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九日 星期六 至 四月十日 星期日

到了星期六下午一点,南泰利耶的佛兰森检察官已经仔细研究过整个案情。尼克瓦恩森林里的埋尸处简直混乱不堪,而且打从星期三,罗贝多在当地仓库与尼德曼打了场拳击之后,暴力犯罪组的警察便累积了大量加班时数。他们要处理的除了发生在仓库附近的至少三起埋尸命案外,还有莎兰德的友人米莉安遭绑架殴打一案,以及最重要的纵火案。

史塔勒荷曼事件与尼克瓦恩的发现有关联,事实上地点也就在南曼兰郡的斯特兰奈斯警局管辖区内。在这整件事当中,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蓝汀是关键人物,但他现在人躺在南泰利耶医院,一脚打了石膏,下巴也钉了钢板。因此,这一切罪行都在郡警局管辖范围,也就是说斯德哥尔摩将掌握最后决定权。

星期五举行了法院听证会。蓝汀因为和尼克瓦恩的关系而遭到正式起诉。最后终于查证出来,仓库属一家进口公司所有,公司登记在五十二岁的安内莉·卡尔森名下。她是蓝汀的表亲,住在西班牙巴努斯港,没有前科。

佛兰森将存放所有初步调查资料的活页夹合上。这些都还只是初步阶段,接下来还需要上百页的详细内容才能交付审判。但此刻得先针对几件事作出决定。她抬头看着同事及同仁。

“我们有足够证据指控蓝汀参与绑架米莉安,因为罗贝多已指证他是面包车的驾驶员。我还要以涉嫌纵火罪起诉他。至于在仓库附近挖到的三具尸体,至少在全部确认身份之前,先不将这些命案列入他的罪行。”

警员们点头响应,这本在预料之中。

“那桑尼·尼米南怎么办?”

佛兰森将桌上数据翻到尼米南的部分。

“此人犯罪记录很辉煌,抢劫、持有非法武器、伤害、重伤害、杀人及毒品罪。他在史塔勒荷曼和蓝汀一起被捕,我相信他也涉案,只不过没有证据能说服法官。”

“他说他从未去过尼克瓦恩仓库,还说只是刚好和蓝汀骑摩托车出去兜风。”代表南泰利耶警局负责史塔勒荷曼一案的警员说道:“他说蓝汀要到史塔勒荷曼做什么,他毫不知情。”

佛兰森心想能不能想办法,把整个案子移交给斯德哥尔摩的埃克斯壮检察官。

“尼米南拒绝透露事情经过,”警员继续说道:“但强烈反驳自己参与任何犯罪。”

“你会以为他和蓝汀才是史塔勒荷曼一案的受害者。”佛兰森气恼地用指尖敲着桌面。“莎兰德,”她又接着说,口气中透着怀疑:“这个女孩看起来简直像未成年,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四厘米。她看上去没有那么强壮,实在很难想象她能与尼米南或蓝汀较量,更何况是两人联手。”

“除非她有武器。手枪便可补外型的不足。”

“但这和我们重建的事发经过不太相符。”

“的确。她使用梅西喷雾器,并以非常猛烈的力道踢中蓝汀的下体和脸,导致他一个睾丸破裂、下巴骨折。用枪射蓝汀的脚肯定是在踢伤他以后。但我难以相信枪是莎兰德的。”

“实验室已确认射伤蓝汀的枪是波兰制八三式瓦纳德,使用马卡洛夫子弹。枪在哥德堡郊区的哥塞柏加找到,上面有莎兰德的指纹,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她带着枪去了哥塞柏加。”

“当然,但根据序号显示这是四年前在厄勒布鲁某家枪枝专卖店抢案中失窃的手枪。抢匪最后落网,但枪却被丢弃。他们是经常在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出没的当地混混,所以我宁可相信携带手枪的人是蓝汀或尼米南。”

“也许事情很简单,就是蓝汀携枪却被莎兰德夺走,后来意外开枪射中他的脚,我是说莎兰德不可能有杀人意图,因为他还活着。”

“她也可能纯粹出于虐待癖好才开枪射他的脚。谁知道呢?但她又是如何对付尼米南?他并无明显伤势。”

“他胸口倒是有一处,也可以说两处小灼伤。”

“什么样的灼伤?”

“我猜是电击棒。”

“这么说莎兰德可能持有电击棒、一罐梅西喷雾器和一把手枪。这么多东西该有多重?不,我还是很确定枪要不是蓝汀就是尼米南带的,只是被她抢走了。除非涉案者当中有人愿意开口,否则我们不会知道蓝汀究竟是怎么被射伤的。”

“好吧。”

“照目前的情况,依我先前所提的理由起诉蓝汀,但是对尼米南却一点证据也没有。我考虑今天下午就将他放了。”

尼米南离开南泰利耶警局的拘留所时心情坏透了。因为嘴巴很干,所以第一站先到角落的小商店买一瓶百事可乐,当场就咕噜咕噜喝起来,另外又买了一包好彩香烟和一盒哥德堡无烟烟草。他打开手机查看电池量,随后拨电话给汉斯欧克·华达利,此人现年三十三岁,在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中排行老三。电话响了四声才接通。

“是尼米南,我出来了。”

“恭喜。”

“你在哪里?”

“尼雪平。”

“你他妈的在尼雪平干什么?”

“你和蓝汀被抓以后,我们决定低调一点,直到局势明朗为止。”

“现在局势已经明朗了,大伙都到哪去了?”

华达利说出俱乐部其他五名成员的下落,尼米南听了既不高兴也不冷静。

“你们全都像娘们一样躲起来,还有谁在顾店啊?”

“这样说不公平。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和蓝汀在搞什么东西,忽然间就和那个被通缉的婊子开枪互射,蓝汀受伤,你也被捕。然后他们开始在我们的尼克瓦恩仓库附近挖尸体。”

“所以呢?”

“所以呢?所以我们开始怀疑你和蓝汀可能有事瞒着我们所有人。”

“你说会有什么事?我们可是为了俱乐部才接下这个工作。”

“但从来没人告诉我说仓库还兼作森林坟场。那些尸体都是些什么人?”

尼米南正想破口大骂,但及时忍住。或许华达利是个白痴,现在却不是起争执的时候,当务之急应该是团结大伙的力量。他好不容易撑过五次讯问没有出纰漏,此时若在距离警局不到两百米处,用手机吹嘘自己确实有些内幕消息,恐怕不是明智之举。

“别管尸体了。”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蓝汀的麻烦可大了。他会在牢里待上一阵子,他不在的时候,俱乐部由我打理。”

“好,那接下来怎么办?”华达利问。

“现在那边由谁看管?”

“贝尼留在俱乐部代为照顾。你们被抓那天,条子就去搜了。不过什么也没找到。”

“贝尼·卡尔森?”尼米南大吼道:“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别紧张,另外还有那个金发王八蛋,老是和你和蓝汀混在一起的那个。”

尼米南全身血液顿时凝结。他往旁边瞄一眼后,走到离店门较远处。

“你说什么?”他压低声音问道。

“常和你和蓝汀混在一起的那个金发怪物出现了,说他需要藏身的地方。”

“去你妈的,华达利!现在全国警察都在找他呀!”

“是啊……所以他才需要藏身处。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他是你和蓝汀的兄弟啊。”

尼米南将眼睛闭上整整十秒钟。这几年来,尼德曼为俱乐部带来许多工作机会和利益,但他绝不是朋友,他是个危险的混蛋兼病态……而且警方正在积极搜捕他。尼米南从来就不信任尼德曼。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头部中弹之后被警方发现,那么搜捕行动至少会稍微缓和些。

“你们怎么处置他?”

“贝尼负责照顾他。他带他到叶朗森家住。”

维克多·叶朗森是俱乐部的出纳兼财务,就住在恩纳近郊。他受过会计训练,一开始为一个开连锁酒吧的南斯拉夫人担任财务顾问,后来整帮人因为诈欺入狱。他是九十年代初在库姆拉监狱结识蓝汀的。俱乐部成员中只有他平常会穿西装打领带。

“华达利,你马上开车到南泰利耶来找我,我四十五分钟后到车站外面等你。”

“好,但为什么这么急?”

“我得掌控局势。你要我搭巴士吗?”

开车前往硫磺湖的路上,尼米南一声不吭,华达利偷偷瞄他一眼。他和蓝汀不同,从来不好相处。他有张模特儿般的俊俏脸庞,看起来不堪一击,其实性情暴躁,是个危险人物,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此时的他很清醒,但华达利想到将来换他当大哥便十分不安。以前蓝汀多少总能压制住尼米南,如今蓝汀不在了,不知情势会如何发展。

到了俱乐部,不见贝尼人影。尼米南打了两次手机给他,但无人接听。

他们又继续开了大约半英里路,到尼米南的住处。警方也搜过这里,但显然没有发现任何有利于尼克瓦恩案调查工作的事物。正因如此尼米南才得以被释放。

他去冲澡更衣,华达利则在厨房里耐心等候。接着他们进入尼米南住处后面的森林,走了约莫一百五十米后,扒开一层薄土,露出一只箱子,里头装了六把枪,包括一把AK五,还有大量子弹和大约两公斤的炸药。这是尼米南的武器收藏。其中有两把波兰制八三式瓦纳德,和莎兰德在史塔勒荷曼抢走那把属于同一批。

尼米南驱散所有关于莎兰德的思虑,想到她便令人不快。在南泰利耶警局拘留所里,他一次又一次在脑中回想那一幕:他和蓝汀抵达毕尔曼的避暑小屋,看见莎兰德显然正准备离去。

一切发生得迅速且出人意料。他和蓝汀骑车过去,是听从那个该死的金发怪物的命令,为了烧毁那栋该死的避暑小屋。不料无意中遇见那个婊子莎兰德——她独自一人,身高一百五十四厘米,骨瘦如柴。尼米南很好奇她到底多重。接着事情全走了样,还爆发出他们俩谁也想不到的连串暴行。

若以客观的角度,他倒是可以描述出这串过程。莎兰德拿一罐梅西喷雾器,往蓝汀脸上喷。蓝汀本该有所提防,但他没有。她踢了他两下,而踢碎下巴也无须太大力气。她袭击成功,这说得过去。

但接下来,他,就连受过精良训练的人也会避免与其正面冲突的桑尼·尼米南,竟也被她制伏。她动作太快,他还没来得及掏枪。她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伏,就像打发一只蚊子。太丢脸了。她有支电击棒,她有……

他苏醒后什么也记不得。蓝汀的脚挨了一枪,警察随后赶到。斯特兰奈斯和南泰利耶警方针对管辖权几经商讨后,把他送进了南泰利耶的拘留所。此外,她还偷了蓝汀的哈雷摩托车。她割下他皮夹克上的标志——在酒吧排队的人见到他之所以会退到一旁,他之所以拥有大多数人渴求不到的地位,正是因为这个标志。她羞辱了他。

尼米南怒不可遏。整个讯问过程中,他始终守口如瓶。他永远无法开口说出史塔勒荷曼发生的一切。在此之前,莎兰德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充其量只是蓝汀搞出来的一个次要小计划……又是那个要命的尼德曼下的命令。如今他痛恨她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通常他不是个会冷静分析情势的人,但他知道将来总有一天,他会让她付出代价以洗刷耻辱。不过首先他得稳住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因莎兰德与尼德曼而陷入的混乱局面。

尼米南拿起剩余的两把波兰手枪,装上子弹,然后将一把递给华达利。

“有什么计划吗?”

“我们要去和尼德曼谈谈。他不是我们的人,也没有前科。我不知道他被抓以后会怎么样,但万一他说了什么,我们可能都得去坐牢。而且速度会快得让你头晕。”

“你是说我们应该……”

尼米南已经决定非解决尼德曼不可,但他知道现在最好不要把华达利吓跑。

“我不知道,得先看看他有何盘算。如果他想尽快出国,我们可以帮他安排。但只要他有被捕的危险,对我们就是一大威胁。”

尼米南和华达利在薄暮时分到达叶朗森住处,屋内没有灯光。这不是好现象。他们坐在车内等着。

“说不定他们出去了。”华达利说。

“是啊,他们和尼德曼去酒吧了。”尼米南边打开车门边说。

前门没上锁。尼米南打开天花板的一盏灯后,两人一个一个房间查看。屋子收拾得整齐干净,很可能得归功于和叶朗森同居的女人,他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他们在地下室发现叶朗森和女友被塞在洗衣间。

尼米南弯身看了看尸体,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摸摸这个他忘记名字的女人,已经冰冷僵硬。这表示他们可能已经死了二十四小时。

尼米南不需要法医也猜得出他们是怎么死的。她的头被扭转一百八十度,脖子断了。她身穿T恤和牛仔裤,看不到有其他外伤。

然而叶朗森只穿着内裤,还被殴打过,全身都是血渍与瘀青。两只手臂弯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像扭曲纠结的树枝。他所遭受的殴打只能说是凌虐,据尼米南判断,他最后的死因是脖子上挨了一拳,连喉头都深陷进去。

尼米南爬上阶梯,走出大门,华达利跟随在后。尼米南走到五十米外的谷仓,弹开搭扣锁,将门打开。

里面有一辆一九九一年的深蓝色雷诺。

“叶朗森开什么车?”尼米南问道。

“他开萨博。”

尼米南点点头,从夹克口袋掏出几把钥匙,打开谷仓另一头的门。很快地扫视过后,知道他们来得太迟了。重武器柜已门户洞开。

尼米南一脸苦相。“大约八十万克朗。”他说。

“什么?”

“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大概藏了八十万克朗在这个柜子里,那是我们的金库。”

只有三个人知道俱乐部所有用于投资、洗钱的现金放在哪里:叶朗森、蓝汀和尼米南。尼德曼在跑路,需要现金,他知道叶朗森是管钱的人。

尼米南关上门,缓缓离开谷仓。他心思飞快地转着,试图分析这场灾难的结果。硫磺湖摩托车俱乐部的资产有一部分是债券,他能动用,还有一些投资也可以靠蓝汀的协助重整。但绝大部分只存在叶朗森的脑子里,除非他曾向蓝汀详细说明,但尼米南认为不太可能,因为蓝汀向来不善理财。他估计叶朗森的死让俱乐部损失了高达六成的资产,这是致命的打击,尤其他们还需要现金应付日常开销。

“现在该怎么办?”华达利问道。

“我们去向警察报告这里发生的事。”

“向警察报告?”

“没错,整间屋子都是我的指纹。我要他们尽快发现叶朗森和他的女人,好让鉴定结果证明他们死的时候我还被关着。”

“我懂了。”

“那就好。去把贝尼找来,我有话跟他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然后我们得追踪尼德曼,还要动用我们在北欧各地俱乐部的所有人脉睁大眼睛盯着。我非让那个王八蛋好看不可。他八成是开着叶朗森的萨布,去把车牌号码找出来。”

星期六下午两点莎兰德醒来时,有个医生正在戳她的身子。

“早啊。”他说:“我是贝尼·史凡特森医师,你会痛吗?”

“会。”莎兰德说。

“我马上帮你开止痛药,不过我得先检查一下。”

他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又捏又戳又摸的,检查结束后,莎兰德恼怒到极点,但忍住没有发作。她已经精疲力竭,心想最好不要再因为吵架而住得更不舒服。

“我的情况怎么样?”她问道。

“你会撑过去的。”医生边说边做些记录,之后才站起来。这回答对于了解病情帮助不大。

医生离开后,一名护士进来拿便盆帮莎兰德解便,然后又让她继续睡。

札拉千科——即波汀——吃了一顿流质午餐。脸上肌肉只要稍微一动,下颌与颧骨便感到刺痛,更别说是咀嚼了。前一晚的手术在他下颔骨钉了两根钛合金骨钉。

但疼痛是可以忍受的。札拉千科已习惯疼痛。十五年前,他在车内像火炬一样燃烧过后,痛苦了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后续的护理有如漫长的折磨,再也没有什么会比当时更痛苦。

医生判定他已无生命危险,但伤势十分严重。由于年龄的关系,他还得在加护病房多待几天。

星期六,来了四名访客。

早上十点,埃兰德巡官又来了。这回他没有带那个讨厌的女人茉迪,而是由霍姆柏巡官陪同,此人讨喜多了。他们问了关于尼德曼的事,问题与前一晚大同小异。他有条不紊地叙述,没有说溜什么。当他们开始质问他是否涉及毒品交易与其他罪行时,他也再次否认,说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是靠残障津贴度日,实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将一切过错推诿给尼德曼,并表示愿意尽力协助警方找到逃犯。

只可惜他帮不上太大的忙,因为他不清楚尼德曼平时的交友圈,也不知道他会找谁掩护。

十一点左右,检察官办公室来了个人,没有停留太久,只是正式告知他涉嫌重伤害或谋杀莎兰德未遂。札拉千科耐着性子解释说自己才是受害者,是莎兰德试图谋害他才对。检察官办公室的人表示可以提供法律上的协助,为他请公设辩护人。札拉千科说他会考虑。

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他已经有律师,而且当天上午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打电话给律师,要他尽快赶过来。因此当天第三名出现在札拉千科病榻前的访客,正是马丁·托玛森。他悠哉悠哉地晃进来,用手梳过浓密的金发,调整一下眼镜,然后与他的当事人握手。他是个圆圆胖胖、十分迷人的人。没错,他涉嫌为南斯拉夫黑手党跑腿当差,案子还在调查中,不过他也是出了名的常胜律师。

五年前,札拉千科需要重整一些与他在列支敦士登某间小型金融公司有关的资金,通过一名合伙人介绍找上了托玛森。其实金额不大,但托玛森技巧高超,使得札拉千科无须缴税,因此后来又委托他办了另外几件事。托玛森知道那是犯罪所得,却似乎并不感到困扰。最后札拉千科决定将整个生意重整到一间登记在尼德曼与他名下的新公司,并主动向托玛森提议让他成为第三名合伙人,但不过问公司业务,只负责处理财务。托玛森立刻接受了。

“波汀先生啊,你这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玩。”

“我被人重伤害,对方还企图谋杀我。”札拉千科回答。

“看得出来。我若猜得没错,应该是一个叫莉丝·莎兰德的人。”

札拉千科压低声音说:“你也知道,我们的合伙人尼德曼这回真是出丑了。”

“的确。”

“警方怀疑我涉案。”

“你当然没有。你是受害者,而且我们一定要马上让你以被害人的形象见报。之前莎兰德小姐已经有不少负面新闻……这我会处理。”

“谢谢。”

“不过一开始我就得提醒你,我不是刑事辩护律师,你需要这方面的专业人才。我会替你找一个可靠的人。”

第四名访客是在星期六晚上十一点来的,他向护士出示证件,说是有急事,随后便被带到札拉千科的房间。病人还醒着,嘴里嘟哝着埋怨。

“我叫乔纳斯·桑德伯格。”他自我介绍的同时伸出手来,札拉千科却视若无睹。

此人三十来岁,一头红棕色头发,只简单穿着牛仔裤、格子衬衫和皮夹克。札拉千科细细打量了他十五秒。

“我还在想你们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我是国安局的人。”乔纳斯说着出示自己的证件。

“我不信。”札拉千科说。

“你说什么?”

“你也许在国安局工作,但你不是他们的人。”

乔纳斯环顾病房之后,拉来一张访客椅。

“我这么晚来是不想引人注目。我们讨论过该如何帮助你,现在我们得针对事发经过协商出一致的说法。我来只是想听听你的版本,问问你的打算……以便想出一个共同策略。”

“你们想到什么策略?”

“札拉千科先生……如今已经启动法律程序,后果恐怕难以预料。”乔纳斯说道:“我们已经商量过。哥塞柏加的坟坑,还有那个女孩身中三枪的事实,都很难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但也不是完全没希望。你和女儿之间的冲突可以解释为你对她的恐惧,以及你为何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不过你恐怕也得坐牢一阵子。”

札拉千科觉得好笑之至,若非脸上缠满绷带,他真想放声大笑,但此时只能微微翘起嘴唇,做任何再大一点的动作都太痛了。

“这就是你们的策略?”

“札拉千科先生,你也明白损害控制的概念。我们不得不协商出一个共同策略。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协助你找律师等等……但也需要你的合作与某种程度的保证。”

“我只会向你们保证一件事。首先你们得想办法让这一切消失。”他手往外画了一圈。“尼德曼是代罪羔羊,我保证谁也找不到他。”

“有鉴定证据——”

“去他妈的鉴定证据。重要的是警方如何调查以及事实如何呈现。我可以保证的是……如果你们不挥挥魔法棒,把这一切都变没了,我就要召开记者会。我知道人名、日期、事件。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我是谁吧?”

“你不明白——”

“我完全明白。你只是跑腿的,所以回去把我的话转告上司,他会了解。告诉他说我手里有副本……所有的副本。我可以把你们全拖下水。”

“我们得达成协议。”

“谈话到此结束,出去吧。跟他们说下一次要和我商量事情,找个大人来。”

札拉千科说完便将头转开。乔纳斯看了他一会儿,才耸耸肩站起来。就在他快走到门边时,又听到札拉千科的声音。

“还有件事。”

乔纳斯转身听着。

“莎兰德。”

“她怎么了?”

“她必须消失。”

“什么意思?”

乔纳斯有一度显得非常紧张,札拉千科忍不住微微一笑,尽管下巴剧痛难当。

“我知道你们这群胆小鬼顾忌太多,下不了手,甚至没有本事杀她。谁来做呢……你吗?不过她非消失不可。她的证词必须被视为无效。她得一辈子关在精神病院。”

莎兰德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是以前从没听过的。

她的房门整晚都开着,护士每十分钟就要进来查房。她听到有个男人在她房门外向护士解释,说他有急事要见波汀先生。她听见他出示证件,但从对话完全猜不出他是谁,出示的又是什么证件。

护士先去看看波汀是否还醒着,请他稍等。莎兰德断定,无论他的身份为何,肯定是极具说服力。

她听见护士往左手边的廊道走去,总共走了十七步,同样的距离,那名男性访客只走了十四步。平均大约十五点五步。她估计每一步若是六十厘米,再乘以十五点五,表示札拉千科就在左边走廊上距离九百三十厘米的房间里。好,大约十米。她估计自己房间宽约五米,所以和札拉千科的病房中间应该还隔着一间病房。

根据她床头柜上电子钟的绿色数字显示,探访时间刚好九分钟整。

自称乔纳斯的人走后,札拉千科醒着躺了许久。他猜想那不是他的真名,依他的经验,即使在毫不必要的情况下,瑞典的业余间谍也很爱用化名。如此看来,乔纳斯——或者不管他叫什么——是第一个指针,显示“小组”已经注意到札拉千科的情况。想想媒体关注的程度,这也是难免的。但此人来访证实了他的情况使他们感到焦虑。最好是如此。

他斟酌了正负两面的影响、列出所有可能性、摒除许多选项。他非常清楚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假如没有出差错,现在的他还在哥塞柏加的家中,尼德曼已平安出国,而莎兰德则埋在地底洞穴。尽管他已大致了解事情经过,却怎么也想不通她是怎么自己爬出尼德曼挖的洞、一路走回农场,还用斧头砍了他两下让他差点一命呜呼。她实在太诡计多端。

话说回来,尼德曼出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自顾自逃命而没有留下来解决莎兰德,他倒是心知肚明。他知道尼德曼的脑子不太对劲,常会看到幻影——甚至看到鬼。尼德曼不止一次出现不理性的行为,有时还吓得蜷缩起身子,最后都得札拉千科出面解决。

这让他很担忧。他相信既然尼德曼尚未落网,那么从哥塞柏加逃离后的二十四小时,他的行动想必很正常。他很可能去了塔林,向与札拉千科犯罪帝国有联系的人寻求保护。目前令他担心的是,谁也说不准尼德曼的心智功能何时会瘫痪。如果发生在他试图逃离的期间,他可能会犯错,而他一犯错就可能被捕。他绝不会乖乖就范,这么一来警察会死,尼德曼很可能也会死。

想到这里,札拉千科不禁感到心烦。他不想让尼德曼死。尼德曼是他儿子,但遗憾的是他也不能被活逮。他从未被逮捕过,札拉千科无法预料他接受讯问时会有何反应。他理应保持缄默,但札拉千科忧心他做不到,所以最好还是被警察给杀死。儿子死了固然令他伤心,但若非如此情况会更糟。假如尼德曼说了什么,一辈子要待在牢里的就是札拉千科自己了。

如今尼德曼已经逃亡四十八小时,还没有被捕。这是好事,表示尼德曼一切正常,而一切正常的尼德曼无人能敌。

然而长期而言还有另一项隐忧。他不知道少了父亲引导的尼德曼该如何独自度日。这些年来他发现,只要他不再下指令或是给尼德曼太大的自主权,儿子就会不知不觉地进入犹豫不决的怠惰状态。

札拉千科曾多次承认,自己的儿子未能具有某些特质是耻辱也是遗憾。尼德曼无疑是天赋异禀,身体上的一些特质让他成为难以对付且令人畏惧的人。他也是个冷静又优秀的谋划者。但问题在于他完全没有领导天分,总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该筹划些什么。

不过眼下这一切都已在札拉千科的掌控之外。现在他得专注在自己身上。他的处境很危险,也许是前所未有的危险。

托玛森律师稍早前的来访,并未让他完全放心。托玛森一直是企业律师,无论他在那方面表现多杰出,这次毕竟是不同领域的事,他的帮助不会太大。

接着又有那个自称乔纳斯的人来访。乔纳斯提出一线强烈许多的生机,但这丝生机也可能是个陷阱,他得下对棋,也得掌控局面。掌控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他还有自己的资源可以依靠。目前他需要医疗护理,但再过几天,也许一星期,他便能恢复体力。万一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恐怕也只能靠自己,也就是说他必须从将他团团围住的警察眼前消失不见。他将需要一个藏身处、一本护照和一点现金。这些托玛森都能提供。但首先他得强健起来才能逃亡。

凌晨一点,夜班护士进来探了探,他假装睡着。当她关上门后,他费力地坐起身来,两脚垂在床边,静静坐了一会儿,测试自己的平衡感。接着小心地将左脚放到地上,幸好斧头砍中的是已经残废的右脚。他从床边的柜子取出假肢,装到截肢了的脚上,然后站起来,先将全身重量放在完好的一脚,再试着以右脚站立。转移重心时,右脚立刻感到一阵刺痛。

他咬紧牙根,往前迈了一步。他需要拐杖,也知道医院很快就会提供给他。他倚着墙壁,一跛一跛走到门边,花了几分钟时间,而且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缓和疼痛。

他以单脚支撑着,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往走廊上窥视,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他把头再往外探一点。这时听到左边有微弱的说话声,转头一看,只见走廊另一头约二十米处的护理站内有一群夜班护士。

他转头向右,看见了另一端的出口。

当天稍早他询问过莎兰德的状况,他毕竟是她父亲。护士们显然已接到指示,不得讨论其他病人病情。有一名护士虽只是用平淡的口气说她状况稳定,却仍下意识地瞥了左边一眼。

莎兰德就在他的房间和出口之间的某间病房内。

他小心地关上门,跛行回床,脱下假肢。终于钻入被窝时已是汗水淋漓。

霍姆柏巡官在星期日午餐时间回到斯德哥尔摩,人又饿又累。他搭地铁到市政府站,步行前往柏尔街的警察总局,来到包柏蓝斯基巡官的办公室。茉迪与安德森已经到了。包柏蓝斯基在星期日召集他们开会,因为他知道负责初步调查的埃克斯壮正在其他地方忙着。

“谢谢你们能来。”包柏蓝斯基说道:“我想我们也该安安静静地讨论,试着理出一点头绪来。霍姆柏,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在电话上都说了。札拉千科丝毫不肯松口,坚称自己是无辜的,没什么好说。只不过——”

“什么?”

“茉迪说得没错,他是我见过最卑鄙的人之一。听起来可能很蠢,警察不应该用这种字眼思考,不过他那狡猾的表面底下真的有种很可怕的东西。”

“好。”包柏蓝斯基清清喉咙。“我们有何进展?茉迪?”

她无力地笑笑。

“这一回合私家侦探获胜。我在公家档案中完全找不到札拉千科的名字,倒是有一个卡尔·阿克索·波汀,好像是一九四二年出生在乌德瓦拉。父母亲乔治和玛丽安·波汀,死于一九四六年一场车祸。卡尔·阿克索·波汀由住在挪威的叔叔抚养长大,所以直到他在七十年代搬回瑞典之前都没有他的记录。布隆维斯特说他是从苏联叛逃的GRU情报人员,这点似乎无法证实,但我倾向于相信他。”

“好,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地他被赋予了假身份。这肯定经过有关单位的同意。”

“你是说国安局的秘密警察?”

“那是布隆维斯特说的,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做的。这说法成立的前提是,他的出生证明与其他不少文件都是造假,然后偷偷塞进公家档案库。我不敢评论这种行为的法律后果,很可能得看是谁作的决定。但要让这些合法,作决定的肯定是相当高级别的人。”

四名刑警思索着此话中的含意,办公室内一片沉寂。

“好吧。”包柏蓝斯基说道:“我们只是四个笨警察。如果这案子涉及政府官员,我不打算讯问他们。”

“嗯。”安德森也说:“这可能导致宪政危机。在美国,可以在一般法院诘问政府官员,但在瑞典却得通过宪政委员会。”

“但我们可以问问老板。”霍姆柏说。

“问老板?”包柏蓝斯基不明白。

“图尔比约恩·费尔丁,他是当时的首相。”

“你是说直接找上门去,问前首相有没有替一个叛逃的俄国间谍假造身份证件?不会吧。”

“费尔丁住在海讷桑德的欧斯,距离我的家乡只有几英里路。我父亲是中央党党员,和费尔丁熟识,我从小到大见过他几次。他很平易近人。”

另外三名巡官诧异地望着霍姆柏。

“你认识费尔丁?”包柏蓝斯基半信半疑。

霍姆柏点点头。包柏蓝斯基撅起嘴来。

“老实说,”霍姆柏接着说道:“如果能得到前首相的陈述,便能解决不少问题,至少可以知道我们在整件事当中的立场。我可以去找他谈。如果他什么都不肯说,只好顺其自然。但如果他愿意说,我们就能省下很多时间。”

包柏蓝斯基考虑他的提议后,摇摇头。眼角则瞥见茉迪和安德森两人在深思后都点头认同。

“霍姆柏……谢谢你的提议,但我想这个想法还是暂时先缓缓。再回到我们的案子吧,茉迪。”

“据布隆维斯特说,札拉千科是一九七六年来的。依我推测,他的消息来源只可能有一个。”

“毕约克。”安德森说。

“毕约克跟我们说了什么?”霍姆柏问道。

“不多。他说这全是机密资料,没有上级准许,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的上级是谁?”

“他不肯说。”

“那么他接下来会如何?”

“我以违反娼妓法逮捕了他。达格的笔记里有完善的数据。埃克斯壮很气恼,但我已经写了报告,要是他结束初步调查可能会给自己惹上麻烦。”安德森说。

“了解。违反娼妓法。可能会罚他日薪十倍的罚款。”

“应该是。不过反正他已经牵涉进来,我们可以再传讯他。”

“只是现在几乎就要侵犯到国安局的范围,可能会引起一些骚动。”

“问题是如果国安局没有涉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札拉千科可能真的是叛逃并受到政治庇护的俄国间谍,他也可能以专家、网民或任何头衔为国安局工作,所以有正当理由让他匿名并提供假身份。可是有三个问题:第一,一九九一年导致莎兰德被关的那次调查工作是不合法的;第二,从那时起,札拉千科的活动就和国家安全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黑道分子,很可能涉及几起命案与其他犯罪活动;第三,莎兰德确实在他哥塞柏加的农场土地上遭到射杀并活埋。”

“说到这个,我还真想看看那份大名鼎鼎的报告。”霍姆柏说。

包柏蓝斯基脸色一沉。

“霍姆柏……事情是这样的:星期五埃克斯壮要求看报告,后来我请他归还,他说他会给我副本,但一直没给,反而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和检察总长谈过,发现有个问题。据总长说,报告被列为最高机密就表示不得传播或复印。总长还要求回收所有文件直到案子调查清楚,也就是说茉迪也得交出她手上的资料。”

“这么说报告已经不在我们手上了?”

“是的。”

“该死。”霍姆柏说:“从头到尾没一件事顺利。”

“我知道。”包柏蓝斯基说:“最糟的是显然有人在跟我们作对,而且动作非常迅速又有效率。我们好不容易因为这份报告找到正确线索。”

“所以我们得找出是谁在和我们作对。”霍姆柏说。

“等等。”茉迪说:“我们还有彼得·泰勒波利安。他曾经为我们分析莎兰德,协助调查。”

“没错。”包柏蓝斯基的声音更低沉了。“他怎么说来着?”

“他非常担心莎兰德的安全,也希望她好。但讨论结束后,他说莎兰德有致命的危险性,很可能会拒捕。我们的推断有一大部分是以他所说的内容为依据。”

“法斯特完全受他煽动。”霍姆柏说:“对了,有没有法斯特的消息?”

“他请了几天假。”包柏蓝斯基冷冷地回答。“现在问题在于我们应该从何着手。”

接下来他们花了两小时讨论一些可能性,最后只作出一个实际的决定,就是让茉迪隔天去哥德堡看看莎兰德有没有什么话说。最后解散后,茉迪和安德森一起走到车库。

“我在想……”安德森话说到一半。

“想什么?”

“我们和泰勒波利安谈的时候,只有你对他的回答提出反驳。”

“所以呢?”

“所以……呃……直觉很灵。”他说。

安德森向来不善于赞美人,这绝对是他第一次对茉迪说出这种正面或鼓励的话。他走后,留下茉迪一脸愕然地站在车子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