着他谈到自己在《千禧年》的工作,以及达格与米亚如何遭杀害,他自己又是如何开始追查凶手。
「我听说你最近受到不少记者打扰,报上也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刊登一些愚蠢报导。现在我只能向你保证,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蒐集另一篇报导的资料,而是因为我是莉丝的朋友。目前全国恐怕没几个人会毫不犹豫且无不良居心地站在她那边,而我便是其中一个。我相信她的清白,也相信命案的幕後黑手是一个名叫札拉千科的人。」
布隆维斯特忽然打住。因为一提到札拉千科的名字,潘格兰眼中似乎有微光闪动。
「如果你能提供一些有关莉丝的过往,为她做点事,现在就是最好时机。假如你不肯帮她,那麽我就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我也明白你的立场了。」
在这段独白当中,潘格兰未发一语,待布隆维斯特说完後,他眼底又开始发光,但也同时露出微笑。他尽可能地把话说清楚。
「你真的想帮助她。」
布隆维斯特点了点头。
潘格兰倾身向前。
「告诉我她客厅沙发的样子。」
「我去找她那几次,看到的是一张破旧又丑陋不堪的沙发,好像有某种稀奇的价值。我猜应该是五十年代初的家俱。另外还有两个不成形的抱枕,棕色布面搭配难看的黄色图案。我最後一次看到的时候,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棉花都跑出来了。」
潘格兰忽然大笑,听起来更像是在清喉咙,然後看着席瓦南丹医师。
「至少他去过她的公寓。不知道医师能不能请我的客人喝杯咖啡呢?」
「当然可以。」席瓦南丹起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朝布隆维斯特点了点头。
「亚历山大·札拉千科。」门一关上,潘格兰立即说道。
「你知道这个名字?」
「莉丝告诉我的。我想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某个人……以免我忽然暴毙,这是非常可能的事。」
「莉丝?她怎麽可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他是莉丝的父亲。」
起初布隆维斯特听不懂潘格兰在说什麽,慢慢地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到底在说些什麽?」
「札拉千科在七十年代来到这里,好像是申请政治庇护之类的……我始终没搞懂,莉丝也一直守口如瓶。这件事她根本提都不想提。」
她的出生证明。父不详。
「札拉千科是莉丝的父亲。」布隆维斯特大声地重复一遍。
「我认识她这麽多年来,她只跟我提过一次,大约是在我中风的一个月前。据我了解是这样的:札拉千科在七十年代中期来到这里,一九七七年认识了莉丝的母亲,两人发生关系後生下两个孩子。」
「两个?」
「她和她的孪生妹妹卡米拉。」
「天哪,有两个她?」
「她们俩天差地别,但那是另一回事。莉丝母亲的原名叫阿妮塔·苏菲亚·休兰德,十七岁时认识札拉千科。关於他们相识的其他细节,我一概不知,但我猜想她母亲是个十分稚嫩的女孩,遇上一个年纪较大又较有经验的男人,很轻易便掉入陷阱。她对札拉千科印象深刻,很可能从此深陷情网,不料札拉千科根本不是个好人。我觉得他只是想找个容易上钩的女人,此外无他。女孩幻想能与他有安定的未来,他却对婚姻毫无兴趣。他们的确从未结婚,但女孩在一九七九年将姓氏从休兰德改为莎兰德。我想这应该是她表示两人结合的方法。」
「什麽意思?」
「札拉,莎兰德。」
「老天哪!」布隆维斯特叹道。
「我直到生病前夕才开始调查这些事。她有权改这个姓氏,因为她母亲,也就是莎兰德的外婆,确实姓莎兰德。後来札拉千科终於露出严重精神病人的真面目,不仅酗酒还对阿妮塔残酷施暴。据我所知,莎兰德姐妹俩的童年都在父亲的暴虐中度过。莉丝还记得,札拉千科偶尔会回家。有时离家很长一段时间後,他会突然又出现在伦达路的公寓,而且每次都会上演同样戏码。他来是为了做爱、喝酒,酒醉後再以各种方式凌虐莉丝的母亲。从莉丝的叙述听来,似乎不只是肢体暴力。他带了枪,会出言威胁,还有一些性虐待和心理恐吓的行为。我想情况应该是逐年恶化。八十年代,莉丝的母亲多半都生活在恐惧中。」
「他也打小孩吗?」
「没有。他对两个女儿显然毫无兴趣,甚至几乎不曾打过招呼。每当札拉千科出现时,母亲会把她们带进小房间里,没有允许不能出来。只有一次他可能打了莉丝或她妹妹耳光,但多半是因为她们惹他生气或挡了他的路。暴力主要都针对她们的母亲。」
「我的老天,可怜的莉丝。」
潘格兰点了点头。
「莉丝是在我生病前不久才全盘告诉我,那也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白。我当时正决定结束那荒谬的失能宣告,莉丝和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聪明,所以我打算请地方法院重审她的案子,结果就中风了……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
他手朝着自己所处的有限空间画了一圈。这时有个护士敲门,端着咖啡进来。潘格兰静坐不语直到她离去。
「关於莉丝的经历,有几点我不明白。」他说:「阿妮塔被迫入院几十次,我看过她的医疗报告,她非常明显就是重伤害的受害者,社会福利部理应介入。可是完全没有。每当她必须接受治疗时,莎兰德姐妹就得待在社会紧急救助中心,但她一旦出院就要回家,等待下一次出事。对此我只能解读为社会安全网的瓦解,而阿妮塔则因为太过害怕,除了等候施虐者别无他法。後来出了一件事。莎兰德称之为『天大恶行』。」
「什麽事?」
「札拉千科离开了几个月。莉丝满十二岁。她大概开始觉得父亲不会再回来,不过当然不是。有一天他回来了。阿妮塔先把莉丝和妹妹锁在小房间里,然後和札拉千科上床,接着他开始殴打她。他很喜欢打人。但这回被关起来的并不是两个小女孩……两姐妹的反应非常不同。卡米拉非常惊恐,深怕有人发现自家发生的事,因此她压抑住一切,声称母亲从未挨打。暴行结束後,卡米拉会上前拥抱父亲,假装什麽事也没有发生。」
「这无疑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对。可是莉丝却截然不同。这回她中断了殴打,她走进厨房拿了把刀,刺进札拉千科的肩膀。札拉千科被刺了五刀之後才夺过刀子,并往她脸上揍了一拳。刀伤应该不深,但他却血流如注,随即跑走。」
「听起来很像莉丝的作为。」
潘格兰笑道:「是啊,千万别和莉丝·莎兰德作对。她对待全世界人的态度是只要有人用枪威胁她,她就会拿出更大的枪,所以我才非常担心现在发生的事。」
「那就是『天大恶行』吗?」
「不是。後来发生了两件事,我很不明白。札拉千科伤重到必须上医院,那麽应该会有警察报告。」
「可是呢?」
「可是据我的发现,事後一点影响也没有。莎兰德记得有个男人来找阿妮塔谈过,她不知道他们谈了什麽,他又是什麽人。总之後来母亲跟她说札拉千科完全原谅她了。」
「原谅?」
「她是这麽说的。」
布隆维斯特瞬间明白了。
毕约克。也可能是毕约克的同事之一。得替札拉千科收拾善後。那些该死的猪猡!他恨恨地闭上眼睛。
「怎麽了?」潘格兰问道。
「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有人得为此付出代价。不过还是请你继续说吧。」
「札拉千科消失了几个月,莎兰德一直在等他,也作了准备。她每天都逃学以便看顾母亲,因为极度担心札拉千科会真的伤害她。当年她十二岁,自觉有责任保护不敢报警也无法与札拉千科切割,又或者其实并不了解情况的严重性的母亲。但札拉千科终於出现的那天,莉丝人在学校。她回到家时,他正要离开公寓,什麽话也没说只是冲着她笑了笑。莉丝进屋後发现母亲倒在厨房地上,不省人事。」
「但札拉千科没有碰莉丝?」
「没有。他刚坐上车,莉丝便追赶上来。他摇下车窗,可能是想说些什麽。莉丝已经准备好,顺手就把装满汽油的牛奶纸罐丢进车内,接着再丢进一根点燃的火柴。」
「天哪!」
「她试图杀死父亲两次。这次要承担後果了。伦达路上有个男人在车上烧得像烽火一般,实在不可能不引人注目。」
「但他没死。」
「他吃足了苦头。有只脚必须截肢,脸和身体一些部位也严重灼伤。结果莎兰德就进了圣史蒂芬儿童精神病院。」
※※※
虽然已经记得滚瓜烂熟,莎兰德仍再次重读她在毕尔曼文件盒内所找到的关於自己的资料。然後坐到窗旁座位上,打开米莉安送的烟盒,点燃一根烟,望向窗外的皇室狩猎场。她发现了一些和自己有关、以前却从不知情的事。
事实上,太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反倒让她兴致索然。这其中最令她感兴趣的就是毕约克在一九九一年二月写的报告。她并不确定许多和她谈过话的大人当中,哪一个是毕约克,不过应该猜得出来,当时他自我介绍时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史文·杨森。她遇见过他三次,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个特徵、他说过的每句话,以及他的一举一动。这整件事就是一出惨剧。
札拉千科在车内熊熊燃烧,最後好不容易推开车门、滚到人行道上,一只脚却被安全带绊住。有人跑过来试图灭火,直到来了一辆消防车才将火扑灭。救护车到达以後,她想让医疗人员先不管札拉千科,跟她进去看她母亲,却被他们推到一旁。接着警察来了,几位目击者指证了她。她试图解释事情经过,但好像没有人在听,转眼间她已经坐上警车後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几乎过了一小时,警察才进入公寓发现她母亲。
阿妮塔已经昏迷,脑部受了伤。因为被殴而导致微量脑出血,此後出血的情形不断出现,一直没有康复。
如今莎兰德明白了为何无人看过那份警察报告,为何潘格兰未能成功调阅这份报告,为何直至今日,指挥追捕她的检察官埃克斯壮仍法取得该报告。那不是一般警察写的,而是国安局里某个烂人拼凑而成的,上面还盖了橡皮印章,根据国安法将它列为「绝密」。札拉千科曾经替国安局工作过。
那不是报告,是掩护。札拉千科比阿妮塔更重要,不能被认出或曝光。札拉千科并不存在。
问题不在於札拉千科,而在於莉丝·莎兰德,那个有可能将国家最重大的秘密之一摊在阳光底下的小疯子。
一个她毫无所悉的秘密。她沉吟着。札拉千科来到瑞典没多久便结识她母亲,并以真名自我介绍,或许当时他还没有假名或瑞典身份,也或许他不对她使用。她只知道他的真名,但瑞典政府给了他一个新名字,难怪这麽些年来从未在任何官方记录上发现他的名字。她懂了。假如札拉千科被以重伤害罪起诉,阿妮塔的律师便会开始检视他的过往。札拉千科先生,你在哪里工作?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麽?你从哪来?
假如莎兰德最後被送到社会福利部,便可能会有人开始挖掘。她年纪太小,不会被起诉,但万一汽油弹攻击事件受到太详细的调查,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她都能想像报纸的头条标题了。调查工作必须交给信得过的人,然後盖上「绝密」印章,深深埋藏起来让谁都找不着。而莎兰德也得深深埋藏起来,让谁都找不着。
古纳·毕约克。
圣史蒂芬。
彼得·泰勒波利安。
这番解释都快把她逼疯了。
亲爱的政府……我要跟你好好谈谈,如果真能找到人跟我谈的话。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将一个汽油弹丢进卫生与社会福利部大门,不知部长作何感想?但由於没有其他人能负责,泰勒波利安倒是不错的替代品。她暗暗记下了,一旦解决了其他这些麻烦,就要好好地和他算帐。
不过她仍无法全盘了解。经过这麽多年後,札拉千科忽然又再度闯进她的生活。他有可能被达格给揭发。开两枪。达格和米亚。枪上面有她的指纹,……
不管是札拉千科或是他派去杀人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她在毕尔曼书桌抽屉的盒子里发现并把玩过那把枪。那纯粹是巧合,但她打一开始就很清楚,毕尔曼和札拉之间必有关联。
只是有些细节仍拼不到一起。她细细审思,将拼图一块一块地试拼。只有一个合理的答案。
毕尔曼。
毕尔曼调查了她一生的资料,发现其中的关联,便找上札拉千科。她录下了毕尔曼强暴她的画面,那是她架在毕尔曼脖子上的剑。也许他是梦想札拉千科能逼她交出带子。
想到这里,她跳下窗边座位,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片用马克笔写着「毕尔曼」的DVD,甚至没有放进塑胶封套。自从两年前让毕尔曼亲眼观赏过後,她便未曾再看过,此时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抽屉内。毕尔曼真笨。其实只要他保持距离,等她失能的宣告一撤销,她就会马上放了他。他这麽做,从此就得变成札拉千科的哈巴狗,倒也不失为公平的处罚。
札拉千科的网路。其中有些触角一路延伸到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
金发巨人。
他是解谜之钥。
得找到他,逼他说出札拉千科在哪里。
她又点了根烟,往外望着船岛旁的城堡,再望向更远处的格罗纳伦德的云霄飞车,然後自言自语起来。这个声音她曾在一部电影中听过:
爸——爸——,我要来抓——你——了。
七点半,她打开电视想看看关於追捕她自己的最新进展,却看到令她瞠目结舌的消息。
※※※
包柏蓝斯基终於在晚上八点刚过,打通了法斯特的手机。两人没有互开玩笑,他也没问法斯特是怎麽搞的,只是冷静地下达命令。当天早上在总局的闹剧实在让法斯特忍无可忍,因而做出他执勤时从未做过的事。他离开後进到市区,关上手机,坐在中央车站的酒吧里,满怀怒气地喝了两杯啤酒。
然後回家冲了个澡,上床睡觉。
他需要补眠。
醒来刚好看到晚间新闻节目「Rapport」,一听到头条,眼珠子差点蹦了出来。尼克瓦恩挖到屍体,莎兰德对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首脑开枪,警方全面搜索南郊区,正逐渐收网中。
他立刻打开手机。
几乎就在同时便接到混蛋包柏蓝斯基的电话。他说调查工作的焦点已转移到确认另一名凶手的身份,并要法斯特到尼克瓦恩犯罪现场接替霍姆柏。莎兰德的调查即将接近尾声,法斯特却得到树林里捡烟蒂,让其他人去追捕莎兰德。
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和本案又有什麽关系?
难道那个臭婊子茉迪的推理真有几分道理?
不可能。
肯定是莎兰德没错。
他渴望能亲手抓到她,渴望得如此强烈,以至握着手机的手不禁隐隐作痛。
※※※
潘格兰平静地看着布隆维斯特在小房间的窗前踱方步。此时已接近晚上七点半,他们整整谈了将近一小时。最後潘格兰敲敲桌面以引起布隆维斯特注意。
「先坐下吧,免得把鞋磨坏了。」他说。
布隆维斯特照做了。
「这些秘密,」他说道:「我始终不了解其中的关联,直到你解释了札拉千科的背景,我才恍然大悟。之前我所看到的,只有宣称莉丝精神错乱的评监。」
「彼得·泰勒波利安。」
「他和毕约克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肯定多少有合作的关系。」布隆维斯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无论发生了什麽事,泰勒波利安都将受到新闻媒体的严密检视。
「莉丝说我应该远离他,说他是坏人。」
潘格兰的目光倏地变得锐利。
「她什麽时候说的?」
布隆维斯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後微笑地看着潘格兰。
「真该死,又是秘密。她躲藏的这段时间我和她联络上,用电脑,她只会发出谜样的简短信息,不过每次总会指点我正确方向。」
潘格兰叹息道:「你想必没有告诉警察。」
「没有,没有全说。」
「你也没有告诉我,她对电脑很拿手。」
你想像不到的拿手。
「我非常相信她有能力渡过难关,也许经济上有点困难,但她总有办法活下去。」
经济上也没那麽困难。她偷了将近三十亿克朗,不会饿肚子的。她有一大袋黄金,就和长袜皮皮一样。
「我不太明白的是,」布隆维斯特说道:「那麽多年来,你为什麽没有处理她的案子?」
潘格兰再次叹气,内心感到无比难过。
「我对不起她。」他说道:「我成为她的受托人时,她只是一大堆性格别扭的问题少年之一,我手上另外还有数十人。福利部长史蒂芬·布洛韩修指派我这项任务时,她已经进了圣史蒂芬医院,第一年我连看都没看过她。我和泰勒波利安谈过几次,他解释说莎兰德有精神疾患,院方正努力让她接受最好的治疗。我相信了他,为什麽不呢?但我也和约纳斯·贝林格谈过,他是当时的资深医师,与莉丝的案子应该毫无关系。他应我的要求做了评监,我们也说好要试着通过寄养家庭,让她重返社会。那是她十五岁时的事。」
「接下来这些年你一直支持着她。」
「还不够。地铁事件发生时,我站在她那边,当时我已经很了解她也很喜欢她。她很烦躁不安。我阻止他们将她送回精神病院,代价就是她被宣告失能,由我担任监护人。」
「毕约克应该没有到处奔走,企图影响法院的决定,否则容易引人注意。他想把莉丝关起来,就靠着泰勒波利安等人所作的精神病学评监将她的情况描述得凄惨黯淡,以为法院会作出合理的裁定。没想到法官听取了你的建议。」
「我从不认为她应该接受监护。但老实说,我也没有很努力地让法院撤销裁定。我应该更早、更认真一点采取行动,却因为太喜欢她,所以……不断地往後延。实在有太多事情要做,後来又生病了。」
「我觉得你不该自责。这些年来,没有人比你更照顾她的权益。」
「我知道的不够多,这一直是老问题。莉丝是我的当事人,但对於札拉千科却始终只字未提。她从圣史蒂芬出院後又过了许多年,才对我表现出一丝丝信任。直到听证会过後,我才感受到她慢慢地不再拘泥於形式上的沟通。」
「她怎麽会想到告诉你札拉千科的事?」
「我想是因为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开始信任我了。而且我曾经几次提到申请撤销失能宣告的话题。她显然考虑过,後来有一天打电话说要见我。她都想好了,便告诉我所有关於札拉千科的事以及她对於发生过的一切的看法。或许你也能体会到,要了解这许多事并不容易,但我马上开始深入挖掘,却没想到全瑞典的资料库中都找不到札拉千科的名字。有时候我的确怀疑,整件事会不会都是她的幻想。」
「你病了以後,毕尔曼成了她的监护人。那不可能是巧合。」
「对,不知道可不可能加以证明,但我一直在想,如果努力尝试应该可以找出……後来是谁接替毕约克,负责为札拉千科料理善後。」
「也难怪莉丝死都不肯和精神科医师或政府当局对谈,」布隆维斯特说道:「因为每次谈过以後,情况总是更糟。试图她解释事情经过,但无人肯听。她一个年幼的孩子,试图独力拯救母亲,不让一个疯子伤害她。最後她做了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不料非但没有获得『做得好』或『好女孩』的赞赏,反而被关进精神病院。」
「事情没有那麽简单。希望你能了解,莎兰德确实有点问题。」潘格兰口气强硬地说。
「此话怎讲?」
「你也看到了,她在成长过程中惹了许多麻烦,在学校里也惹问题。」
「每天的报纸都登了。如果我有像她那样的童年,我也会在学校里惹麻烦。」
「她的问题远远不只是在家里的问题。我读过所有的精神病学评监,其中竟然没有任何诊断。但我想我们都会同意,莎兰德并非普通人。你和她下过棋吗?」
「没有。」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我知道。和她一起工作的时候发现的。」
「她很爱拼图。有一年圣诞夜,她到我家吃晚餐,我怂恿她解了几个门萨智力测验题。形式大概是给你五个类似的图形,让你决定第六个会是什麽样子。」
「我知道那种测验。」
「我自己测试过,大概对了一半,而且是很认真地研究了两个晚上。她只看了测验纸一眼,就答对了所有问题。」
「莉丝是个非常特殊的女孩。」
「她在建立人际关系方面有极大障碍,我猜她应该患有阿斯柏格综合症之类的病。你看那些被诊断为患阿斯柏格综合症患者的临床病症,有些地方似乎与莉丝很像,但也有许多症状不吻合。你注意瞧瞧,只要不烦她、尊重她,她一点危险性也没有。不过毫无疑问,她的确很暴力。」潘格兰低声说:「假如受到挑衅或威胁,她就会以可怕的暴力反击。」
布隆维斯特点头表示同意。
「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麽办?」潘格兰问道。
「找到札拉千科。」布隆维斯特回答。
这时候席瓦南丹医师敲门进入。
「希望没有打扰你们。不过你们要是对莎兰德感兴趣,不妨打开电视看看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