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六日 星期三
这是个明媚的春日,布隆维斯特驾着爱莉卡的车往尼奈斯路南行。黯淡的田野已带有一丝绿意,空气也十分暖和。这种天气最适合抛下所有问题,开车到沙港的小屋清静几天。
他和毕约克约好一点会到,但他提早了,便中途在达拉若暂歇,喝喝咖啡看看报纸。今天的会面他没有准备。毕约克有事情要告诉他,而布隆维斯特也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带着有关札拉的具体资讯离开斯莫达拉勒。
毕约克到车道来迎接他,看起来比两天前更有自信也对自己更满意。你打算走什麽样的棋?布隆维斯特没有和他握手。
「我可以给你关於札拉的资讯。」毕约克说:「但我有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
「《千禧年》不能揭发我。」
「我答应。」
毕约克十分吃惊。布隆维斯特一口便答应,毫无异议,毕约克原以为得花不少时间协商呢。这是他唯一的一张牌。以命案的情报交换匿名。布隆维斯特答应了,他愿意放弃在杂志上刊登大头条的机会。
「我是说真的。」毕约克说:「而且要白纸黑字。」
「你可以白纸黑字写下来,但这种文件对你根本没用。我知道你犯了什麽罪,也正准备报警。但你知道一些事,因此利用这项优势要我保持缄默。我考虑过了,也愿意接受。我不会在《千禧年》提到你的名字。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
毕约克还在斟酌,布隆维斯特又说道:「我也有条件。我沉默的代价就是,你得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要是被我察觉你有所隐瞒,我们的约定就失效,我也会让你的名字出现在瑞典每一块新闻看板上,就像温纳斯壮那样。」
毕约克回想起来,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吧。」他说:「我也别无选择。我会告诉你札拉是谁,但你要绝对保密。」
他说完伸出手来,布隆维斯特这回握住了。
他刚刚作出协助隐匿罪行的承诺,但他丝毫不感到困扰。反正他只答应他自己和《千禧年》杂志不会揭露他。但达格的书中早已写下毕约克的完整故事,而这本书还是会出版。
※※※
下午三点十八分,斯特兰奈斯的警方接获报案,而且是直接打到总机,不是通过紧急求助服务。一个名叫鄂伯的男子,史塔勒荷曼东郊一间避暑小屋的屋主,报案说疑似听到枪声,便前去一看究竟,结果发现两名男子身受重伤。呃,其实有一个伤得不算重,可是非常痛苦。是的,小屋的主人是尼斯·毕尔曼,一个律师。就是过世的毕尔曼,报纸上大幅报导的那个人。
今天因为扩大邻近地区的交通临检,斯特兰奈斯警方已经十分忙碌,却又事情不断。早上的交通任务曾一度中断,因为有个中年妇女在芬宁格家中遭同居男友杀害。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史托耶代的一处民宅因附属建筑起火而延烧到屋内,火场内发现一具屍体。更惨的是,有两辆车在恩雪平公路上迎面对撞。因此斯特兰奈斯的警力几乎已经应接不暇。
然而,值班女员警一直在留意当天上午尼克瓦恩的後续发展,因而研判这起新事故肯定与众人口中的那个莉丝·莎兰德有关。尤其毕尔曼第也是调查的一部分,於是她从三方面采取行动:首先徵用了仅剩的一辆警车,直接开往史塔勒荷曼。其次打电话给南泰利耶的同事请求支援,由於先前已派出人力到尼克瓦恩南边一栋烧毁的仓库附近挖掘屍体,南泰利耶的警力也快透支了,但既然尼克瓦恩与史塔勒荷曼之间可能有关联,南泰利耶的值班警员不敢怠慢,连忙派遣两辆巡逻车前往史塔勒荷曼进行协助。最後,斯特兰奈斯值班警员打电话给斯德哥尔摩的包柏蓝斯基巡官,打了手机才找到人。
包柏蓝斯基正在米尔顿安保,与该公司首席执行官阿曼斯基,以及他的两名手下弗雷克伦与波曼开会。贺斯壮明显缺席。包柏蓝斯基接到电话,立刻派安德森去毕尔曼的避暑小屋,并吩咐他若能找到法斯特便一同前去。略一沉吟後,包柏蓝斯基也打给霍姆柏,他人在尼克瓦恩附近,离史塔勒荷曼近得多了。霍姆柏刚好也有消息要告诉他。
「我们已经确认坑中屍体的身份。」
「不可能,怎麽会这麽快?」
「如果屍体很体贴地和自己的皮夹、身份证埋在一起,事情就很简单。」
「是谁?」
「小有名气。肯尼·古斯泰夫森,外号叫『流浪汉』。有印象了吗?」
「你开什麽玩笑?『流浪汉』躺在尼克瓦恩一个洞里?那个在市区混的地痞、药头、小窃贼兼毒虫?」
「对,就是他,至少皮夹的身份证显示是他。真正身份还得由监定小组确认,恐怕会像拼拼图一样,因为『流浪汉』被大卸了五六块。」
「有趣。罗贝多说和他对打的超重量级拳手曾拿电锯威胁米莉安。」
「非常可能是电锯,但我还没细看。刚刚才开始挖第二处,他们正忙着搭帐篷。」
「很好,霍姆柏……我知道你已经忙了一整天,但今晚可以继续待吗?」
「当然,没问题。我会让他们继续处理这边,再到史塔勒荷曼去。」
包柏蓝斯基挂断电话後,揉了揉眼睛。
在斯特兰奈斯仓促成军的武装反应小队,於下午三点四十四分赶到毕尔曼的避暑小屋,转进入口道路後与一个骑着哈雷摩托车的男子正面对撞,那人一路摇摇晃晃,直到最後撞上迎面而来的警车。撞得并不严重,警察下车查问,发现他是尼米南,三十七岁,九十年代中曾是着名杀手。尼米南似乎状况很糟,为他铐上手铐时,警方发现他的背心被割破,觉得十分诧异。皮衣少了一块,大约二十平方厘米,看起来很古怪,尼米南却不愿多谈。
他们将他锁铐在车上,继续开了两百码到小屋去。在那儿看见名叫鄂伯的码头退休工人,将一块木片绑在蓝汀的脚上,这个蓝汀年三十六岁,是名为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帮派首脑。这批警员由巡官尼斯亨瑞克·约翰森领队。他下车後整整肩带,看着倒在地上的可怜家伙。
鄂伯停下为蓝汀包紮脚的动作,苦着脸望向约翰森。
「是我打的电话。」
「你报警说有人开枪。」
「我说我听到一声枪响,跑过来看的时候发现这些家伙。这家伙脚部中枪,还被揍得很惨。看来需要叫救护车。」
鄂伯瞄了警车一眼。
「你们好像抓到另一个了。我到的时候他昏迷不醒,但好像没受伤。没一会儿他醒了,却也不留下来帮他的夥伴。」
救护车驶离时,霍姆柏和南泰利耶的警方同时到达了。反应小队简单地向他报告他们的发现,但蓝汀和尼米南都不肯解释两人为何来此,而蓝汀也几乎无法开口说话。
「所以说,两名穿皮衣的摩托车骑士,一人骑哈雷,一人受枪伤,没有武器。这样对吗?」霍姆柏说。
约翰森点点头。
「这两个大男人共乘一辆车,这种说法是否不太可信?」
「我想这在他们的圈子会被视为娘娘腔。」约翰森说。
「那麽就是少了一辆摩托车,既然武器也不见了,应该可以断定有第三人骑着一辆摩托车、带着一把武器离开了现场。」
「听起来合理。」
「这样就生出一个问题了。如果这两个男人骑摩托车从硫磺湖来,我们还少了第三人使用的交通工具,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车和摩托车一并带走。而且从斯特兰奈斯公路到这里要走很久。」
「除非第三人住在小屋里。」
「嗯。」霍姆柏说:「但小屋屋主是已故的毕尔曼律师,他肯定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那麽一定有第四人开车离开。」
「为什麽不会是两人一起开车离开?不管哈雷的魅力多大,这应该不是一起摩托车失窃事件。」
他思索片刻後,要求小队指派两名制服警员到附近的林道中寻找弃置车辆,同时向这一带的住户询问,是否有人看见任何不寻常的事,或陌生的车辆。
「这个时节,小屋多半都是空的。」小队队长如此说,但仍答应会尽力。
霍姆柏打开未上锁的小屋前门,一进门就看见厨房桌上的资料盒和毕尔曼针对莎兰德写的报告,便坐下来开始翻阅,愈看愈感惊异。
霍姆柏的队员很幸运,在零星散布的小屋之间敲门才敲不到半小时,便找到安娜·维多莉亚·汉森。这个春日上午,她在避暑小屋区的入口道路附近整理一个花园。没错,她虽然已经七十二岁,但视力很好。没错,午餐时间前後,她看到一个穿着暗色夹克的矮小女孩经过。下午三点,两名男子骑着摩托车过去,轰隆隆的声音好吓人。之後不久,女孩骑着其中一辆摩托车往回走,也或许不是同一辆。其实呢,看起来像那个女孩,但因为戴着安全帽,所以不能百分之百确定。然後警车就陆续到达了。
霍姆柏取得这份供词时,安德森也来到小屋。
「发生什麽事了?」他问道。
霍姆柏郁郁地看着同事,说道:「我不太知道该怎麽跟你解释。」
「霍姆柏,你是说莎兰德出现在毕尔曼的小屋,独自一人把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顶级打手打得落花流水?」包柏蓝斯基听起来很紧张。
「是啊,她受过罗贝多的训练嘛!」
「霍姆柏,拜托,饶了我吧!」
「好,你听我说。蓝汀脚上中枪,会造成永久的伤害,子弹从後脚跟穿出,把他的靴子轰到天国去了。」
「至少没有射他的头。」
「显然无此必要。据当地警方说,蓝汀脸上受伤严重:下巴骨折,断了两颗牙。医护人员怀疑他有脑震荡。除了脚上的枪伤外,他的腹部也受尽折磨。」
「尼米南情形如何?」
「似乎没有受伤,但报案的老人说他赶到时,尼米南昏迷不醒,过了一会儿清醒後,正打算离开,斯特兰奈斯的反应小队就到了。」包柏蓝斯基没有出声。
「其中有个神秘的细节。」霍姆柏说。
「还有什麽?」
「尼米南的皮背心……他是骑摩托车来的。」
「所以呢?」
「背心破了。」
「破了是什麽意思?」
「有一大块不见了。後面大约被割掉二十平方厘米大小,就是印了俱乐部标志的部位。」
包柏蓝斯基扬起眉头。
「莎兰德割下他的背心做什麽?当战利品?为了报复?报复什麽?」
「不知道。但我又想到一件事。」霍姆柏说:「蓝汀身材魁梧,绑了马尾。当初绑架莎兰德女友的人之一,也有啤酒肚和马尾。」
※※※
自从数年前到格罗纳伦德游乐场玩过「自由下落」後,莎兰德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刺激。当时她玩了三次,要不是没钱了,她还会再玩三次。
骑乘一百二十五C.C.的川崎轻型摩托车是一回事,感觉只是像马力较强的机动脚踏车,但掌控一辆一千四百五十C.C.的哈雷-戴维森则完全是另一回事。最初,三百码的林径——毕尔曼未曾善加维护——简直有如云霄飞车轨道,她觉得自己像个活动陀螺,有两次几乎冲进林子里,幸而都在最後一秒重新将车控制住。
安全帽不断地往下滑遮住视线,即使割下尼米南的棉皮背心当作衬垫也没有用。
她不敢停下来调整安全帽,唯恐自己支撑不住摩托车的重量。她太过矮小,无法两脚都着地,到时哈雷可能会倾斜倒地,那麽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将它扶正。
後来骑上通往避暑小屋群那条较宽广的砂石路,情况变得顺畅一些,几分钟後转上斯特兰奈斯公路,她冒险放开一只手调整安全帽。接着去加了点油,很快便骑到南泰利耶,一路上她都笑得很开心。就在即将抵达南泰利耶时,两辆蓝黄相间的沃尔沃警车反方向鸣笛奔驰而过。若是明智的话,应该将哈雷丢在南泰利耶,让奈瑟搭区间列车进入斯德哥尔摩,但莎兰德抗拒不了诱惑。她转上E4公路加速前进,虽然没有超速,呃,没有超得太多,感觉仍像搭「大怒神」。直到来到欧弗休,她才离开大路慢慢找到露天商场,并费了好大力气将这头巨兽停稳。她伤心不舍地留下摩托车,还有安全帽和尼米南背心的那块皮布,走到区间列车站。她整个人都快冻僵了。乘了一站到梭德拉站下车,徒步走回摩塞巴克家中之後,泡了一个热水澡。
※※※
「他名叫亚历山大·札拉千科。」毕约克说道:「但表面上这个人并不存在。你在户政记录中找不到他的资料。」
札拉。亚历山大·札拉千科。终於有名字了。
「他是谁,我怎麽才能找到他?」
「你不会想找到他的。」
「这你不用操心。」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是最高机密。万一被人知道我告诉你这些事,我就得去坐牢。这是瑞典国防系统内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你必须要了解此事非常重要,你得保证不让我曝光。」
「我已经保证了。」布隆维斯特不耐烦地说。
「札拉千科於一九四○年出生於史达林格勒,一岁时,德军开始展开东线攻势,他的双亲都死於战争中。至少札拉千科是这麽认为,战争期间究竟发生什麽事他并不是很清楚。他最早的记忆是从乌拉尔山一家孤儿院开始。」
布隆维斯特飞快做着笔记。
「孤儿院位於一座有驻军的城镇,就好比是由红军资助,札拉千科很小就开始接受军事教育。从苏联政府末期出现的一些文件显示,由国家培育的孤儿当中,有人曾接受实验训练成为特别健壮灵活的精英军官,而札拉千科便是其中之一。我长话短说:他五岁时就被送进军校,结果发现他颇具天分。一九五五年十五岁时,被送到新西伯利亚一间军校,与另外两千名学员一同接受类似俄军特种部队的训练。」
「好,直接说成年以後的事吧。」
「一九五八年十八岁,他被转往明斯克接受GRU的特别训练,GRU是直属军队最高指挥部的情报单位,别和秘密警察KGB搞混了,间谍活动与国外行动通常都由GRU负责。札拉千科二十岁时被派到古巴,那是受训阶段,他的军阶只相当於少尉。但他在那里待了两年,正巧遇上古巴导弹危机和猪湾侵略事件。一九六三年,他又回到明斯克接受更进一步的训练,然後先後被派驻保加利亚和匈牙利。一九六五年他升为中尉,也首度被派到西欧,在罗马执行了一年任务。那是他的第一个秘密任务,显然是持有伪造护照的平民身份,与大使馆毫无联系。」布隆维斯特边写边点头,并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感兴趣。
「一九六七年,他搬到伦敦,在那里筹划处决一名叛变的KGB特工。接下来的十年中,他成了GRU的顶尖情报员,也是真正最优秀而忠诚的政治军人。他会流利地说六种语言,曾经当过记者、广告摄影师、船员……所有你想得到的职业。他是个求生高手,是伪装与诈骗专家,手下有自己的特工,并且筹划执行自己的任务行动。其中有几次行动是暗杀契约,绝大多数都发生在第三世界,但他也曾涉入勒索、恐吓以及上级需要他去执行的各种任务。一九六九年,他晋陞上尉,一九七二年升少校,一九七五年升中校。」
「他怎麽会到瑞典来?」
「我正要说。这麽多年来他都在收受贿赂,东抠西抠攒了点钱,但酒喝得太凶,女人也玩得太凶。这些事上级都知道,但由於他仍受重用,这麽一点小事可以视而不见。一九七六年,他被派往西班牙出任务。细节就不用多说了,总之他闹了笑话,也因为任务失败而失宠,被调回俄国。他决定抗命不从,因而导致更糟的局面。GRU命令马德里大使馆的一位武官去找他,和他说理。不知出了什麽差错,札拉千科杀了使馆的人。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得破釜沉舟,仓促地决定叛逃。他布下看似从西班牙前往葡萄牙并可能遭遇船难的轨迹,也留下线索显示自己有意逃往美国,但事实上他选择了投奔全欧洲最令人想像不到的国家。他来到瑞典,联络上国安局寻求庇护。他的考虑很正确,因为KGB或GRU的暗杀部队到这里找他的机率几乎是零。」毕约克说到这里闭口不语。
「然後呢?」
「假如苏联一名顶尖情报员叛逃到瑞典寻求庇护,政府该怎麽做?当时保守派政府刚刚上台,其实这也是新任外交部部长最早面对的问题之一。那些胆小政客把他视为烫手山芋,当然想尽早甩掉他,却又不能直接送回苏俄——如果事情败露,将会是天大的丑闻。因此他们打算送他到美国或英国,但札拉千科拒绝了,美国他不喜欢,而他也知道有几个国家的军事情报单位最高层已有苏俄人员渗入,英国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想去以色列,因为不喜欢犹太人。所以他决定以瑞典为家。」
整件事听起来实在太不可思议,布隆维斯特不禁怀疑毕约克是否在捉弄他。
「所以他就留在瑞典了?」
「没错。多年来,这是瑞典最隐秘的军事机密之一。重点是,我们从札拉千科那里得到许多重要资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段时间,他是所有叛变者当中的佼佼者,以前从未有GRU精英部队的资深特工叛逃过。」
「这麽说他可以出卖资讯?」
「正是如此。他手段很高明,总是在对他最有利的时机释放出情报。他让我们发现布鲁塞尔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内的一名间谍、罗马的一名间谍、柏林一整个间谍网的联络人,以及他在安卡拉和雅典曾利用过的杀手的真实身份。他对瑞典的了解并不多,但我们可以用他掌握的资讯来与他国交换条件。他是个大金矿。」
「於是你就开始和他合作。」
「我们给了他新的身份、护照和一点钱,他自己会照顾自己,他毕竟受过训练。」
布隆维斯特沉默了一阵子,消化这些信息,然後抬头看着毕约克。
「上次我来的时候,你撒了谎。」
「有吗?」
「你说你是八十年代在警察射击俱乐部里认识毕尔曼的,其实你们早就认识了。」
「那是直觉的反应。那件事是机密,我没有理由详述我和毕尔曼认识的过程。直到你问及札拉,我才联想到。」
「跟我说说事情经过。」
「当年我三十三岁,已经在国安局服务三年。毕尔曼年轻得多,刚刚拿到学位。他在国安局处理一些法律事务,类似实习的工作。毕尔曼来自卡斯克罗纳,父亲是军事情报人员。」
「那又如何?」
「不管是毕尔曼还是我都没有资格处理像札拉千科这种人,但他却在一九七六年选举日当天和我们接触。警察总部几乎一个人也没有——大夥不是休假就是跑出去监视去了,札拉千科就选在那个时间走进马尔姆警局,宣称要寻求政治庇护并想找国安局的人谈。他没有报上姓名。我那天值班,以为是很单纯的难民事件,便带着毕尔曼前去充当法律顾问。我们在马尔姆与他碰面。」
毕约克揉了揉眼睛。
「他坐在那里,口气平静而淡然地说出自己的身份与昔日的工作内容。毕尔曼负责记录。我很快便了解到自己面对的情况,於是中断谈话,把札拉千科和毕尔曼都弄出那个警局。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在中央车站正对面的大陆饭店订了个房间,将他安顿下来。我让毕尔曼先陪着他,我则到楼下打电话给上司。」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我常常觉得我们的表现一点也不专业,但事实就是如此。」
「你的上司是谁?」
「那不重要,我不会再说出其他任何人的名字。」
布隆维斯特耸了耸肩,不再追究。
「他说得非常清楚,这件事必须尽可能保密,牵扯的人也愈少愈好。这原本和毕尔曼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级别太低了,但既然已经知情,最好还是保留他,不要再找其他人。我猜像我这种资浅的军官,应该也是因为同样原因而留下。最後,国安局相关的人员中,共有七人知道札拉千科的存在。」
「另外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从一九七六年直到一九九○年初……政府部门、军队最高指挥部与国安局内,总共大约二十人。」
「那一九九○年初之後呢?」
毕约克耸肩道:「苏联解体之後,他就变得不重要了。」
「可是札拉千科到瑞典以後怎麽样了?」
毕约克沉默了好久,布隆维斯特开始感到急躁。
「老实说……札拉千科是个大胜利,我们这些相关人士的事业前途都靠他了。你别误会,那也是全职工作。我负责担任札拉千科在瑞典的导师,起初的十年间我们每星期至少要见上几次面。这是那几年间重要的事,当时他握有许多新鲜资讯,但另外还得设法控制他。」
「控制他什麽?」
「札拉千科是个狡猾的魔鬼,有时迷人得不得了,有时却又偏执疯狂。他会狂饮作乐,之後就变得暴力。我不止一次得在夜里出去替他做善後。」
「例如说……」
「例如有一次他上酒吧,与人起了争执,还把两个企图安抚他的保镖打到昏死过去。他身材相当矮小,但近身肉搏的技巧非常高明,只可惜很多时候都用错场合。有一回我还得到警局去保他。」
「他这样很可能会引发特别的注意,听起来不太专业。」
「他就是这样。他没有在瑞典犯过罪,也从未被逮捕。我们给了他一个瑞典名字、一本瑞典护照和身份证。国安局为他准备了一栋房子,也付薪水给他,但只是为了让他随时提供服务,却无法阻止他上酒吧或玩女人。我们能做的就是收拾烂摊子。那是我在一九八五年以前的工作,後来调职以後,札拉千科便改由接替我工作的人接手。」
「那毕尔曼的角色呢?」
「老实说毕尔曼是个沉重负担。他并不特别聪明,根本不适合担任这个工作,只是纯属巧合地被扯入札拉千科这件事,而且也只是最初的一小段时间,当时我们偶尔需要他处理一些次要的法律程序。我的上司解决了毕尔曼的问题。」
「怎麽解决?」
「尽可能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替他在警界外一家法律事务所找一份工作,你也可以说那家事务所与我们关系密切。」
「柯朗·连恩。」
毕约克以锋利的目光射向布隆维斯特。
「对。多年来他一直为国安局做一些次要的调查工作,所以就某方面而言,他的事业发展也归功於札拉千科。」
「那麽札拉千科现在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一九八五年以後,我和他的联系就断了,这十二年当中我从未见过他。我最後听到的消息是,他在一九九二年离开了瑞典。」
「显然又回来了。他的出现和武器、毒品、非法性交易有关。」
「这我倒不惊讶。」毕约克说道:「但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你要找的札拉,或者另有其人。」
「两个不同的札拉千科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机率应该微乎其微。他的瑞典名字叫什麽?」
「这我不能告诉你。」
「你现在是在回避问题。」
「你想知道札拉是谁,我告诉你了,但在我确知你履行了承诺之前,是不会交出最後一块拼图的。」
「札拉很可能杀了三条人命,而警方却追错了人,要是你以为没有问出札拉的名字我会善罢甘休,那你就错了。」
「为什麽你认为莎兰德不是凶手?」
「我就是知道。」
毕约克微笑地看着布隆维斯特,顿时觉得安全许多。
「我认为人是札拉杀的。」布隆维斯特说。
「错了,札拉没有杀人。」
「你怎麽知道?」
「因为札拉已经六十几岁,而且严重残障。他有只脚被截肢,走路不太方便,所以奔波於欧登广场和安斯基德之间开枪杀人的不是他。他若想杀人,就得打电话叫残障运输服务。」
※※※
玛琳对茉迪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这个你得问麦可。」
「好,我会的。」
「我不能和你讨论他的调查内容。」
「假如这个札拉有可能涉嫌的话……」
「这个你得和麦可谈。」玛琳又说:「关於达格写的东西,我可以帮你,但我不能告诉你有关我们自己的调查。」
茉迪叹了口气。
「关於这份名单上的人,你能跟我说些什麽呢?」
「只能说达格写的部分,消息来源不能透露。不过我可以说到目前为止,麦可已经从名单上删除了十来人。」
不,这没有帮助。警方仍得自己做正式的讯问。一名法官、两名律师、几名政治人物和记者……还有警察同仁。好个团团转的任务。茉迪知道,早在命案第二天就该开始做这件事。
她的视线落在名单上的一个名字上:古纳·毕约克。
「这个人没有地址。」
「没有。」
「为什麽?」
「他是国安局的人,地址未编入册。其实他正在请病假,达格一直没能联络上他。」
「那你们呢?」茉迪微笑着问道。
「去问麦可。」
茉迪瞪着达格办公桌上方的墙面,思索着。
「我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请问吧。」
「你个人觉得,是谁杀了你们的朋友和那个律师?」
玛琳真希望布隆维斯特能在这里应付这些问题。警察这麽问东问西的,真叫人不舒服,而更令人不快的是,她甚至不能解释《千禧年》已经获得哪些结论。正为难之际,身後传来爱莉卡的声音。
「我们认为凶手杀人是为了阻止达格揭发部分内容,但我们不知道凶手是谁。麦可觉得有个叫札拉的人非常可疑。」
茉迪转头看着《千禧年》的总编辑,只见她递出两杯咖啡,杯子上分别印着公务员工会以及基督教民主党的标志。爱莉卡甜甜一笑後,迳自回办公室去了。
三分钟後她又出现。
「茉迪巡官,你的长官刚刚来电,因为你手机没开。他请你给他回电。」
※※※
警方已发出全境通告,说莎兰德终於现身了。通告中指出她很可能骑着哈雷摩托车,并警告说她持有武器,还在史塔勒荷曼一带的避暑小屋前射伤了人。
警方已经在前往斯特兰奈斯、玛丽弗雷德和南泰利耶的道路上架设了路障。当晚往返於南泰利耶与斯德哥尔摩之间的区间列车,也班班受到搜索。却没有发现与莎兰德特徵相符的人。晚上七点左右,一辆巡逻警车在欧弗休的露天商场外发现了那辆哈雷,搜索的焦点也因此从南泰利耶转向斯德哥尔摩。欧弗休的报告上说,找到一块皮夹克布片,上头印有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标志。包柏蓝斯基听到这个消息後,将眼镜推到额头上,闷闷地凝视国王岛办公室外的漆黑夜色。
一整天下来,除了困惑之外别无所获。莎兰德女友遭绑架、拳击手罗贝多莫名其妙地卷入,接着南泰利耶附近遭人纵火,树林里还发现埋屍。最後则是史塔勒荷曼这起怪异事故。
包柏蓝斯基来到外头的总办公室,查看斯德哥尔摩与邻近地区的地图,发现有四个地方各因不同原因而成为目前的焦点:史塔勒荷曼、尼克瓦恩、硫磺湖以及欧弗休。接着目光一转,移到安斯基德,不禁叹了口气。他有种不快的感觉,警方的调查似乎远远赶不上事件发生的速度。不管安斯基德命案原因为何,总之比他们原先的假设复杂得多。
※※※
布隆维斯特并不知道史塔勒荷曼发生的事。他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开斯莫达拉勒,在某加油站稍作停留并喝了点咖啡,一面试图理解他所发掘到的事实的意义。
他没想到毕约克会在深入这麽多惊人的细节之後,仍坚决不肯给他最後一片拼图:札拉千科的瑞典身份。
「我们说好了的。」布隆维斯特说。
「我的部分已经完成,我已经告诉你札拉千科是谁。你若想知道更多,就得重新协议。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们所有调查资料中都不会出现我的名字,而你在写札拉千科的时候也绝不会牵扯到我。」
布隆维斯特愿意妥协,将毕约克当成与背景故事有关的匿名消息来源,但却无法保证别人——例如警方——不会发现他是他的消息来源。
「我不担心警察。」毕约克说。
最後他们同意详细考虑一天之後,再重新谈过。布隆维斯特喝咖啡时,觉得像是鼻尖有样东西让他看不清楚,离得那麽近,都可以感受到形体了,就是无法聚焦。这时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人或许可以为这件事提供一些线索。这里离厄斯塔康复中心很近,他看看手表,决定去见见潘格兰。
※※※
谈过话後毕约克疲惫万分,背痛更甚,吃下三颗止痛药後,还得平躺到客厅的沙发上。他脑中思绪翻腾,约莫一小时後起身烧了点开水,冲了一包立顿茶包,然後坐到厨房餐桌旁陷入沉思。布隆维斯特能信任吗?现在只能任由此人摆布,幸好他手中仍握有最关键的情报:就是札拉的身份以及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唉,到底是怎麽落到这步田地的?不过是找了几个妓女。他可是单身汉。那个十六岁的贱货甚至没有假装喜欢他,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嫌恶。
该死的贱货。她要不是那麽年轻,她要是已经满二十,情况就不会那麽糟。布隆维斯特也厌恶他,而且从不试图隐瞒。
札拉千科。
一个皮条客。真有讽刺意味。他竟嫖了札拉千科的妓女。但札拉千科够聪明,一直隐身在幕後。
毕尔曼和莎兰德。
还有布隆维斯特。
有一条出路。
愤怒地深思一小时後,他走进书房找出写了电话号码的纸片,那是本周稍早从办公室取得的。他隐瞒布隆维斯特的不止这件事,札拉千科人在哪里他也一清二楚,只不过确实已经十二年多未曾与他交谈,而且也丝毫不想再和他有瓜葛。
但札拉千科是个狡猾的魔头。他会察觉问题,然後便消失不见,逃到国外隐居。最大的灾难就是他被捕,到时候一切就都完了。他犹豫许久才拨了电话。
「嗨,我是史文·杨森。」他说。一个很久很久没有使用的名字。札拉千科马上就记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