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 星期六 至 十月七日 星期五

莎兰德在门厅桌上看见自己的奔迈T3,旁边则放着她在伦达路公寓门外被蓝汀袭击时弄丢的车钥匙和肩背包,另外还有寄到她在霍恩斯路的邮政信箱的邮件,有些拆了有些没拆。麦可·布隆维斯特。

她缓缓地绕了公寓摆放家具的部分一圈,到处都能看到他的痕迹。他睡过她的床,在她的桌前工作,用过她的打印机,废纸回收篮里也有《小组》的草稿和丢弃的笔记。

他买了一公升牛奶、面包、干酪、鱼子酱和一盒超大包装的比利牌厚皮比萨,放在冰箱里。

厨房餐桌上,她看到一个白色小信封,上面写了她的名字。是他留的字条,很简短,他的手机号码,如此而已。

她知道现在轮到她了。布隆维斯特不会跟她联络,他已经写完故事、交回她的公寓钥匙,他不会打电话给她。如果她想要什么,可以打电话给他。该死的猪头王八蛋。

她煮了一壶咖啡,做了四份开面三明治,然后坐到窗边的位子上眺望王室狩猎场。她点了根烟,陷入沉思。

一切都结束了,但她的生活却似乎比以往更封闭。

米莉安去了法国。都是我差点害死你。原本一想到要见米莉安就忍不住发抖,却还是决定被释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不料她去了法国。

她忽然亏欠了好多人。

潘格兰。阿曼斯基。应该去向他们道谢。罗贝多。还有瘟疫和三一。就连那些该死的警察,包柏蓝斯基和茉迪,也都很明显地站在她这边。她不喜欢亏欠人的感觉,好像成了棋盘上自己无法控制的棋子。

该死的小侦探布隆维斯特。也许还有那个脸上有酒窝、穿着昂贵服饰、浑身散发自信的该死的爱莉卡。

但一切都结束了,离开警局时安妮卡这么说。没错,庭讯是结束了,对安妮卡来说结束了,对布隆维斯特来说也结束了。他出了书,最后会上电视,很可能还会拿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奖。

但对莎兰德来说还没结束。她后半生的第一天才刚开始。

到了凌晨四点,她不再想了。她把那身朋克服丢在卧室地板,进浴室冲了个澡,卸掉出庭时化的浓妆,穿上宽松的深色亚麻长裤、白上衣和薄夹克。接着打包过夜用的换洗内衣裤和几件上衣,穿上轻便的步行鞋。

她拿起掌上电脑,打电话叫出租车到摩塞巴克广场接她,直奔阿兰达机场,抵达时还差几分钟就六点。她看着起飞时间表,第一眼看上哪里就买了机票。她用的是自己的护照、自己的名字。没想到售票柜台和出关柜台竟没有人认出她来,或是对她的名字有反应。

她搭了早班飞机飞往马拉加,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降落。她在航站楼里站了一会儿,不太知道怎么办。最后去看地图,想想来到西班牙可以做些什么。片刻过后,她决定了。她没有浪费时间研究巴士路线或其他交通方式。在机场商店内买了一副太阳眼镜后,便走到外头的出租车招呼站,爬上第一辆车的后座。

“直布罗陀。我刷信用卡。”

沿着海岸的新公路开了三个小时。出租车让她在英国的护照检查哨下车,她徒步通过国界,走到欧罗巴路上的岩石饭店,就位于四百二十五米高的独立巨石斜坡中间。她问前台有没有房间,他们说还有一间双人房,于是她订了两星期,并递出信用卡。

她淋浴后裹着浴巾坐在阳台上,眺望直布罗陀海峡,可以看见货轮和几艘游艇。隔着雾气,只能隐约看见海峡对岸的摩洛哥。感觉很平和。

过了一会儿,她进到房间躺下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莎兰德五点醒来,起床淋浴后,到饭店一楼的酒吧喝咖啡,七点离开饭店去买芒果和苹果。她搭着出租车到岩顶,走向猩猩群。由于时间太早,游客少之又少,几乎只有她和动物独处。

她很喜欢直布罗陀。这个位于地中海的英国城镇,人口稠密到荒谬的地步,这是她第三次造访镇上的怪岩。直布罗陀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地方。这座殖民城镇隔离了数十年,始终不肯并入西班牙。西班牙人当然会抗议土地被占领。(但莎兰德认为只要西班牙人还占着对岸摩洛哥领土上的休达,就应该闭嘴)这是个与世隔绝却有趣的地方,镇上矗立着一块奇怪岩石,约占两平方公里城镇面积的四分之三,还有一个起点终点都是大海的机场。殖民地实在太小,每寸土地都利用到了,只要一扩建就是在海上。就连旅客进城,也得先走过机场的起跑道。

直布罗陀为“紧密生活空间”的观念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莎兰德看着一只巨大的公猩猩爬上小路旁的岩壁。它怒视着她。那是一只北非无尾猿。她知道最好别去抚摸那样的动物。

“哈啰,朋友。”她说道:“我回来了。”

第一次来直布罗陀时,她甚至没听说过这些猩猩。当时只是想爬到岩顶看风景,后来跟着几名游客走,才赫然发现身旁有一群猩猩在小路两旁灵活地爬来爬去。

走在一条小路上,忽然被二十多只猩猩围绕的感觉很奇妙。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它们看。猩猩们并不危险或粗暴,但假如被惹恼或感觉受威胁,肯定能狠狠咬你一口。

她找到一名管理员,给他看了自己那袋水果,问他能不能喂猩猩吃。他说没关系。

于是她拿出一颗芒果,放在离公猩猩有点距离的墙上。

“吃早餐。”她说完倚在墙上,咬了一口苹果。

公猩猩瞪着她,露出牙齿,随后心满意足地拿起芒果。

五天后的下午三四点时,莎兰德从哈利酒吧的凳子上跌落下来,酒吧位于大街的某巷弄内,与饭店隔着两条街。自从离开岩石上的猩猩之后,她几乎都处于酒醉状态,而且多半都是和酒吧老板哈利·欧康纳一起喝。哈利一辈子没去过爱尔兰,那口爱尔兰口音是装的。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莎兰德。

几天前她开始点酒喝时,他还要求看她的证件。她名叫莉丝,这他知道,他都喊她莉莉。她会在午餐过后进来,坐在吧台最尽头的高脚凳上,背靠着墙,然后喝下为数可观的啤酒或威士忌。

喝啤酒时,她不在乎品牌和种类,他倒什么她就喝什么。若是点威士忌,她总会选特拉莫尔露,只有一回她研究了吧台后面的酒瓶之后改点拉加维林。酒杯递到她面前时,她会先闻了闻,瞪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啜一小口。她放下酒杯,又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仿佛觉得那杯中物是致命的敌人。

最后她将酒杯推到一旁,要哈利再给她倒一杯没那么难喝的东西。他另外倒了一杯特拉莫尔露,她又继续喝起来。过去四天来,她喝了将近一整瓶,至于啤酒他没算。哈利很惊讶像她这么瘦小的女孩竟然这么会喝,但他心想如果她想喝酒,就算不在他这里,也会到其他地方喝。

她喝得很慢,不跟其他客人说话,也不惹是生非,除了喝酒之外,唯一做的事好像就是玩一部偶尔会和手机联机的掌上电脑。有几次他试着找话题聊天,她却沉着脸不应声,似乎不想找伴。有时候酒吧里太多人,她会移位到外面的露天座,也有时候会到隔两道门的意大利餐馆用餐。吃过饭又会回到哈利酒吧,再点一杯特拉莫尔露。她通常会在十点离开酒吧,摇摇晃晃地离去,每次都往北走。

今天她比往常喝得更多、更快,哈利一直在留意她。见她在两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干掉七杯特拉莫尔露,便决定不再给她倒酒,也就在此时听到她砰地一声跌落高脚凳。

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杯子,绕出柜台扶她起身。她似乎生气了。

“我觉得你喝够了,莉莉。”他说。

她看着他,眼神朦胧。

“我想你说得对。”她以出奇清醒的声音说。

她一手扶着吧台,另一手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纸钞,然后踉踉跄跄朝大门走去。哈利轻轻搭着她的肩膀。

“等一等。你何不到厕所去把最后那一点威士忌吐掉,然后在吧台坐一会儿?你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你走。”

她没有反对,乖乖地跟着他到厕所去。她把手指伸进喉咙。等她回到吧台,哈利倒了一大杯苏打水,她整杯喝光还打了嗝。他再倒一杯。

“你明天早上会痛苦死。”哈利说。

她点点头。

“这不关我的事,但换作是我,我会让自己清醒几天。”

她点点头,然后又走回厕所去吐。

她又在酒吧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看起来够清醒了,哈利才让她走。她摇摇摆摆地离开酒吧,朝机场的方向走,然后沿着海岸线绕行游艇停泊港。她一直走到过了八点,等脚底下的土地不再晃动,才回饭店去。搭电梯回到房间,刷牙洗脸换衣服,再下楼到饭店酒吧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瓶矿泉水。

她坐在一根柱子旁边的隐蔽角落,静静地观察酒吧里的人。有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正在轻声交谈,女子穿着浅色夏日洋装,男子放在桌下的手握着她的手。隔两张桌子是一个黑人家庭,男子两鬓已开始发白,女子穿着黄、黑、红色彩缤纷的美丽洋装,另外还带着两个幼儿。她继续观察一群商业人士,他们穿白衬衫打领带,外套披挂在椅背上,正在喝啤酒。她又看到一群较年长的人,无疑是美国游客,男性都戴着棒球帽,穿着POLO衫与宽松长裤。她看着一个穿淡色亚麻外套、灰色衬衫配深色领带的男人从街上走进来,到柜台拿了房间钥匙后才进酒吧点啤酒喝,他距离她大约三米。他拿出手机开始用德语打电话,她以观望的眼神看着。

“嗨,是你吗?……一切都还好吧?……很顺利,明天下午开下一场会……不,我想应该会解决……我至少会在这里待五六天后再去马德里……不,下个周末前不会回去……我也爱你……当然……过两天再打给你……亲亲。”

他大概一百八十五厘米再高一点,五十岁左右,也可能五十五岁,稍长的金发略转花白,下巴很短,身材已经发福,但保持得还算不错。他正在看《金融时报》。他喝完啤酒往电梯走去时,莎兰德也起身随后跟去。

他按了六楼。莎兰德站在他旁边,头靠在电梯侧边。

“我喝醉了。”她说。

他低头微笑着说:“是吗?”

“我整整喝了一个星期。我猜猜看,你应该是生意人,从汉诺威或德国北部其他地方来的。结婚了,很爱老婆,还要在直布罗陀待上几天。你刚才在酒吧打电话我听到了。”

男子看着她,惊讶不已。

“我来自瑞典,现在有很强烈的做爱欲望。我不在乎你结婚了,也不要你的电话号码。”

他有点受到惊吓。

“我住七一一号房,就在你的楼上。我现在要回房间洗澡上床,如果你想陪我,半小时内来敲我的门,不然我就睡了。”

“你是在开玩笑吗?”电梯停时,他问道。

“不是。我只是懒得上酒吧去钓男人。要不要来敲我的门随便你。”

二十五分钟后,莎兰德的房外有人敲门。她裹着浴巾去开门。

“进来吧。”她说。

他进房后疑虑地四下环视。

“只有我一个人。”她说。

“你到底几岁?”

她拿起放在抽屉柜最上层的护照递给他。

“看起来比较年轻。”

“我知道。”她说着除去浴巾丢到椅子上,然后走到床边拉开床罩。

她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刺青。

“这不是陷阱。我是个单身女子,会在这里住几天。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做爱了。”

“为什么选上我?”

“因为你是酒吧里唯一看起来没带伴的男人。”

“我结婚了……”

“我不想知道你老婆是谁,甚至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谈社会学。我想性交。脱衣服,不然就回你的房间去。”

“就这样?”

“是啊,有何不可?你是个成年男子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思考了整整三十秒,看起来好像要离开似的。她坐在床沿等着。他咬咬嘴唇,随后脱下裤子和衬衫,只穿着四角裤站在那里犹疑不定。

“脱掉。”莎兰德说:“我不想跟穿着内裤的人上床,而且你得用保险套。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脱掉短裤走到她身边,一手按着她的肩膀。当他俯身亲吻时,莎兰德闭上了眼睛。他的味道不错。她任由他将自己推倒在床上,重重地压上身来。

事务律师杰里米·麦米伦来到位于游艇停泊港上方皇后道码头布坎南馆的办公室,正要开门之际,颈背寒毛直竖。门锁已经打开了。他一开门便闻到烟草味还听到椅子的吱嘎声。此时七点不到,他第一个念头是撞见闯空门的窃贼了。

接着他闻到小厨房传出咖啡香。几秒钟后,他迟疑地跨过门槛、走下廊道,往装潢优雅的宽敞办公室探头一看,莎兰德就坐在他的办公椅上,背向着他,双脚翘在窗台上。他的个人电脑开着,她显然毫不费力便破解了他的密码,也毫不费力地打开了他的保险箱,因为她腿上正摆着他存放着最私密的信件与账本的活页夹。

“早啊,莎兰德小姐。”他终于开口。

“啊,你来了。”她说:“厨房里有刚煮好的咖啡和牛角面包。”

“谢谢。”他说完,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间办公室毕竟是用她的钱、依她的吩咐买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毫无预兆地出现。而且她还发现了他藏在办公桌抽屉里的一本同志色情刊物,并显然翻阅过了。

真难为情。

也或许还好。

说到莎兰德,他觉得从未见过比她更具批判性格的人,但对于他人的弱点她却从未表现过一丝轻蔑。她知道他表面上是异性恋,其实在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是喜欢男人的;自从十五年前离婚后,他便开始实现自己最私密的幻想。

但说也奇怪,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

既然都已经来到直布罗陀,莎兰德决定去拜访为她处理财务的麦米伦。自从新年刚过之后,她便未再和他联络过,她想知道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忙着让她破产。

不过不急,她可不是为了他才会一被释放就直奔直布罗陀。这么做是因为她热切地渴望逃离一切,而直布罗陀正是绝佳选择。她几乎醉醺醺地过了一个星期,接下来几天和那个德国生意人上床,他后来说他叫迪特,但她怀疑这不是真名,却也懒得去查证。那几天他白天开会,晚上和她一起用餐之后便回到他的或是她的房间。

他的床上功夫很不赖,莎兰德心想,只不过有点疏于练习,有时则显现不必要的粗鲁。

迪特似乎真的很惊讶,她竟会一时冲动挑上一个肥胖的德国商人,何况他原本根本无意于此。他确实结婚了,也没有在出差时出轨或打野食的习惯。但机会自动送上门来,而且还是个瘦小的刺青女郎,他实在禁不住诱惑,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莎兰德不太在意他说什么,反正她只想放松地享受性爱,但还是感激他确实努力地满足她。到了第四个晚上,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他忽然惊慌起来,开始担心太太会怎么想。莎兰德觉得他应该闭上嘴,对妻子绝口不提。

不过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他已经是成年人,当初也可以拒绝她的邀约。如今无论他是否感到内疚或是否向老婆坦白,都不是她的问题。她背对他躺着,听他唠叨了十五分钟,最后气得眼珠子一翻,转过身来跨骑到他身上。

“你能不能不要再烦恼那些有的没的,再给我一次高潮?”她说。

麦米伦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对她毫无性吸引力,他是个骗子。有趣的是,他和迪特长得很像:四十八岁,有点胖,深金色鬈发开始转白。他把头发整个往后梳,露出高高的额头,戴着一副细金框眼镜。

他剑桥毕业,曾经在伦敦当商业律师兼证券经纪人,是某家以大企业以及对房地产与税务规划感兴趣的富有雅痞为主要客户的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一度前景看好。在活络的八十年代,他常与暴发户名人为伍,不仅酒喝得凶,还和一些人吸食可卡因,但偏偏又很不想第二天一睁眼就看到这些人躺在自己身旁。他从未被判过刑,却因为搞砸了几件案子,又醉茫茫地出席一场调解听证会,而先后失去了妻儿与工作。

他酒醒之后也没多想,便夹着尾巴逃离伦敦。为何选择直布罗陀,他不知道,但就在一九九一年和当地一名事务律师合伙,开了一家从事地下业务的小事务所,表面上处理诸如不动产规划、遗嘱之类不太起眼的事,私底下麦米伦-马克斯事务所也会协助设立邮政信箱公司,并为欧洲一些可疑人物担任守门员的工作。在莎兰德将她从瑞典金融家温纳斯壮即将垮台的帝国中偷来的二十几亿克朗交由麦米伦管理之前,他们事务所的收支几乎只是打平。

麦米伦是个骗子,这点毫无疑问,但她把他视为自家的骗子,连他自己也很惊讶在处理她的事务上竟能如此诚实。她起先只是雇用他做一项简单的工作。他以微薄的酬劳设立好几家邮政信箱公司供她使用,她各放了一百万美元进去。她曾以电话和他联络,始终只是个遥远的声音。他从未试图打探这些钱的来源,只是照她的吩咐做,然后拿百分之五的佣金。过了一阵子,她转了一大笔钱要他用来成立黄蜂企业,接着购买斯德哥尔摩的一间豪宅。与莎兰德的交易尽管仍只是小额外快,但利润愈来愈高了。

两个月后,她来到直布罗陀,并打电话邀他到岩石饭店的房间一起用餐,这间饭店在直布罗陀即使不是最大也肯定是最有名的一间。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有何预期,但实在不敢相信客户竟是这个仿佛才十来岁、像个娃娃一样的女孩。他心想八成是被当成恶作剧的对象给耍了。

他很快就改变了想法。这个奇怪的女孩和他说话丝毫不带情感,从来不笑也不展现丝毫热情,甚至连冷淡也没有。短短几分钟内,她便将他一直小心维护的专业体面形象完全抹杀,他呆坐在那里无法动弹。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我偷了一笔钱。”她非常严肃地回答:“我需要找个骗子来处理一下。”

他瞪着她,暗自怀疑这女孩不正常,但还是假装配合。也许可以设个骗局,从她身上捞到一点好处。接下来当她解释这笔钱是从谁那儿,又是如何偷来的,金额有多少时,他简直有如五雷轰顶。温纳斯壮事件是全球国际金融圈最热门的话题。

“我明白了。”

他脑中闪过许多可能性。

“你是个杰出的商业律师兼证券经纪人。如果你很笨,就拿不到你在八十年代做的工作。不过你却做出笨蛋行为,害自己被炒鱿鱼。”

他畏缩了一下。

“将来我会是你唯一的客户。”

她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纯真表情看着他。

“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绝对绝对不能犯罪或卷入可能给我们制造麻烦的事情,而导致有关当局注意到我的公司和账户。第二,绝对不要跟我说谎,绝对,一次也不行,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行。假如你说谎,我们的业务关系马上终止,要是惹毛了我,我会毁掉你。”

她替他倒了杯酒。

“你没有理由对我说谎,因为你一生中值得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旺季一个月赚多少,淡季一个月赚多少。我知道你花费多少。我知道你的钱其实从来就不够花。我知道你的长期和短期债务总共欠十二万英镑,而且总会冒险偷一点钱来付贷款。你穿昂贵的衣服努力维护门面,实际上却很落魄,都已经几个月没买一件新的运动夹克。倒是两个星期前曾经拿旧夹克去补衬里。你以前会搜集善本书,但已开始慢慢出售,上个月才以七百六十英镑卖出一本早期出版的《孤雏泪》。”

她不再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干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你上星期大赚了一笔。诈骗那个委托你的寡妇,手法相当高明。你偷了她六千英镑,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知道你结过婚,有两个孩子在英国却不想见你,离婚后生活起了巨变,现在以同性恋的关系为主。你可能觉得羞耻,所以避免进出同志俱乐部,也尽量不和男性友人一同出现在城里。你常常越过边界到西班牙去和男人约会。”

麦米伦震惊到了极点,也忽然感到恐惧。不知道她是怎么得知这些信息,但光是这些便足以毁灭他。

“这话我只说一次。你跟谁做爱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绝不会利用我知道的事去威胁或勒索你。”

麦米伦不是傻瓜。他当然非常清楚她对自己所知的一切已经构成威胁,控制权在她手上。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把她揪起来丢出露台,但最后压抑了下来。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害怕过。

“你想要什么?”他强自镇定地问。

“我要和你合伙。你把现在手边的其他业务都结束掉,只为我工作。我的公司能让你赚很多钱,多到你做梦也想不到。”

她将自己要他做的事以及希望他怎么安排的方式解释了一遍。

“我要隐身幕后。”她说:“所有事情都由你来代我管理。一切都要合法。我自己赚的钱不会和我们共同的事业扯上任何关系。”

“我懂了。”

“你有一个星期可以解决其他客户,终止所有的小计谋。”

他也明白这个提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考虑了六十秒钟后答应了。他只有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坑你?”

“想都别想,不然你凄惨的下半辈子都会后悔。”

他没有理由作弊。莎兰德提出的条件有可能让他从此脱离困境,若只为一点蝇头小利而冒险未免太愚蠢。只要他够谨慎,不要在账目上出错,未来就有保障了。

因此他没想过要坑莎兰德小姐。

他很诚实地,或者应该说以一个穷途末路的律师最诚实的态度,管理一笔天文数字般的赃款。

莎兰德对于财务管理毫无兴趣。麦米伦的工作就是替她投资,并随时有足够的钱支付她的信用卡。她会告诉他钱怎么处理,他只要照着做就是了。

大部分的钱都投资在优质基金,可以让她后半辈子即使生活挥霍无度,经济也能独立自主。她的信用卡费用就是用这些基金支付的。

剩下的钱他可以自由利用与投资,只要不沾上任何可能招惹警察的事就行了。她禁止他犯一些愚蠢的小罪或设一些低劣的骗局,否则倒霉的话可能会被调查,连带她也会受到盘查。

最后只剩一件事要谈,就是他的酬劳。

“我会先预付你五十万英镑,你可以用这笔钱去还清债务,剩下的也还不少。然后你得自己赚钱。你要用我们俩的名义开一家公司,公司盈利你拿百分之二十。我要你够有钱以免心生歹念,但又不能太有钱以免变得怠惰。”

他从前一年二月一日开始新工作,到了三月底便还清所有债务,个人财务状况也稳定下来。莎兰德坚持要他先打理好自己的事,解决所有债务。五月时,他与酗酒的同事乔治·马克斯解除合伙关系,虽然对昔日的伙伴有点过意不去,但让他涉入莎兰德的业务是绝不可能的。

七月初他找莎兰德谈论了此事。当时她毫无预兆地回到直布罗陀,发现麦米伦的办公地点在自己的住处,而不是原先的办公室。

“我的合伙人是个酒鬼,无法处理这些事情,而且可能是个巨大的危险因子。可是十五年前他找我合伙,救过我一命。”

她凝视着麦米伦的脸,思考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你是个忠心的骗子,这或许是值得赞许的优点。我建议你开个小额账户让他玩玩,顺便确保他每个月有几千克朗的进账,日子可以过得下去。”

“你没关系吗?”

她点点头,环顾了一下他的单身公寓。他住在医院附近巷弄内的公寓,附有一个小厨房。这地方唯一可取之处就是景色。但话说回来,这样的景色在直布罗陀随处可见。

“你需要一个办公室和好一点的住处。”她说。

“我没时间。”他说。

于是她便出去替他找办公室,最后选了位于皇后道码头布坎南馆内一个一百三十平方米大的地方,还有一个面海的小阳台,这里肯定是直布罗陀的高级地段。她还聘请室内设计师进行翻新装潢。

麦米伦还记得当自己忙着处理文件之际,莎兰德亲自监督装设了警报器、电脑设备与保险箱,就是今天早上他进办公室时她已经翻搜过的那个。

“我遇上麻烦了吗?”他问道。

她放下正在浏览的信函活页夹。

“不,麦米伦,你没有遇上麻烦。”

“那就好。”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咖啡。“你总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我最近很忙。我只是想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据我所知,你涉嫌杀了三个人、头部中弹还因为各式各样的罪名被起诉。我担心了好一阵子,以为你入狱了。你该不是越狱逃跑吧?”

“不是,我被判无罪开释了。你听说了多少?”

他迟疑了一下。“是这样的,我一听说你有麻烦,就请一家翻译社搜寻瑞典媒体报道,定期给我最新消息。一切细节我都很清楚。”

“如果你的消息都是从报上看来的,那么你什么也不清楚。不过我敢说你发现了我的一些秘密。”

他点点头。

“接下来要怎么办?”他问道。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没怎么办,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在瑞典的问题对我们的关系毫无影响。跟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你情况还好吧?”

“我没喝酒,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不是。只要不危害我们的事业,你的私生活与我无关。我是说比起一年前,我是更有钱还是更穷?”

他拉过一张访客椅坐下。其实他并不在意她坐他的椅子。

“你汇了二十四亿给我,我们用两亿替你投资基金,其他的由我全权处理。”

“所以呢?”

“你的个人基金只多出利息。我可以让你增加收益,只要……”

“我对增加收益没兴趣。”

“好吧,你花的钱微不足道,主要的支出就是我替你买的公寓和你为那个潘格兰律师设立的基金会,其余花费都很正常。利率还算不错,所以差不多打平。”

“好。”

“其他的我拿去投资了。去年获利不多,我有点生疏了,所以又花时间重新熟悉市场。前段时间只有支出,直到今年才开始有收入。从今年初起大约赚进七百万,我是说美元。”

“其中你拿百分之二十。”

“其中我拿百分之二十。”

“你满意吗?”

“我在六个月内赚了一百多万美元。是的,我很满意。”

“你要知道……人不应该太贪心。当你满意的时候可以减少工作时间,只要偶尔花几个小时留意我的事就行了。”

“一亿美元。”他说。

“什么?”

“等我赚到一亿美元就收山。我生命中有你出现是件好事,我有很多事想跟你谈谈。”

“说吧。”

他两手往上高举。

“这么多钱实在把我吓死了,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不知道公司除了赚钱还有什么目的。这些钱又要做什么用?”

“我不知道。”

“我也是。但赚钱本身也可能变成目的,这太疯狂了,所以我决定一旦给自己赚进一亿就从此罢手,不想再承担任何责任。”

“好啊。”

“但在我结束之前,希望你能决定将来如何管理这笔钱。总得要有个目标、方针和某种可以接手的组织。”

“嗯。”

“现在这种经营方式根本不可行。我已经分配好了,一部分金额作固定的长期投资,房地产、有价证券等。电脑上有完整的列表。”

“我看过了。”

“另一半我拿去作投机买卖,但因为金额太大很难追踪,所以我在泽西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目前你在伦敦有六名员工。两个是年轻又优秀的经纪人,还有几个办公职员。”

“黄舞厅有限公司?我还在想那会是什么呢!”

“是我们的公司。在直布罗陀这里我雇用了一个秘书和一个前途看好的年轻律师。对了,他们再过半个小时就会到。”

“我知道。莫莉·佛林特,四十一岁,和布莱恩·狄莱尼,二十六岁。”

“你想见他们吗?”

“不用。布莱恩是你的情人吗?”

“什么?不是。”他似乎很震惊。“我不会公私不……”

“好。”

“顺带一提,我对年轻小伙子没兴趣……我是说缺乏经验的那些。”

“对……成熟健壮的男人比乳臭未干的小子更吸引你,这还是不关我的事,不过麦米伦……”

“什么?”

“小心点。”

本来莎兰德并不打算在直布罗陀待超过两个星期,她心想两星期刚好足够让自己厘清现状,但却忽然发现不知道要做什么或该上哪去,于是一住便是三个月。她每天会收一次信,难得几次安妮卡来信联络,她也会立刻回复,只是没有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至于其他电子邮件,她一概不回。

她还是会上哈利酒吧,但现在只是晚上来喝个一两杯啤酒。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饭店,要不是在阳台就是在床上。曾和一名三十岁的皇家海军军官发生过关系,不过纯粹是一夜情,而且十分无趣。

她觉得无聊了。

十月初某日,她和麦米伦一块吃晚饭。她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只见过几次面。此时天色暗了,他们喝着一种果香浓郁的白酒,一面讨论她那数十亿的用途。说到一半,他出其不意地问她有什么心烦的事。

她端详了他许久,一面暗自琢磨。随后也同样出其不意地说出自己与米莉安的关系,以及米莉安如何差点被殴致死的经过。而这都要怪她莉丝。除了托安妮卡问候过一次之外,莎兰德毫无米莉安的音讯。现在她人去了法国。

麦米伦默默地听着。

“你爱她吗?”他最后问道。

莎兰德摇摇头。

“不,我想我不是那种会爱人的人。她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们发生过关系。”

“没有人能不爱人。”他说:“他们也许想否认,但友谊很可能是最常见的一种爱。”

她惊讶地看着他。

“如果我说些你私人的事,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拜托你,去巴黎吧。”他说。

她在下午两点半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搭上机场巴士前往凯旋门,在附近一带闲晃了两个小时,想找下榻的饭店。她朝着塞纳河往南走,最后在哥白尼街找到一家小旅馆叫“维克多·雨果”。

她冲澡之后打电话给米莉安。当天晚上两人在圣母院附近一家酒吧碰面,米莉安穿了一件白衬衫外搭夹克,看起来美极了,莎兰德顿时感到羞怯。她们互相亲吻脸颊。

“对不起,没打电话给你,你开庭的时候我也没去。”米莉安说。

“没关系,反正庭讯也是禁止旁听。”

“我在医院待了三个星期,后来回到伦达路以后整个一团乱,晚上都睡不着,一直作噩梦梦见那个王八蛋尼德曼。我打电话给我母亲,跟她说我想来巴黎。”

莎兰德说她明白。

“请你原谅我。”米莉安说。

“别傻了,我才是来这里请求你原谅我的。”

“为什么?”

“我当时没想仔细。我万万没想到把旧公寓让给你住,会让你面临那么大的危险。你差点遇害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米莉安似乎不敢置信。“莉丝,我从来没这样想。企图杀我的人是尼德曼,不是你。”

她们沉默对坐片刻。

“好吧。”莎兰德终于开口。

“对。”米莉安应道。

“我追你追到这里来不是因为我爱你。”莎兰德说。

米莉安点点头。

“我们做爱的感觉很棒,但我并不爱你。”

“莉丝,我想……”

“我只是想说我希望你……哎呀!”

“什么?”

“我没有太多朋友……”

米莉安又点头。“我会在巴黎待一阵子。在瑞典念书念得乱七八糟,所以转到这儿的大学注册,应该至少会待一学年。之后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终究会回斯德哥尔摩。我现在还在付伦达路的管理费,那间公寓我打算留下,如果你没意见的话。”

“那是你的公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莉丝,你是个非常特别的人。”米莉安说:“我还是想当你的朋友。”

她们聊了两个小时。莎兰德没有理由向米莉安隐瞒自己的过去,凡是能看到瑞典报纸的人都知道札拉千科的事,而且米莉安还兴致勃勃地密切留意相关报道。她也向莎兰德详细叙述那天晚上罗贝多在尼克瓦恩救她一命的经过。

接着她们一起回到米莉安在大学附近的学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