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日 星期三 至 四月一日 星期五

布隆维斯特利用星期三仔仔细细地梳理达格资料中所有提及札拉的部分。就和莎兰德先前一样,他在达格的电脑里发现「札拉」文件夹,读了「伊莉娜·P」、「桑斯壮」和「札拉」三份文件,接着和莎兰德一样发现达格有一个警界的消息来源名叫古布朗森。他追查到此人任职於南泰利耶刑事局,但打电话去却被告知古布朗森出差去了,下星期一才会回来。

他看得出来达格在伊莉娜身上花了很多时间,也从验屍报告得知这名女子被人以残酷的方式慢慢凌虐致死。命案发生在二月底。警方对於凶手可能是谁毫无头绪,但由於她是妓女,便推断是某嫖客所为。布隆维斯特好奇的是,达格为何将伊莉娜的文件放在「札拉」文件夹内?他显然认为札拉和伊莉娜之间有关联,但文中却未曾提及。或许是後来才建立起两者间的关系。

「札拉」的文件看起来像是粗略的工作笔记。札拉(倘若真有此人存在)几乎有如犯罪世界的幽灵,似乎并不完全可信,文中也没有提到任何消息来源。

他关闭文件,搔搔头。要侦破这些命案恐怕比他原先想像的困难得多,而且一定会时时刻刻为疑虑所困。到现在没有一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莎兰德没有犯下命案。接下来他唯一能凭靠的,便只是「她没道理杀人」的直觉了。

他知道她不缺钱。她利用骇客的能力窃取了数十亿克朗,不过莎兰德不知道他知晓此事。除了当时受情势所迫,不得不向爱莉卡解释她在电脑方面的天赋之外,他从未向外人泄漏过她的秘密。他实在不愿相信莎兰德会杀人,若真有此事,他将永远无法偿还欠她的债。她不仅救了他一命,还因为奉上温纳斯壮的人头,而拯救了他的事业,或许可以说《千禧年》本身也连带受惠。他对她也有着极大的忠诚度。无论她是否有罪,当她最终被捕时,他也会尽一切可能予以帮助。

然而他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精神科的评监报告,以及曾被送进全国数一数二的精神病院,又被法院宣告失能的事实,似乎在在证实她有问题。

报纸上大量引述了乌普萨拉圣史蒂芬精神病院主任泰勒波利安医师的说法。他懂得拿捏分寸,并未针对莎兰德个人发言,而是评论国内的精神医疗体系崩盘的问题。泰勒波利安是个受人敬重的名医,而且不止是在瑞典,还扬名国际。他所说的话极具说服力,言谈之间不仅表达了对受害者与其家属的同情之意,也让人感受到他最担心的还是莎兰德的情况。

布隆维斯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与泰勒波利安医师联络,也不知道他能否帮上什麽忙。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一旦莎兰德被捕,医师将会有许多时间可以帮她。

最後他走到小厨房,用一个画有温和党标志的杯子倒了点咖啡,然後去见爱莉卡。

「我列出了一长串嫖客和皮条客的名单得去面谈。」他说。

她以忧虑的眼神看着他。

「很可能需要一两个星期才能跑完整份名单。这些人散居在斯特兰奈斯到北雪平之间,所以我需要一辆车。」

她打开手提袋,取出自己那部宝马车的钥匙。

「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我很少开车上班,也很少开车出盐湖滩。若有需要,我可以开贝克曼的车。」

「谢啦。」

「不过有个条件。」

「什麽条件?」

「这些家伙里头有些还真是凶神恶煞。如果是要去指控哪些嫖客谋杀达格和米亚,我要你随身把这个放在夹克的口袋里。」她将一罐梅西喷雾器放到桌上。

「你从哪儿弄到这个?」

「去年在美国买的。晚上一个人跑来跑去,当然得带点防身武器。」

「万一被逮到持有非法武器,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

「总好过让我替你写讣告,麦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替你担心。」

「我懂。」

「你喜欢冒险,又顽固得要命,做了愚蠢的决定也决不退缩。」布隆维斯特淡淡一笑,将梅西喷雾器放在爱莉卡的桌上。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用不着。」

「麦可,我坚持。」

「随便你,但我已经做了提防。」

他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罐喷雾器。他从莎兰德的袋子里取出这罐梅西喷雾器後,便一直随身携带。

※※※

包柏蓝斯基敲敲茉迪办公室开着的门,然後坐到她办公桌旁的访客椅上。

「达格的电脑。」他说。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她说:「我列出了达格和米亚最後一天的时程表,当中还有几处空缺,不过那天达格根本没有去杂志社。话说回来,他倒是进了市区,下午四点左右还遇见一位老同学,是在陀特宁街一间咖啡馆巧遇的。那位朋友说达格确实将电脑放在一个软背包里,他看见了,甚至还评论了一番。」

「到了当晚十一点,也就是警察抵达他的住处时,电脑就不见了。」

「没错。」

「从这点可以得出什麽结论?」

「他有可能中途去了其他地方,为了某种原因把电脑留下或遗忘了。」

「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太大。但他也可能将电脑送修,或者他有另一个工作地点是我们不知道的。例如,他曾经在圣艾瑞克广场附近一家自由工作者办公室租用过一张办公桌。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电脑被凶手拿走了。」

「据阿曼斯基说,莎兰德很擅长电脑。」

「正是。」茉迪点头说。

「嗯。布隆维斯特推测,达格和米亚是因为达格正在进行的调查工作而遇害,这些内容应该都在他的电脑里面。」

「我们脚步有点落後了。三名被害人留下这麽多待解的谜团让我们疲於奔命,但我们却还没有彻底搜查达格在《千禧年》的工作地点。」

「今天早上我和爱莉卡谈过,她说他们很惊讶我们竟然还没过去看看达格留下的东西。」

「我们太专注於追捕莎兰德了,而到目前为止,对於动机却仍毫无头绪。你能不能……?」

「我已经和爱莉卡约好明天在《千禧年》会面。」

「谢谢。」

※※※

星期四,布隆维斯特正坐在桌前与玛琳交谈,听到办公室某处电话响起。他从门口瞥见柯特兹正要去接电话,随即脑海深处想起那是达格桌上的电话,不禁跳了起来。

「等一下,别碰那电话。」他大喊。

柯特兹的手已经摸到话筒。布隆维斯特连忙冲过去。该死,他捏造的那间冒牌公司叫什麽来着?

「印地戈市场调查公司,我是麦可,很高兴为您服务。」

「喔……你好,我叫古纳·毕约克,我接到一封信说我赢得一部手机。」

「恭喜您了。」布隆维斯特说:「是最新款的索尼爱立信。」

「免费的吗?」

「对,是免费的。您只需接受访问便能得到奖品。我们在为各种公司做市场调查研究与深度分析,回答问题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然後您将可以再参加另一项抽奖活动,有机会赢得十万克朗。」

「我明白了。可以通过电话进行吗?」

「可惜没办法,因为问卷会要求您辨认公司标志,还会让您看几种不同的广告影像,问您喜欢哪一种。我们得派一名员工前去。」

「懂了……不过怎麽会刚好选中我?」

「我们每年都会做几次类似的研究,这次我们针对的是您这个年龄层的一些成功男性。我们在符合条件的人当中,随机选取社会保险号码。」

毕约克终於同意会面。他告诉布隆维斯特自己请了病假,正在斯莫达拉勒的一间避暑小屋养病,并详细地报了地址。他们说好星期五上午见面。

「太好了!」布隆维斯特一挂上电话立刻大嚷,同时往空中挥出一拳。玛琳和柯特兹疑惑地对望,摸不着头绪。

※※※

保罗·罗贝多於星期四上午十一点半於阿兰达机场落地。从纽约飞来的航程中,他多半都在睡觉,第一次完全没有时差。他在美国待了一个月,谈论拳击、观看表演赛,同时寻找一些节目制作的点子,好卖给史翠克斯电视台。遗憾的是——他暗自坦承——他搁置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一部分是因为家人的柔性劝说,但也因为确实觉得年纪大了。保持身材倒不是太大的问题,每星期至少努力健身一次便能做到。他在拳击界仍小有名气,也希望下半辈子都能以某种身份留在业界工作。

他从输送带上拿了行李,走到海关时被拦下,眼看就要被拉到一旁搜身,幸好有个海关官员认出他来。

「嗨,保罗。你的箱子里只有手套,对吧?你本身就是致命武器呀,老兄。」

他穿过入境大厅,走向通往阿兰达快线的手扶梯时,蓦地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莎兰德的面孔出现在晚报看板上。也许还是有时差吧。他把头条标题又读了一遍。

追捕莉丝·莎兰德

他看向另一个看板。

号外!

追缉三屍命案的精神病凶手

这两份晚报连同早报,他都买了,然後走进一间自助餐馆。他看着报导内容,愈看愈感到惊讶。

※※※

星期四晚上十一点,布隆维斯特回到贝尔曼路住处时既疲惫又沮丧,原本打算今晚早点上床补觉,却还是忍不住打开笔记本电脑收信。没有什麽重要的东西,但当他打开「莉丝·莎兰德」的文件夹时,发现有一个名为「麦布2」的新文档,顿时心跳加快,连忙按了两下鼠标。

检察官「埃」向媒体泄漏消息。问他为什麽没有泄漏昔日的警方报告。

布隆维斯特思索着这个信息,充满迷惑。为什麽她每次总把信息写得像个谜?於是他建了一个名为「隐秘」的新文档。

莉丝,自从命案发生以来,我一直没有休息,真的累死了,不想玩猜谜游戏。也许你不在乎,但我却想知道是谁杀了我的朋友。麦可

他在桌前等着。一分钟後,「隐秘2」的答覆便来了。

如果是我,你会怎麽样?

他又以「隐秘3」回覆:

莉丝,若真如他们所说,你的确发疯了,那麽或许你可以请彼得·泰勒波利安帮忙。但我不相信是你杀害了达格和米亚。我希望也祈求自己是对的。

达格和米亚正打算揭发性交易的丑闻,我想这可能是他们遇害的原因,但却没有任何追查的依据。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出了什麽问题,但你曾和我讨论过友谊。我说友谊建立在两件事情上:尊重与信任。即使你不喜欢我,还是可以倚赖我、信任我。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你的秘密,就连温纳斯壮那数十亿的下落也不例外。相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麦可

布隆维斯特等了将近五十分钟,几乎就要放弃希望了,才看见「隐秘4」的文档出现。

我会考虑。

布隆维斯特松了一口气,感觉燃起一丝希望。这个答覆是认真的,她会考虑。自从不作任何解释便消失在他生命中开始,这是她第一次给予他一点点沟通的可能性。他又写了「隐秘5」。

好,我会等。但请不要考虑太久。

※※※

星期五上午,法斯特巡官上班途中来到西桥附近的长岛街时接到电话。由於警方没有足够人力二十四小时监视伦达路的公寓,便安排邻居中一名退休警察负责留意。

「那个中国女孩刚回来。」邻居说道。

法斯特所在地点简直再方便不过。他违规转向,穿过公车候车亭,驶上就在西桥前方的海伦堡街,然後沿着赫加里街来到伦达路,从接到电话到抵达现场还不到两分钟。他跑过街道,直接走到後面一栋大楼。米莉安还站在公寓门口,瞪着被钻破的门锁与警方贴在门上的封条,忽然听到背後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发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感受到对方的敌意,便将袋子丢到地板上,准备必要时以泰拳迎击。

「你是米莉安·吴吗?」那人问道。

出乎她意外的是,他出示了警察证件。

「是的。」她回答道:「这里是怎麽回事?」

「上星期你人都在哪里?」

「我出远门了。出了什麽事?有窃贼闯入吗?」

「我得请你跟我到国王岛的总局走一趟。」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

包柏蓝斯基与茉迪看着米莉安在法斯特陪同下,满脸怒容地走进侦讯室。

「请坐。我是刑事巡官杨·包柏蓝斯基,这位是我的同事桑妮雅·茉迪巡官。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请你来,但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你来解答。」

「好,不过为什麽呢?那家伙话少得很。」她竖起大拇指朝法斯特指了一下。

「我们已经找你找了一段时间。你能告诉我们你上哪去了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想说,而且依我看来,这不关你们的事。」包柏蓝斯基诧异地扬起眉毛。

「我回到家就发现门被撬开,还被警方贴上封条,然後突然冒出一个大块头的家伙把我拖到这里来。有人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

「你不喜欢男人吗?」法斯特说。

米莉安转头瞪着他,十分惊讶。包柏蓝斯基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过去这个星期你都没看报纸吗?你出国了?」

「对,我没看报纸,我去巴黎找我父母。去了两个星期。刚从中央车站回来。」

「你搭火车?」

「我不喜欢搭飞机。」

「你今天都还没看到任何新闻看板或瑞典报纸?」

「我搭夜车,然後转搭地铁回家。」

包柏蓝斯基略一沉吟。今早的看板上没有任何关於莎兰德的消息。他起身离开,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复活节版的《瑞典晚报》,第一页便是莎兰德的照片。

米莉安差点跳起来。

※※※

布隆维斯特根据毕约克报的地址,找到斯莫达拉勒的小屋。停车时,他发现所谓的小屋,其实是一间单户住宅,看起来一年到头都能居住,还能欣赏少女湾的海景。他走上碎石子路,按了门铃。他一眼就认出毕约克,和达格档案中的护照相片差别不大。

「早。」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很好,你找到了。」

「谢谢你的指点。」

「进来吧,我们可以坐在厨房。」

毕约克看起来很健康,只是脚有点跛。

「我请了病假。」他说。

「希望不是太严重。」

「我因为椎间盘突出,正等着动手术。想喝点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布隆维斯特说着随即坐到餐桌旁,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文件夹。毕约克也面对着他坐下。

「你看起来很面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应该没有。」布隆维斯特回答。

「我敢说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可能是报上吧。」

「你说你叫什麽名字来着?」

「麦可·布隆维斯特,《千禧年》杂志的记者。」

毕约克起先有些茫然,接着终於想到了。小侦探布隆维斯特。温纳斯壮事件。但还是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千禧年》?我怎麽不知道你们也做市场调查?」

「偶尔会做。我想先请你看三张照片,再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张。」布隆维斯特将三名女孩的相片放到桌上。一张是从网上的色情网站下载的,另外两张则是由护照相片放大的。

毕约克瞬间脸色惨白。

「我不明白。」

「是吗?这位是莉蒂亚·柯玛洛娃,十六岁,来自明斯克。她旁边的是明苏金,大家都叫她乔乔,来自泰国,二十五岁。最後一个是叶莲娜·巴拉索娃,十九岁,来自塔林。你和她们三人都有过性交易,我的问题是:你最喜欢哪一个?就把它当做市场调查吧。」

※※※

「我总结一下,你说你认识莎兰德大约三年。今年春天她将公寓让给你,不求报偿,自己则搬到他处。偶尔当她和你联络,你们就会发生关系,但你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从事什麽工作或者以何维生。你要我相信这番话吗?」

米莉安怒目而视,说道:「我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又没犯法,我要怎麽过日子或者想和谁做爱,谁也管不着。」

包柏蓝斯基叹了口气。当天上午,接到米莉安再度出现的消息时,他大大松了口气。终於有所突破了。没想到从她口中得知的信息对於了解案情却毫无帮助。老实说,这番话怪异透顶,但问题是他相信她。她的回答清晰明了,毫不迟疑,不仅提到她与莎兰德相识的地点与日期,还明确地叙述自己是如何搬到伦达路来,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听了,都深深觉得如此古怪的事情想必是真的。

法斯特聆听着讯问过程,愈听愈愤怒,但仍忍住了开口的冲动。他认为包柏蓝斯基对这个中国女孩实在太宽容,她根本是个自以为是的贱人,废话一堆只为了回避真正重要的问题,即:那个该死的婊子莎兰德到底他妈的躲在哪里?

不过米莉安并不知道莎兰德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麽工作。她从未听说过米尔顿安保,从未听说过达格或米亚,因此丝毫无法提供重要资讯。对於莎兰德受到监护,十几岁时曾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及个人履历上有大量的精神评监等等,她毫不知情。话说回来,她倒是很配合地证实了自己和莎兰德去过磨坊酒吧,在那儿接吻,然後回到伦达路的家,第二天一早才分手。数天後,米莉安便搭火车前往巴黎,错过了瑞典报上的所有头条。除了还车钥匙的时候匆忙见过一面,从磨坊酒吧当晚过後她便未再见过莎兰德。

「车钥匙?」包柏蓝斯基奇怪道:「莎兰德没有车呀!」米莉安告知她有一辆酒红色的本田停在公寓大楼外面。包柏蓝斯基立刻站起来,看着茉迪。

「由你接手讯问好吗?」说完随即走出侦讯室。他得找霍姆柏,让他对停在伦达路上一辆酒红色的本田进行刑事科学监定。而他则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想想。

※※※

此时请了病假的国安局移民组副组长毕约克面无人色地坐在厨房椅子上,窗外便是少女湾的美景。布隆维斯特面无表情,耐心地注视着他,如今可以肯定的是,毕约克与命案无关。由於达格始终找不到人当面对质,毕约克当然无从知道自己将被揭发,名字和照片都会刊登於《千禧年》杂志与一本书中。

不过毕约克确实提供了一则宝贵的信息:他认识毕尔曼。他们是在警察射击俱乐部认识的,二十八年来,毕约克一直都是活跃的会员,还一度和毕尔曼同为委员。他们来往并不密切,但毕竟曾经相处过,偶尔也会一块用餐。

没有,他已经几个月没见到毕尔曼了,最後一次遇见他是在去年夏天,他们刚好在同一间酒吧喝酒。听到毕尔曼遇害——还是那个神经病下的手——他表示很遗憾,不过他不会去参加葬礼。布隆维斯特对这个巧合有点担忧,但渐渐已无话可问。毕尔曼在职场与社交生活上认识的人想必数以百计,因此达格资料中洽巧有某人与他相识,既非不可能,就统计而言也非不寻常。布隆维斯特自己也意外发现,书中有名记者正是他的旧识。

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毕约克已经历过所有预期的阶段:首先是否认,看见一部分出示的文件後是愤怒、威胁、试图贿赂,接着不久便是哀求。布隆维斯特对他爆发的一切情绪都视而不见。

「你若刊出这篇东西,我这一生就毁了。」毕约克说。

「对。」

「那你还要这麽做。」

「当然。」

「为什麽?你就不能放我一马?我生病了。」

「真有趣,你竟然以人类的仁慈之心作为诉求。」

「有同情心又不会有损失。」

「这点你说对了。你哀叹着说我毁了你的人生,而你自己却违背道德毁灭了年轻女孩的人生,并乐在其中。其中有三人有证据,天晓得另外还有多少人。你的同情心又在哪里?」

他收拾起纸张,塞入公文包。

「我会自己找路离开。」

走到门边时,他又转向毕约克,问道:

「你听说过一个名叫札拉的人吗?」

毕约克直视着他,由於心情过於激动,几乎没有听到布隆维斯特的问题。顷刻间,他忽然睁大眼睛。

札拉!

不可能。

毕尔曼!

可能吗?

布隆维斯特留意到他的转变,於是又回到桌旁。

「你为什麽问起札拉?」毕约克问道,表情几近於震惊。

「我对他有兴趣。」布隆维斯特说。

布隆维斯特彷佛能看见齿轮在毕约克的脑中转动。过了一会儿,毕约克从窗台抓起一包烟,这是布隆维斯特进屋後,他抽的第一根烟。

「如果我真的知道一点关於札拉的事……你愿意出多少价?」

「得看看你知道什麽。」

毕约克思忖着,一时感到百味杂陈、思绪紊乱。布隆维斯特怎麽可能知道任何关於札拉千科的事?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毕约克终於开口。

「这麽说你知道他是谁罗?」

「我没这麽说。你想知道什麽?」

「他是达格在调查的人之一。」

「你出多少价?」

「出什麽价?」

「如果我能让你找到札拉……你可以把我从报告中删除吗?」

布隆维斯特缓缓坐下。在赫德史塔事件过後,他已经决定再也不针对报导内容讨价还价,何况他也不打算和毕约克议价,无论发生什麽事,都要把他揭发出来。但他发现自己脸皮竟然厚到可以先和毕约克谈交易,然後再出卖他。他并不因此感到内疚。毕约克是个犯了罪的警察,他若知道命案嫌犯的姓名,本来就有义务介入,而不该利用这项信息自救。毕约克或许是希望借由供出另一名罪犯,让自己得以脱困。布隆维斯特把手伸进夹克口袋,将刚才从餐桌旁起身时关掉的录音机重新打开,并掏出一条手帕。

「说来听听吧。」他说。

※※※

茉迪被法斯特给惹恼了,但脸上完全不露痕迹。包柏蓝斯基离开後,对米莉安的侦讯并未中断,但完全只是按惯例进行着。茉迪也很诧异。虽然从未喜欢过法斯特和他那大男人的作风,但至少认为他是个有本事的警员,不料今天的他非常明显地未展现那份本事。法斯特显然觉得受到一名美丽、聪明又敢言的女同志的威胁,而米莉安显然也注意到法斯特的烦躁,就更变本加厉地逗惹他。

「你在我的抽屉里找到了皮带和假阳具,是吗?你当时在想些什麽?」

米莉安露出好奇的假笑。法斯特好像整个人都快气炸了。

「闭嘴,好好回答问题。」

「你问我有没有用它和莎兰德做过,我的回答是干你屁事!」茉迪举起手说道:「上午十一点十二分,米莉安·吴的讯问中断,休息。」

她关上录音机。

「米莉安,请你留在这里好吗?法斯特,我有话跟你说。」

米莉安见法斯特走出去以前还用恶毒的眼光瞄她,便报以甜甜的一笑。他垂头丧气跟着茉迪走到走廊後,茉迪转过身直视着他的双眼,两人的鼻端几乎就要相碰。

「包柏蓝斯基指定由我接手讯问,你连个屁忙都帮不上。」

「拜托,那个恶劣的婊子扭来扭去像条蛇似的。」

「你作这样的比喻,是不是有某种弗洛伊德学说的象徵意义?」

「什麽?」

「算了,去找安德森跟他玩一盘井字游戏、到俱乐部的射击室去开开枪,或是随便去找事做吧,只要不进这间侦讯室就行了。」

「茉迪,你干吗这个样子?」

「因为你在妨碍我的讯问。」

「你就这麽迷她,还想自己一个人侦讯?」

茉迪来不及制止自己,手便挥出去打了法斯特一巴掌。她一出手便已後悔,但太迟了。她前後看看,幸好走廊上没有人目击这一幕,谢天谢地。

起初法斯特面露诧异,随後对她冷冷一笑,将夹克往後一甩披挂在肩上便走开了。茉迪有股冲动想叫住他,向他道歉,但终究忍了下来。她等了整整一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後从贩卖机买了两杯咖啡,又回到侦讯室。

两人默默对坐,喝着咖啡。最後茉迪抬起头看着米莉安。

「很抱歉,这很可能是警察总局有史以来最糟的一次侦讯了。」

「他看起来像是很棒的同事。我猜猜看:他是异性恋、离过婚,喝咖啡休息时间专门负责说好笑的同志笑话。」

「他……曾经有一段过去。我只能说这麽多。」

「你没有吗?」

「至少我没有恐同症。」

「这说法我相信。」

「米莉安,我……我们全部的人都没日没夜地工作了十天,大家都很累,火气也很大。我们想彻底查明安斯基德一桩可怕的双屍命案,和欧登广场附近另一桩同样可怕的命案。你的朋友莎兰德在两个命案现场都留下痕迹,我们有刑事科学证据。她也已经遭到全国通缉。请你了解,不管付出什麽代价,我们都要趁她对某人或甚至对她自己造成伤害之前,将她逮捕归案。」

「我了解莎兰德。她没有杀人。」

「你是无法相信或是不肯相信?米莉安,若没有十足的理由,我们不会发出全国通缉令。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老板,刑事巡官包柏蓝斯基不认为她有罪。我们正在讨论她有共犯或者是非自愿被牵扯进来的可能性。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找到她。米莉安,你相信她是清白的,但万一你错了呢?你自己也承认对她的认识并不深。」

「我不知道该怎麽想。」

「那麽就帮助我们查明真相吧。」

「我现在是被捕还是什麽的?」

「没有。」

「我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吗?」

「严格说来,是的。」

「那如果不严格地说呢?」

「你在我们眼中仍会是个问号。」

米莉安斟酌着茉迪的话。

「问吧。如果你的问题惹恼了我,我就不回答。」

茉迪再次打开录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