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命的前半辈子或许属于别人,活在别人的认为里。那把后半辈子还给你自己,去追随你内在的声音。——荣格

我站在自家门口,盯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每个人好像都很忙。看那个穿着职业装的男人,正在焦急地边走边接电话。接着他停了下来,左手反复在空气中抖动,和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什么。看那个狂按喇叭的汽车司机,再看路口那个神情焦急不时看表的女人……

每个人都差不多。很多人边走边往嘴里塞吃的,他们很忙,忙得没时间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即使是在散步的人,也要左顾右盼地看来往的车辆,等绿灯亮起才敢过马路。

即使是散步的人,也要遵守交通规则,服从这社会定下来的规矩、秩序。他们其实都是丧失自由的人,被工作、生活、身份、关系、规矩、定义……囚禁着,约束着,他们没有觉察到这一切。

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囚犯,世界就是他们的牢笼。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一直是个囚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被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囚禁着,约束着。

我眼中的世界在旋转,周围的一切在我眼前放大,再缩小,然后又放大。我被这些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那是拴在我身上的枷锁。

我想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我对自己说。

我突然冷静下来,我先整理一下衣服,用手把头发梳了梳。最后深吸一口气,把笑容都堆到了脸上,推开门的瞬间,我的双眼熠熠生辉,满面春风。

“唐平,回来了?”妈妈关切地看了我一眼。

我冲过去,抱了妈妈一下:“妈,我找到新工作了!”

一旁正在假装看报纸的爸爸听到我这句话,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又轻咳了几声,这才很随意地问道:“什么工作啊?”

“外企,待遇比我原来的那个破国企好多了,下周正式上班!”我很兴奋地答道。

“嗯。”爸爸轻描淡写地发出一个鼻音,然后继续认真地翻着报纸。

瞧我们这家人的演技多好,都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了。其实他们已经为我担忧了四个多月,因为四个月前我女朋友和工作一起没了。

这四个月来,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为什么这些倒霉事一起发生在我身上?今天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的错在于——女朋友和她的工作是分不开的,我才是第三者,我才是最多余的那个!

“找到工作就好,来,先喝口热汤,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妈妈开心地笑道。

我摇了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就是累,想睡会儿。你们不用喊我吃饭了。”

妈妈点了点头,我回到自己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又搬了一个小木柜顶住门。靠着门,我从怀里掏出那150粒安眠药,像个饿鬼一样急急地狂吞了起来。这是我跑了15家药店才攒到的,因为每家只肯卖10粒给我。

听人家说只要30粒就可以让我永远安眠,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吞下了150粒安眠药。然后我躺到床上,开始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大概十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了死亡,但这种死亡一点都不安然。我浑身发冷,却连动弹手指拉一下被褥的力气都没有。脑袋像被什么挤压着,又好像被铅灌满了一样,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接下来我眼前出现了一堆堆可怕的幻象,我看到了我女朋友,她笑着走过来和我接吻。就在接吻完之后,我才发现我把她的嘴唇带下一大块肉来。那张漂亮的脸蛋上血肉模糊地突兀着两排牙齿,她还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冲上来继续亲吻我。我想推开她,却浑身动弹不得。突然之间,我发现我变成了我女朋友,我正在啃着自己的尸体……

我是在6个小时后才被爸妈发现并送到医院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并没有睡过去。在这6个小时之内我一直处在意识模糊,可听可看但不能动的状况中,眼前的恐怖幻象就像连续剧一样不断播放。我很后悔选择了用安眠药自杀,这其实是最痛苦的死法。在度过了两个小时的痛苦之后,我就开始想喊人救我。但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办不到。

我被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洗胃也很痛苦,我的食道被插入一根管子,接着开始往我胃里灌水,灌得差不多了,再让我自己把那些水吐出来。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把肠胃洗干净为止。洗胃很恶心很痛苦,但我很高兴有人能把我胃里的那些安眠药洗了出来。这并不是说我后悔自杀,我还会自杀,但我再也不会用安眠药了。

影视小说都是骗人的,那些编剧情的人根本就没用安眠药自杀过,否则他们肯定不敢说吞安眠药自杀是最安然最舒服的死法。就像那些天天写凶杀、悬疑小说的作者,他们又有哪个是真的杀过人?

清醒以后,我问医生:“为什么我吞了那么150粒安眠药,6个小时都不死,而且还那么痛苦?”

医生一边帮我量血压,一边轻蔑地笑了笑,说:“别说150粒,我见过吞近千粒安眠药,在痛苦中度过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也没死。”

“这是为什么?不是有很多人吞安眠药自杀的吗?”我惊讶道。

医生点了点头:“是的,但那是在过去。我告诉你,在以前,30粒安眠药确实就可以杀死一个人。但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研发了BZD(Benzodiazepines)后,药物的致死剂量和治疗剂量被大大地拉开。安眠药更安全了,现在300粒安眠药都不一定能自杀成功,反而还要熬过一段很痛苦的时间。”

医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他很了解我经历过什么痛苦,我并不是他接过的第一例安眠药自杀患者。

开始我以为安眠药能把我带向自由和解脱,却享受了一次比痛苦更痛苦的囚禁大餐。我被囚禁在药效里,被那些可怕的幻象折磨着,浑身就像被刺入了无数的钢针一样痛苦,我甚至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痛苦。

最重要的是,这种痛苦不仅没有把我带向死亡,而是把我带去医院享受恶心的洗胃大餐……

接下来,我被转到了精神病院。我被诊断出患有重度抑郁症,而且已经出现了自杀倾向,我,像囚犯一样被24小时看管起来。于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我对精神病院的第一印象就是铁门,然后是铁门,接着还是铁门。刚入院的病人被统一安置在一楼,因为一楼的监护最好,这里连病房的房门都是铁的。窗户都装有防盗网,其实防的是我们。一楼的窗户都没有玻璃,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玻璃都被病人打碎了,刚装上又被打碎,现在医院干脆不装了。

走廊里经常传来踹门的声音,那是有暴力倾向的病人狂躁发作了。偶尔病人之间还会打架,不过很快就会有强壮的男护赶来制止。病人狂躁发作时也一样,男护劝阻无效就只能约束后加注镇静剂处理。

入院的这几天里,我想过把牙刷的柄端磨尖以后扎死自己,但除了扎得我生疼和扎出一片淤青之外,连一滴血都没扎出来。因为这是人的本能,人都怕疼,哪怕就是像我这样一心寻死的人也怕。我还试过撞墙、把头闷在水盆里、撕下床单上吊、勒自己的脖子……皆未果。

要么是被护士发现了,要么就是被自己的本能拦下了。我真的很想死,但我不想死得那么痛苦。从那时候起我才发现,想找一个稳妥舒服点的死法,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原来,想死也很难。

我的主治责任医生名叫萧白,28岁,是个非常好的医生。他每月领到工资后,都会去买水果发给整栋楼的病人。我也是住进精神病院后才知道精神科医生的工资这么低,主治医师每个月的薪水才一千五,还不到我以前工资的一半。这对于别的医生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一个同学是内科住院医师,只是在一家民营小医院上班,每个月光基本工资就有五千元,其余的红包、回扣、奖金就更不用说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经常挂着一脸的微笑面对我们的无理取闹,或者说是什么在支撑着他,是信念还是别的东西?我真的不知道。

萧医生个头不高,略显消瘦,但身手不凡,我亲眼见过他的身手。那是一个攻击型人格的病人,1.8米的个头,很壮实。被刑警送来的,估计刚犯完事。刚开始他很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由两名刑警负责看着他。

带队的市刑警支队长马千里和萧医生进办公室谈话,我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不好意思啊萧医生,又送了个扎手货过来。他也没犯啥大事,就是在超市和保安闹起来,打伤了几个人,下手很重。”

“唉,马队长,你知道我们这儿根本没能力管制这样的病人。”

马队长干笑了几声:“没办法,市里没有专门的保安强制医疗机构。这家伙又有精神病病历证明,我也不能把他丢到劳教所去,可不就送您这儿来了。”

“对于冲动型人格障碍,其实药物和心理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而且他一旦狂躁发作,到时候不仅我们这些医务人员的安全无法保障,连患者也有危险。”

“这个我和你们院长谈过了,其实就是走个形式。市里的相关机构不健全,我们也没办法啊。”

萧医生长叹一声,然后就沉默了。马队长看差不多了,赶紧告辞:“那萧医生,他就交给你了……”

“马队长,五个月前的那个吸血鬼抛尸案怎么样了?”萧医生突然问道。

“那还是个悬案,雨夜抛尸,让我们无迹可寻。而且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再犯案,凶手估计已经潜逃了……怎么萧医生也对这个案件有兴趣?”

“他是在蛰伏着窥测时机,不是潜逃,这是一个连环杀人犯行为模式的演变过程。等他复出的时候,手法会越来越凶残,作案间隔也会越来越短。”萧医生担忧地说道。

五个月前我也看过关于吸血鬼抛尸案的新闻报道,当时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在四环线东郊口,发现了一具男裸尸。尸体脖子颈动脉处有着两颗尖牙印,男子内脏和眼珠被掏空,全身被利器划满了网状伤口。电视新闻报道时有个画面从尸体上一扫而过,虽然只是匆匆而过的一个画面,但足以触目惊心,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那两颗尖牙印,吸血鬼的流言四起。媒体小报们也跟着风头大肆渲染,说尸检结果发现那人的血都被吸干了。然后就像UFO报道一样,出现了几个目击者,绘声绘色地说那名吸血鬼青面獠牙,身材高大,形如鬼魅。还有所谓的“专家”也出现了,“分析”凶手到底是吸血鬼还是僵尸,最后确认了凶手就是吸血鬼。

一时间十字架成了街头热销品,就连我妈都给我买了一条银十字架项链,一定要我戴着。差不多半年过去了,这阵恐慌才逐渐平息下来,想不到在这儿又听到这个案件。

“你是说凶手还会再犯案?”马队长的声音使我回过神来。

“嗯,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杀人动机是什么,但从尸体上我能感觉到他长久以来的压抑和愤怒,带有强烈的反社会人格特征。而且他受过中高等教育,智商很高,这也应该是他第一次杀人。”

“萧医生你怎么说得和亲眼见过凶手似的。”

“马队长你应该知道犯罪心理画像吧?其实就像你们犯罪现场重建一样,通过心理分析刻画出案犯的人格和行为特征。如有详尽的资料,再深入甚至可以推测出案犯的职业、信仰、年龄、生活等等详尽的方方面面。”

马队长好像听呆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个曾经在一次讲座上听过,可惜国内还无健全的技术力量来帮助破案。那萧医生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的呢?”

“反社会人格你肯定知道,又称悖德型人格,是犯罪的高发群体。选择在雨夜抛尸,显示出他的高智商和反侦察能力。从被害人的残忍程度和他不加掩饰地抛尸,可以看出他反社会人格特征。你们肯定也搜索了过去的案犯资料,没有对得上号的人物,所以五个月来还是一无所获。”

马队长干笑了几声:“确实如此,我们队里也一致同意这个人有反社会人格。按理说反社会人格应该会形成很早,不晚于25岁,也就是说,这个凶手应该有案底。但查了这些年来的记录,却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推测出他受过中高等教育的原因,正是他受过的教育压制住了他的反社会人格。他这些年来压抑着愤怒勤勤恳恳地做人做事。直至某次突变,有可能是失业、离婚、灾劫让他的愤怒爆发了,最终造成了人格改变,释放出了他的反社会人格。”

接下来我听到了萧医生莫名亢奋的声音:“他在第一次杀人时,是紧张的、恐惧的、兴奋的,就像初尝禁果的孩子。这是他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愤怒的发泄方式。杀一个我是杀人犯,杀十个我也是杀人犯,反正都是死罪,有何不同?”

我听到了马队长咽口水的声音,虽然有一墙之隔,但这声音清晰地传入我耳中。“萧医生,你……你没事吧。”

萧医生呵呵一笑:“你想抓住变态杀人狂,你就得像他一样思考。”

“你也太入戏了点。”

“你还记得龙治民吧,一个像武大郎一样的矮小农民杀了48个人,而且将这48具尸体就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当然记得,1985年新中国第一变态杀人狂。”

“你有没有想象过这个矮小的农民,抽着烟,在埋满了尸体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时的那种洋洋自得?他当时肯定在想:嘿,你们都瞧不起俺,现在都踩在俺脚底下哩!得瑟啊,你们再得瑟啊!”

“萧医生,你不去写恐怖小说真是可惜了。”马队长无奈地说了一句。

“这就是变态杀人狂的想法,杀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他主宰生命!他可以从杀人中找到快感和自信,宣泄自己的愤怒。”

“对了,这凶手会不会有精神问题,到时候他要利用精神病脱罪怎么办?”听得出马队长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这个怪异的精神科医生让他无所适从,岔开话题问道。

“首先你要知道,人格障碍,并不属于无认知精神病的范畴。就像你送来的那个家伙,如果他不是伴有间歇性精神病,只是单纯的冲动性人格障碍,你可以直接把他丢到劳教所去。而且我国刑法有规定,即使是有间歇性精神病的人,在精神正常、有认知能力的情况下犯罪,一样要负法律责任。”

说到这儿的时候,马队长的手机响起,他接完电话就急急告辞道:“又有个新案子,萧医生,我先走了。”然后就快步地走出办公室,朝那两名刑警一招手,上了警车,飞驰而去。

我看见他走出办公室时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得出他其实挺感激这个电话来得及时,不然非被这萧医生整出点精神问题不可。

结果刑警刚走,被送来的那家伙马上就发威了,用椅子去砸铁门,想逃跑。好几个男护上前都制不住他,被他一拳一个打趴在地。萧医生从办公室里听到声音连忙赶出来,尝试说服他让他冷静,结果那家伙一把抓起椅子朝萧医生冲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萧医生竟眼都不眨地双手架住抡过来的椅子,然后用椅子的四条腿卡住那家伙的腰间。那家伙一看就没少打架,怒吼一声,左手顶住卡在自己腰间的椅子,右拳就向萧医生的脸上抡去,萧医生一把放开椅子,右手架住他抡来的拳头,左手从他腋下穿过,接着再回身反手一扭,将那家伙的右手一下卡到了后背上。最后脚底一绊,将那家伙完全压在身下,借着卡在他腰间椅子的四条腿将他制得动弹不得。

我看泰拳里介绍过,这招叫反关节压制,四两拨千斤的格斗技。

萧医生认真地说道:“你先冷静一下,这里没有人要伤害你,相信我。”然后才抬起头,对着已经被吓呆的护士喊道:“安定!”

护士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才赶紧跑去拿安定注射液。

那疯子后来就住在一楼的104号病房,每次发作时都是一番恶战。但无论发作的时候多厉害,只要萧医生出现,说一句“冷静点”,他马上就能安静下来,因为这是他唯一怕的人。

萧医生真的是一名好医生,他很想帮我,他不断地问我以前的事,但我的回答只有沉默。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帮我,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能治好我,但我只想快点死去。

而且很快我就有了一个机会,那是在入院半个月后。护士在天台上晾衣服,然后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她跑去接,她没关天台的门。我就这样走上了天台,爬到了护栏外。护士接完电话上天台一看到我,尖叫了一声,赶紧去通知萧医生。

我当时还没跳,主要是我还在考虑该用什么姿势往下跳才能死得万无一失。很快萧医生就赶上来了,我知道他是来劝我的,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这些演烂的桥段。谁知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妈的,你怎么还不跳!你要是在我上来之前跳,责任就全是护士的了。你现在跳,我就要承担部分责任了,连死你都要拖累别人,你个缺德玩意儿!”

我愣了愣,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栏杆边,背靠着栏杆点上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蓝天,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说:“每次只有上天台时我才能稍微地放松一下,这是个好地方,凉风习习的,多舒服。”

接着他又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我们都会死,早晚而已,你就那么急着上路?”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烟盒,“来根?”

我舔了舔嘴唇,点了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烟盒和火机。我以为他会借着递烟盒的机会趁机抓住我,把我拽回去。不过我又失算了,他没有这么干,只是轻描淡写地递给我,在我点上烟后又拿了回去。他把烟盒揣回口袋,左手夹烟,右手把玩着那个一次性火机。

他也趴到栏杆上,向楼下望了望,才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每次我在这里朝下望的时候,都有很强烈想往下跳的欲望。其实死真的是一件不错的事,一了百了,什么都放下了,什么都不用管,也再管不了了。”

我吐出一口烟:“萧医生你也有过自杀的念头?”

他笑了笑:“你听过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吗?死亡也是有诱惑力的。这是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冲动,这种冲动会在看到高楼、山顶、大海、高速路等等场景时突然在大脑中涌现。你会在那一瞬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停止在世间挣扎,寻求最终的宁静——死!”

他吐出一口烟,继续说道:“有名的自杀圣地很多,特别是日本这个自杀文化根深蒂固的国家,青木原森林树海、冲绳的自杀悬崖、清水寺正殿阳台……别人说那些地方都被诅咒了,每年去那自杀的人络绎不绝。其实在我看来,那些地方不是被诅咒,而是风景太美了,美得唤醒了人的死本能。他们甚至都没打算去那儿自杀,只是被这美所吸引,那一瞬他们不由自主地想和这美融合在一起,成为永恒。”

“你不同。”他话锋一转说道,“你并不是因为场景触发你的死亡冲动,你来这儿就是因为你想死。你想毁灭自己,在毁灭自己的时候一起毁灭你的失败。”

“你是个失败者!”他望着我,冷冷地加了一句。

我看着天空,天边有几朵乌云在慢腾腾地挪动。“我确实是个失败者。”我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跳?”他问,接着又自问自答地说,“哦,是不是在想该用什么姿势跳才能万无一失地死去?”

不愧是精神科的,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笑,将自己右手正在把玩的火机丢了下去。火机飞快地坠落,触到地面时一次性火机炸开发出一声爆响。这爆响一直传到天台,在我耳边回荡。

他指了指下面炸开的那个火机:“你用跳水的姿势,脑袋朝下,周身平立,减少风的阻力。动作利索点,运气好点,你的脑袋就能像那个火机一样炸开。”

我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这里只是四楼。运气不好的话,你可能会摔成脑瘫或者脊神经断裂造成周身瘫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家人就要一辈子掏钱照顾你,就连大小便都要他们帮你接,到时候你就是想死,都不知道该怎么杀死自己。”

“再有一个,假如你运气不好也不坏,摔成了残疾,从此就要天天活在别人同情的目光中。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你继续寻死,一个是你突然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选择的是前者,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他冷笑着说道。

我脑中开始浮现我变瘫痪后,我垂老的爸妈天天用尿盆帮我接屎尿的情形。还有我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情形。我咽了一口口水:“我运气应该不会那么差吧?”

他摇了摇头:“我可以告诉你,大多数跳楼者会在最后落地的一刹那反悔。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还有,你知道为什么跳楼者很少出现我说的那种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爆裂的情形吗?”他又问。

“为什么?”

“因为弗洛伊德的理论中,和‘死本能’对应的正是‘生本能’。生本能不用我浪费口水和你解释了吧,就是所有动物和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求生欲。好比你用牙刷扎自己,却怎么也扎不出血一样。你用那把牙刷去扎别人,你会发现那把牙刷其实很尖利,很轻易就能扎出血。”

“为什么你扎自己却扎不出血?因为你怕疼,并不是你办不到,而是生本能在制止你去这么做。再如你把自己闷在脸盆的水中,等到喘不上气的时候,你自己会起身,同样是生本能在制止你。”

萧医生又指了指楼下的那个火机:“跳楼也一样,你并不是火机,你有知觉,你更有生本能。这就是几乎所有的跳楼者都知道要脑袋朝下,但他们都没能把脑袋碰碎的原因。”

“是生本能在作怪?”我愣道。

萧医生点了点头:“在他们即将坠地的一瞬,无论当时他们有没有反悔。生本能都会在那一瞬发挥作用,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保护动作。也就是这些保护动作让他们不但没有死成,还摔成了脑瘫、全身瘫痪还有残疾……死后的世界有没有地狱和天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间有,此时此刻就在你脚下。你这一步跨出去,或天堂,或地狱。”他望着我,眼神如湖水般宁静。

他的眼神让我畏惧,因为我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没有骗我,我开始觉得跳楼这种死法令我恐惧。我恐惧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却死不了,最后变成了拖累家人,被别人同情或耻笑的废物。

他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踩灭,然后就这么转身走下楼去。他甚至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或者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半个小时后,我自己爬回到栏杆内,我浑身都在打哆嗦。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会变成那个最后想死也死不了,要爸妈帮忙接屎尿的植物人。直到我爬回栏杆内后,我的脚还一直在发抖。

我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萧医生其实就一直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等我。他看到我,笑了笑:“快12点了,先去吃午饭吧,等吃饱了再想另一种更稳妥的死法。”

后来,我问萧医生,为什么当时他那么肯定我不会跳下去?

他说:“我知道当时你不怕死,你厌恶自己。你唯一害怕的就是继续再拖累你的家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惧。我肯定你不会跳,因为我知道你还爱着你的家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死,其实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试着闭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这个世界。”

也就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这家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哪有和想要自杀的病人事不关己地闲聊,甚至怂恿病人跳楼的医生,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