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 星期二 至 四月六日 星期三
罗贝多并未入睡,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十一点过後,有名女子从赫加里教堂走下来。他是从後视镜中看见的。直到她经过车後方七十码处的街灯下,他才猛地转头,立刻认出那正是米莉安。
他从座位上坐直起来。第一个念头是下车,但又怕吓走她,最好还是等她走到门口。
当他看着她慢慢接近时,发现有一辆深色货车在她身旁停下,更令他震惊的是一个男人——有如魔鬼般的巨兽——拉开门跳下车,一把抓住米莉安。女子大吃一惊,虽然往後退试图扭动挣脱,但那男人轻而易举便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罗贝多看见米莉安迅速抬起一条腿划出一道弧形,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学过自由搏击!她一脚踢中男子的头,但似乎毫无作用。男子反而伸手掌掴米莉安的太阳穴。罗贝多坐在车里都听到了啪的一声。米莉安像是被雷击中,撞向车顶。男子随後弯身,一手将她拎起直接丢进车内。这时罗贝多才合上嘴巴,回过神来,轰地打开自己的车门朝货车冲去。
才跑几步便发现根本没有用。在他全速抵达前,米莉安像一袋马铃薯被丢进去的货车已经回转,朝街道另一头的赫加里教堂驶去。罗贝多马上掉头奔回车上,也跟着回转,到达转角时货车已消失不见。他踩了刹车,往赫加里街看去,然後决定碰碰运气,左转朝霍恩斯路开去。来到霍恩斯路刚好碰到红灯,但因路上没车,他便缓缓开到路中央四下观望,只看到一辆车的尾灯从长岛街向左转往利里叶岛桥方向。他无法辨识那是否是货车,但那是视线所及的唯一车辆。他加速追上去,但又在长岛街被红灯拦下,等候来自国王岛的车辆通过之际,时间也一秒一秒地流逝。好不容易没车了,他立刻踩足油门,根本不管另一个红灯。
他尽可能以最快速度穿越利里叶岛桥,并以更快的速度通过利里叶岛,却仍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尾灯是否是那辆货车的,也不知道那辆车是否已转向朝格隆达尔或阿斯塔而去。他决定往前直走,再次踩下油门。他的时速已超过一百四十公里,不断从牛步般的守法车辆旁呼啸而过,心想总会有某个驾驶员记下自己的车号。到了布雷东的时候又发现那辆车,他赶上去直到距离只剩五十码,才确定正是那辆货车没错。於是他将车速减至每小时八十公里,并落後到两百码外,此时的他才终於开始正常呼吸。米莉安倒在货车地板上时,感觉到血流到脖子,鼻子也在流血。那个男人把她的下唇打得绽裂,鼻梁很可能断了。这次的攻击简直有如晴天霹雳,来得莫名其妙。她的反抗不到一秒钟就被制服。她觉得攻击者将车门拉上那一刹那,车子就立刻开动了。当驾驶员掉转车头,那个攻击者还有一度失去重心。
她扭过身子,让臀部靠着地板。当男人转头看她时,她大脚一踢,踢中他的太阳穴,甚至还能看见鞋跟留下一个印记。这一下应该够痛的。
他诧异地望着她,随即露出微笑。
天哪,这是什麽怪兽啊?
她又踢了一脚,但他抓住她的腿并用力扭她的脚踝,痛得她尖叫起来,还不得不转身趴着。接着他俯身又打了她一巴掌,打在太阳穴上了,她眼冒金星,好像被大鎯头给敲中。他坐在她背上,她试图把他弄下来,却丝毫移动不了。他将她的双手扭到背後,铐上手铐。她深感无助,顿时一股惊恐袭上心头,她再也动弹不得。
※※※
布隆维斯特正从拖雷索行经巨蛋体育馆要回家。今天下午和晚上,他去造访了达格名单上的三个人,一点结果也没有。这几人显得十分惊慌,因为达格已经找过他们,现在只等着天塌下来。他们向他苦苦哀求,而他也将他们全都从命案嫌犯名单中删除。驶过斯坎斯库尔桥时,他拿出手机打给爱莉卡,她没有接。接着试玛琳,也没有接。该死。时间很晚了。他想找人谈谈。不知道罗贝多去找米莉安有没有进展,於是拨了他的号码,响了五声才接起来。
「我是罗贝多。」
「你好,我是布隆维斯特,我想问问你那边……」
「布隆维斯特,我正在……货车,米莉安在里面。」
「我听不清楚。」
「……」
「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听不见。」
接着通话就断了。
罗贝多咒了一声。刚刚通过菲特扎,手机就没电了。他按下开关,重新启动手机,拨了紧急求助电话,但才一接通电池又没电了。妈的!
他有个充电器可以利用点烟器充电,只不过现在放在家里的门厅里。他把手机丢到副驾驶座上,集中精神紧跟着货车的尾灯。他开的是刚加满油的宝马车,货车再怎麽样也不可能摆脱他。但他不想引起注意,因此将距离拉开到数百码。
一个孔武有力的巨人竟然在我面前殴打女生,被我逮到,可就有得瞧了。
要是爱莉卡在的话,应该会说他是大男人牛仔。罗贝多却认为这叫做生气。
※※※
布隆维斯特开到伦达路上,看见米莉安的公寓没有灯光。他又打了一次电话给罗贝多,却得到用户无法接听的信息。他暗咒一声後,只好回家煮咖啡、做三明治。
※※※
路程比他预期的还远。货车一直开到南泰利耶後,上了E4公路,朝斯特兰奈斯方向往西行驶。刚过尼克瓦恩後左转,沿着较小的道路穿越索姆兰的乡间。
路愈小,他被货车里的人发现的机率就愈高。他松开油门,落後更多一些。
他不太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但据他判断,他们正沿着英根湖西岸而行。货车脱离了视线,他连忙加速,最後来到一条又长又直的路上。货车不见了。路的两边都有小岔路。他跟丢了。
※※※
米莉安的脖子和脸都很痛,但已经克服了无助的恐慌。男人没有再打她,她便挣扎着坐起来,背靠在驾驶座背面。她双手反铐在身後,嘴上贴着一块胶布,一边的鼻孔外凝了血块,几乎感到呼吸困难。她注视着攻击她的人。自从给她贴上胶布後,他便未再置一词。她看着自己踢他太阳穴时留下的印记,理应受伤不轻才对,他却似乎毫不在意。
他身材高大健壮,从发达的肌肉可以看出他在健身房花了不少时间。不过他不是健美先生,因为肌肉看起来非常自然,那双手更有如平底锅一般大。
货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前进。她认为他们上了E4公路以後往南走了一大段路,才转入乡间小道。
她心里明白,即使没有上手铐,面对这个巨人她也毫无机会。
※※※
玛琳在十一点过後不久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他刚回到家。
「抱歉,这麽晚还打电话。我已经找你找了几个小时,但你一直没接手机。」
「我去找几个嫖客,整天都关机。」
「我发现一件事,可能挺有趣的。」玛琳说。
「说说看。」
「毕尔曼。你要我去查他的背景。」
「找到什麽了?」
「他生於一九五○年,一九七○年开始读法律,一九七六年拿到学位,一九七八年开始到柯朗·连恩事务所上班,然後於一九八九年自己开业。他有一些兼职工作,一个是一九七六年在地方法院做了几星期的书记。一九七六年拿到学位後,在国家警察总局当了两年律师,也就是一九七六到一九七八年。」
「有趣。」
「我查过他在那里担任什麽工作,不容易挖掘,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他负责国安局的法律事务,以移民业务为主。」
「也就是说?」
「他和你的毕约克曾经共事过。」
「那个王八蛋!他和毕尔曼曾经是同事,他竟然只字未提。」
※※※
货车肯定在附近什麽地方。就在跟丢前一分钟,罗贝多瞥见了一眼。他将车倒回长满草的路边,然後掉过头来慢慢地开,一面搜寻旁边的小路。
仅仅开了一百五十码,便发现浓密树丛的一个小细缝里有光线闪烁。他看见路的对面有一条林间小径,往上开了二十米左右,转过车头面向外停下。下车後也不费事锁车门,直接往回跑过道路、跳过一道水沟,循着蜿蜒小路通过许多矮树丛与低枝,心想要是带了手电筒就好了。
这只是路边一片狭长的树林,因此很快就来到沙砾区,并可看到几栋低矮、灰暗的建筑。他朝着建筑走去,一处货物装卸区上方的灯忽然亮起。
他连忙蹲下,保持姿势不动。不一会儿,建筑内的灯亮了。这似乎是一处仓库,约三十米长,一面墙的高处开了一排窄窗。院子里堆满货柜,在他右手边停了一台黄色挖土机,旁边有一辆白色沃尔沃。在户外光线照明下,他忽然看见那辆货车,停放在距离他所在处二十五码外。这时候,正前方货物装卸区里的一扇门开了,有个留着老鼠般褐须、顶着啤酒肚的男人从仓库里走出来,点起一根烟。罗贝多借由门上方的灯光发现,他绑了根马尾。
他依然静止不动,男人与他相距不到二十码,原本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过打火机的火光影响了他夜间的视线。接着他和绑马尾的男人都听到货车里传出被抑制住的嚎叫声,马尾男走向车子时,罗贝多缓缓地压低身子平趴在地上。
他听见货车门咔嗒一声打开,那个金发巨人先跳下车,然後又弯腰进车内把米莉安拖出来。他将她夹在腋下,并轻易地一把抓定让她不再挣扎。两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罗贝多听不见谈话内容。紧接着马尾男打开驾驶座车门,跳上座位,发动货车後,勉强在院子里转圈掉头。车头的灯光从罗贝多身旁几码处扫过,车子随後从入口道路消失,引擎声也逐渐愈离愈远。
他小心地站起身来,衣服上好像黏湿的,此刻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感到不安。松了口气是因为到底没有把车跟丢,米莉安近在咫尺。但那个巨人又令他生畏,看他把米莉安拎出车外就像拎纸袋一样。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离开此地,报警。但他的手机没电了,对於所在方位也只有模糊概念,肯定无法指引任何人来到这里。至於女孩在屋内发生什麽事,他也毫无头绪。
他慢慢地绕行建筑物一圈,发现只有一个入口。两分钟後又回到门边,不得不作出决定。巨人是个坏蛋,这毋庸置疑,因为他绑架了米莉安。罗贝多倒是不特别害怕,他非常有自信,也知道一旦开打,他绝不会让对方好过。问题是不知道仓库里面的人有没有武器,还有没有其他人和他一起。他犹豫着。除了女孩和金发巨人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了。装卸区十分宽敞,足以将挖土机开进去,正面嵌了一扇普通大小的门。罗贝多走过去,按下门把将门打开,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大仓库,里头堆满了各种建材、压扁的箱子和杂物。
米莉安感觉到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哭倒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无助。这一路上,巨人处置她就好像她毫无重量似的。货车一停,他就撕掉她嘴上的胶布,然後毫不费力地抓起她进屋,往水泥地上一丢,完全无视她的抗议。当他望着她时,目光如冰。米莉安知道自己将会死在这间仓库。
他背转向她,走到一张桌旁,打开一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他没有用胶带绑起她的双腿,因此她试图起身。
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他比她更靠近门边,她不可能有机会从他身旁夺门而出。米莉安认命地跪倒在地,对自己恼怒不已。要是不战而降,我就死定了。於是她又站起来,咬紧牙根。来吧,你这头死肥猪!双手反铐让她失去灵活与平衡,但当他靠上前来,她随即後退、绕圈闪躲,留意对方的破绽。她闪电般飞踢他的肋骨,一个转身,再踢向胯下。她踢中臀部後,倒退几步,换脚再踢。由於手被铐住,她无法保持平衡去踢他的脸,但仍迅速地踢向他的胸骨。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扭过身来,往下腰部打了一拳,下手没有太重,却让米莉安像个疯子一样发出尖叫。一阵剧痛窜上腹部,几乎令她失去知觉,也再次跪了下去。他对准太阳穴又打了一巴掌,她随即倒在地上。接着又踢她的胸腔,她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感到呼吸困难而张口喘气。
罗贝多完全没有看到殴打场面,却听见米莉安发出疼痛的哀嚎,一声凄厉的尖叫很快便被截断。他朝声音来处看去,恨得咬牙切齿。隔间墙背後有一个房间。他悄悄地穿过仓库,从门口偷觑,刚好看到巨人将女孩翻转过来让她平躺在地。巨人从他的视线消失了几秒钟,回来时拿了一把电锯摆在女孩面前的地上。罗贝多见状轻轻地脱下夹克。
「我要你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
他的声音很尖,好像一直没有变声似的,还带有口音。
「莉丝·莎兰德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莉安回答时,表情显得很痛苦。
「答错了。我启动这玩意儿之前,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着蹲下来拍拍电锯。
「莉丝·莎兰德躲在哪里?」
米莉安仍摇头。
巨人正要伸手拿起电锯,罗贝多毅然决然往房间里跨出三大步,然後一记重重的右钩拳挥向他的下腰部。
罗贝多能够成为世界知名的拳击手并非侥幸。在职业生涯中,他打过三十三场比赛,赢了二十八场。他使尽全力打击某人时,就是希望能看到对手露出痛苦神情倒下去。但这回他的手彷佛砸到一面混凝土墙上,打拳击这麽多年来,他从未有过类似经验,不禁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
巨人转身,也同样诧异地看着拳击手。
「替你找个同一量级的对手,你看如何?」罗贝多说。他对着对方的身体右、左、右地连连挥拳,而且每一拳都隐含不少力道。这些的确是重拳。但唯一可见的效果,却是巨人倒退了半步,而且惊讶的成分多於拳击的真正效力。接着他面露微笑。
「你是保罗·罗贝多。」他说。
罗贝多吃了一惊,停止攻击。照理说,他刚刚打出的四拳应该已经让巨人倒地不起,而他也可以准备回到自己的角落,等候裁判数到十。不料这几拳打在他身上,竟似乎不痛不痒。
天哪,这很不正常。
接着他看到巨人的右钩拳彷佛以慢动作般朝他挥来,动作很慢,等於事先预告了这一拳。罗贝多虽及时闪移,拳头仍轻轻擦过肩膀,感觉竟像是被铁棍打中。
罗贝多後退了两步,对这个对手开始另眼相看。这个人不太对劲。没有人有这麽强的力道。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挡开一记左钩拳,立刻又是一阵剧痛。紧接着突然冒出的右钩拳,他来不及抵挡,正中他的额头。罗贝多踉踉跄跄地退出门口,撞倒了一堆搬货木架。他甩了甩头,随即感觉到脸上流下鲜血。他把我眉毛割伤了。看来得缝几针。又来了。
下一刻当巨人出现时,罗贝多直觉地扭身转向侧边,险些又被那有如棍棒般的巨拳给击中。他迅速地後退三步、四步,举起双手作出防御姿势,内心已深受震撼。
巨人带着好奇,甚至觉得有趣的眼神看他,然後也摆出相同的防御姿势。这家伙是拳击手。他们两人开始慢慢地互相绕行。接下来的一百八十秒钟,成了罗贝多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怪异的比赛。没有教练,没有裁判。没有回合结束的铃声,可以让拳击手回到各自的角落。没有休息时间可以让你喝水、闻嗅盐、拿毛巾擦去眼睛的血。
罗贝多现在知道了自己是在为生命而战。当肾上腺素以前所未见的强度急涌而出之际,他一切的训练、这许多年来的沙包捶打、一切的对战练习,以及他从奋战过的每场比赛中所获得的一切经验,全都在瞬间聚积成一股力量任他使唤。
他们交互攻击对方时,罗贝多将所有的力道与愤怒都加入了攻势之中。左、右、左、左,然後右刺拳攻脸,躲闪左钩拳,後退一步,右拳进攻。每次出拳总是紮紮实实地打中对手。
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拳赛,不仅使拳也要用脑。好不容易避开了对手挥过来的每一拳。
他的一记右钩拳正中巨人的下颔後,觉得自己的手好像骨折了,这理应能让对手痛得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他瞄了一眼自己的指关节,发现流血了,而巨人的脸上也能看见痕伤与肿胀,但他似乎毫无感觉。罗贝多往後退,尽可能保持平稳呼吸,一面估量形势。他不是拳击手。他动作很像,但压根就一窍不通,只是在假装。他不会格挡,出拳之前会露出破绽,而且慢得像只乌龟。
下一刻,巨人以左钩拳攻破罗贝多的防守,打中他的胸腔。这是他第二次正中目标。一根肋骨断裂的同时,刺痛感窜遍罗贝多全身。他再度後退,却绊到一堆脚手架材料,身子不由地向後仰倒。他看见巨人俯视着他,立刻猛地缩起身子翻滚到一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摆出架势,试图蓄积力量,但对手已再度出击。他躲闪、再躲闪,接看後退,每次以肩膀挡拳总能感到一阵剧痛。接下来每个拳击手最害怕体验到的时刻出现了。这种感觉可能会在比赛中途的任何时刻冒出来,觉得自己就是不够好,知道自己就要输了。
这几乎是每场比赛的关键,在这一刻你的体力耗尽,肾上腺素分泌得如此费力以至於成为负担,而投降就像幽灵似的现身於场边。这一刻是专业与业余的分野,是胜者与败者的界线。凡是置身於此深渊中的拳击手,几乎无人能逆转既定的形势,反败为胜。这番省思震撼了罗贝多。脑中彷佛有什麽在怒吼,让他感到晕眩,此刻的他有如灵魂出窍似的旁观着这一幕,也像是透过相机镜头看着这个巨人。这一刻无关胜败,若无法胜出就得永远消失。他维持半圆形移动范围,但向後拉开距离以便恢复体力、争取时间。对手紧紧地跟着他,但十分缓慢,就好像早知结果如何,只是想拉长比赛时间。他会打拳,却不知道真正的技巧。他知道我是谁。他是个毫无经验的业余拳手,出拳却有毁灭性的力道,而且似乎对任何重击都无动於衷。
当罗贝多试图评估局势以决定该怎麽办时,脑中不断萦绕着这些思绪。
忽然间,他回想起两年前在玛丽港的那个夜晚。当天他遭遇了阿根廷选手塞巴斯提安·鲁汉,或者应该说当鲁汉遭遇到他时,他的职业拳击手生涯便在最残酷的情况下结束了。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不小心被击倒,还昏迷了十五秒钟。
他经常反省到底哪里出错。当时的他正处於巅峰状态,受万众瞩目。鲁汉并没有比他强。但这个阿根廷人紮实地打中他一拳,那一回合也演变成怒海波涛。
事後重看录影带,他看到自己在场中是如何脚步轻浮、摇摇晃晃,就像唐老鸭般不堪一击。果然二十秒之後就被击倒。鲁汉没有比他强,受的训练也没有比他好。误差是那样微小,比赛胜负难定。
他後来所能观察到的唯一差异,就是鲁汉比他更有雄心。当罗贝多走进玛丽港的拳击场时,大家都看好他,但他并不极度渴望打拳。那已不再是生死之争。比赛输了不代表世界末日。一年半後他仍然是拳击手,但已非职业选手,而且只参加友谊赛。不过他仍继续训练,没有变胖,腹部肌肉也依然结实。昔日参加冠军赛前总会严格操练数月,现在的体能状况虽不比当时,但毕竟是保罗·罗贝多,不是泛泛之辈。而且和在玛丽港不同的是,在尼克瓦恩南边仓库里的这场拳赛,非生即死。
罗贝多作出了决定。他忽然停下脚步,让巨人靠近後,用左拳做了个假动作,然後将一切力量都放在接下来的右钩拳。他猛然出手,先後击中对方的嘴巴与鼻子。由於他已经休战一会儿,这次的攻击完全出其不意,他听到有什麽东西断裂了。於是紧接着左、右、左三连击,全都打在巨人脸上。
巨人以慢动作挥出右拳回击,罗贝多老早便瞧出他出拳的方向,身子一潜,躲开了巨拳。他看见对手转移身体重心,知道接下来是左拳,但罗贝多没有格挡,反而往後一靠,让这记左钩拳从自己鼻尖掠过。接着他朝对手的身体部位,胸腔正下方,回敬一记重拳。当对手转身迎战,罗贝多的左钩拳已经挥上来,再次重重打中鼻子。他顿时觉得自己一切都做得很完美,比赛已在掌控中。这时巨人往後退去,鼻子流着血,也敛起了笑容。
随後巨人竟出脚踢他。
他一脚飞踢而出,罗贝多吓了一跳,完全没有防备。膝盖正上方的大腿彷佛被大鎯头击中,整条腿都痛麻了。不会吧!他後退一步,却因右脚无法支撑,整个人仰躺在地。
巨人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两人目光一度交会。那信息再清楚不过。打斗结束了。
不料巨人忽然瞪大双眼,原来米莉安从背後踢了他的胯下。米莉安全身每块肌肉都疼痛,但仍想尽办法将受缚的双手放到身子下方,然後痛苦不堪地绕过双脚,让手臂回到身前。她的肋骨、脖子、背部和下腰部都痛,而且只能勉强站起身来。最後终於摇摇摆摆走到门边,睁大眼睛看着罗贝多——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以右钩拳击中巨人,随後左右夹攻他的脸,最後却被踢倒在地。
米莉安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在意罗贝多是怎麽出现,又为什麽出现。他是个好人。但此时此刻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渴望伤害另一个人类。她向前快走几步,聚集起体内点点滴滴的力量,紧绷起所有依旧完好的肌肉,欺近巨人身後,大脚踢向他的命根子。这或许不是优雅的泰拳,但这一踢获得了预期的效果。
米莉安暗自点头叫好。男人就算巨大如房屋、结实如花岗岩,命根子却都在同一处。巨人头一次显出惊慌神色。他发出一声呻吟,抓住自己的胯下,一只脚跪了下去。
米莉安一时下不定决心地呆站着,後来才发觉要结束这个场面还得再下功夫。她打算踢他的脸,没想到他竟举起一只手臂。他应该不可能恢复得这麽快吧,而且刚刚感觉好像踢中树干一样。他抓住她一只脚将她拉倒後,开始往前拖。她看到他握起拳头,急忙拼命扭动挣扎,另一只未被抓住的脚也不断乱踢,就在踢中他耳朵上方时,他的拳头也正好落在她的太阳穴。她眼前电光与漆黑不断交错。巨人眼看又要站直起来。
这时候罗贝多拿起一块木板砸向他的脑後勺。巨人往前倒下,发出轰然巨响。
罗贝多看看四周,像做梦一样。巨人在地上打滚。女孩神情呆滞,似乎已精疲力竭。他们俩合力争取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罗贝多一只脚受伤,几乎无法站立,膝盖正上方的肌肉恐怕拉伤了。他一跛一跛地走向米莉安,拉她起身。她又开始动了起来,但目光似乎不能聚焦。他一语不发便将她甩到肩上,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右膝盖简直刺痛难忍。
来到漆黑的外头,呼吸到清冷的空气,感觉真好,只可惜没有时间逗留。他穿过院子、走进树丛,循原路返回。不料才一进树林间,便绊到树根跌倒。米莉安呻吟了一声,他也同时听到仓库门砰的打开。巨人站在明亮的四方门框当中,映照出偌大的黑影。罗贝多一手摀住女孩的嘴,并俯身贴在她耳边悄声要她保持绝对的安静。然後他在一棵倾倒的树根之间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在充满罪孽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准备杀人——如果逼不得已的话。由於精力已经耗尽,他自知无法再战一场。不过没有人能抵抗得了砸烂的脑壳,就算天生的怪胎也不例外。他手里紧捏着石头,感觉到椭圆形状之外还有个锋利的棱边。巨人摇晃着身子走到建筑的角落,往院子里扫视许久。他站定的地方,距离屏息的罗贝多不到十步。他竖耳倾听,凝神环目四顾,却只能猜测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几分钟後,他似乎明白再找也是徒然,便在迅速决断後走进仓库,消失了约莫一分钟。他熄了灯,拿着一只袋子出来,走向沃尔沃,并随即驶离入口道路。罗贝多一直等到再也听不见引擎声,低头一看,发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嗨,米莉安,」他说:「我叫罗贝多,你不必怕我。」
「我知道。」
她声音很虚弱。他累得身子一软,跌靠在倒下的树干上,肾上腺素好像已经降为零。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站起来。」他说:「不过我把车停在大路的另一边了。」
※※※
金发巨人震惊、茫然,脑袋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踩了刹车,转进尼克瓦恩以东一个路旁暂时停车处。
这是他头一次被打败,而给予他重击的则是罗贝多,那个拳击手。回想起来像个荒谬的梦,在焦躁不安的夜里会做的那种梦。他想不通那个拳击手是从哪来的。忽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仓库里面。实在没道理。
那几拳其实他根本没感觉,也不令他惊讶。但命根子被踢可就有感觉了。还有头上重重挨了那一下,让他一度昏厥。他小心翼翼地摸摸颈背,摸到肿起的一大块,用手指压一压,不会痛。但他仍感觉虚弱无力。上颔左侧掉了一颗牙,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试着往上弯,听见里面啪的一声,可见鼻梁断了。趁警方抵达前,拿着袋子离开仓库是对的,但却也犯下大错。他在探索频道上看过,犯罪现场调查员能找出任何犯罪迹象。血液。毛发。DNA。
他一点也不想回到仓库,却别无选择,非得善後不可。於是他将车子回转往回开。就在快到尼克瓦恩时,逆向车道有辆车子与他交错而过,可是他没有多想。
※※※
回斯德哥尔摩的路程简直有如噩梦一场。罗贝多的眼睛在流血,全身被痛殴得疼痛不已,因此开起车来像喝醉酒,一路蛇行。他一手擦眼睛,并试探性地摸摸鼻子,真的很痛,只能靠嘴巴呼吸。他不断地留意白色沃尔沃,在尼克瓦恩附近好像看到一辆逆向驶过。上到E4公路後,开始变得稍微轻松了些,本想在南泰利耶暂停一下,又不知该上哪去。他瞥了一眼後座的女孩,手上还戴着手铐,没系安全带直接躺在坐椅上。方才他扛着她走到停车处。一躺上坐椅,她马上失去知觉,不知道是因为受伤昏倒,或纯粹因为精疲力竭而整个人熄火。
他略一犹豫之後,转上E4公路,朝斯德哥尔摩前进。
※※※
布隆维斯特刚睡了一个小时,就听到电话铃响,眯眼看看时钟,凌晨四点刚过。他无力地拿起话筒,是爱莉卡。一开始他听不懂她在说什麽。
「你说罗贝多在哪里?」
「和姓吴的女孩在索德的医院,他一直打电话给你,但你没有接。」
「我关机了。他到医院去做什麽?」
爱莉卡的口气听起来很有耐心但也很坚决。
「麦可,你马上搭出租车过去,把事情问清楚。他完全语无伦次,说什麽电锯,什麽树林里的建筑物,什麽不会拳击的怪物。」
布隆维斯特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後甩甩头,准备去淋浴。
※※※
罗贝多穿着拳击短裤躺在病床上,样子惨不忍睹。布隆维斯特等了一小时才获准见病人。他的鼻子用绷带包住,左眼也蒙起来了,一边的眉毛上缝了五针後贴上透气胶带。胸部也缠了绷带,全身布满伤口与瘀痕,右膝盖则用夹板固定住。
布隆维斯特在走廊上的贩卖机买了咖啡请他喝,一面仔细检视他的脸。
「看起来好像出了车祸。」他说:「告诉我,出了什麽事?」
罗贝多摇摇头,直视着布隆维斯特。
「出现了一个该死的怪物。」他又摇了摇头,端详自己的拳头。指节全都肿得厉害,几乎端不住杯子。右手到手腕处也用夹板固定。他老婆对拳击本来就没什麽好感,这下子可更要大发雷霆了。
「我是拳击手。」他说:「我是说当我还在打拳赛时,从来不怕和任何人上场对战。我挨过一两拳,但也知道怎麽出拳。被我打中的人,应该是会受伤倒地。」
「可是这个没有。」
罗贝多又再次摇头。接着才告诉布隆维斯特当晚发生的事。
「我至少打了他三十次,十四或十五次打中头,四次打中下颔。起初还有点保留,我并不想杀死那个混蛋,只想自保。不过到最後就全豁出去了。有一拳打到他的下颔,应该是骨折了,但那个怪物竟然只是微微甩了甩头,然後继续进攻。我敢发誓,他不是正常人。」
「他长什麽样子?」
「身材像坦克一样,我没夸张。身高两米,体重介於一百三十至一百四十公斤之间,全身肌肉硬得像穿了盔甲。总之是个不知道痛是什麽感觉的该死巨人。」
「你从没见过他?」
「没有,他不是拳击手。不过奇怪的是,从某个角度看又很像。他对拳击技巧没有概念。我可能虚晃一招然後攻其不备,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移动或闪避。根本是门外汉。可是偏偏他又想摆出拳击手的架势。抬手的姿势正确,也会一再地恢复到一开始的姿势。也许他接受过拳击训练,只是教练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和那女孩能活命是因为他动作太慢。他会挥出超大幅度的摆拳,老早作出预告,所以我能及时躲闪或格挡。他有两拳打得还算漂亮,一拳打中我的脸,你可以看到结果如何,另一拳打在身体上,断了一根肋骨。不过都没有使出全力。要是正中目标的话,我早就人头落地了。」
罗贝多笑了起来,很开怀地笑。
「什麽事这麽好笑?」
「我赢了。那个白痴想杀死我,但我赢了。我的确击倒了他,只不过还得他妈的用木板把他敲倒在地,才能倒数。」他说到这里,神情转趋严肃。
「如果米莉安没有在分秒不差的刹那踢中他的老二,我真不敢想像後果会怎样。」
「罗贝多,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赢了。米莉安醒来之後,也会这样说的。你听说了她的情形吗?」
「她看起来和我差不多。脑震荡,断了几根肋骨,鼻梁断裂,肾脏也受损。」
布隆维斯特弯下身子,一手搭在罗贝多完好的膝盖上。
「以後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他说。
罗贝多微微一笑。
「布隆维斯特,你呀,以後要是再有需要帮忙的话……」
「怎麽样?」
「……就去找塞巴斯提安·鲁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