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香樱子是被雨淋醒的。她看了看周围,全是水,黑乌乌的水,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有几干枯败的老槐树枝子,漂在水面上。

冷,真冷,她不由得双臂抱紧。天还乌七麻黑的,她不辨东西地爬到岸上,颤着两条腿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仍在下,落到身上已经结成了霜……冰冷,川香樱子的心里亦全是冰冷!

那些做了鬼的和尚给她的恐惧已经被从心底漫散的透骨的冰凉侵蚀了……她似乎成了一具躯壳,只是机械地在做着毫无意义的移动。

她的意识却异常活跃地纷乱……她想起了自己的真名字叫舍知植里,她的母亲只是一个非常贫弱的北海道的渔家女——脑子里忽然蹦进了“父亲——爸爸——男人”这样的能让她芜乱的精神有束缚的字眼……她不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一个唯令是从的间谍,一个杀人如麻的被支那人叫骂着的鬼……当她真的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只差一步就成了地下孤魂的当口,霎时,她觉得生命是非常多余的东西,甚至让她感到厌恶……

一只饿极了的狼,瞪着两只绿亮亮的灯笼似的眼睛,远远地跟着川香樱子,哦,现在应该叫她舍知植里了,一个滑着北海道冰雪长大的渔家少女,呆头呆脑地走在野狼谷里,散开的长发已经被雾霜凝结住了,全身枯板僵立着,犹如没有生命的木刻。

这时候,天已经下开了似雨非雨的凝固的冰粒。

舍知植里仍浸在她冰凉的记忆里……川香樱子是在她家附近那所植清中学上军练课时候找到她的,川香樱子会讲支那话,好几个地方的支那土话都会讲,川香樱子穿着一身关东军的军装,很神气地跟她讲满洲国的日本男人和支那男人,都天天怎样对大日本帝国独一无二的间谍之花穷追不舍。

最让舍知植里惊奇的还是两个人的相貌,她们两个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就这样跟川香樱子成了比亲姐妹还亲的知己,接受了她的冒险性格,天天跟她在一起训练同样的内容,说同样的话,吃同样的东西,做同样的工作。

四年间,舍知植里把自己当成了川香樱子,更从精神上充满了对大日本帝国牺牲的忠信。

在川香樱子确定舍知植里与她有了无差异的默契,而且,说出的北平话就连地道的北平人也分辨不出来,关东军的几位高参亦无法分辨出两人的差别时,这对狠辣的间谍开始出手了。

北平、天津的地下党组织接二连三地受到重创,使国民党的复兴社与平津的G党的特科组织成了仇敌,更令人切齿的是前苏联派遣到南京、西安等地的第一批第二批谍报人员也是这两个川香樱子与国民党的特务们联手惨杀的,剩下的人员潜踪匿迹,对日特机关畏之如虎。

春风得意的舍知植里,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战无不胜的川香樱子。

但是,她没有想到,到了龙海,她的第一次单飞,却遭遇了一连串的失败。为了她的间谍生涯走向辉煌,她把女人最宝贵的处子之身给了韩复榘这个粗鲁的土军阀。

那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狼,在左左右右地对这个奇怪的人类做了一番可食性判断后,前蹄往前一趴,猛地窜起,张嘴咬向了舍知植里的咽喉!

一声枪响!

饿狼被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脚踢飞了。狼的尸体软塌塌地翻飞着,落到地上溅了一地的血,滚了十几个骨碌,撞在了岗坡下的一块青石上,头上的血汹涌地流着。饿狼死前睁了睁眼睛,想以它的狼的传感记住那一枪洞穿了它脑袋的仇人,可是它却没发现暗中毙掉它的人类!

一枪毙狼的人是章雷震。怒气冲冲,猛踢狼尸的是乔和尚。

在接到001的“川香樱子已在绥蒙边界出现”的电报后,章雷震对来龙海的“川香樱子”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可以断定,屡屡制造血案的川香樱子有两个。“鬼见愁”可以不是一个,而日本特高课苦心经营的川香樱子,同样有一个是替代品。

川香樱子所制造的一个个血案,使一些工作在敌人内部的特课人员和幸存的远东情报人员产生了无以应对的恐惧:川香樱子甚至可以在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两个地区作案,手法完全一样,令人防不胜防。

但是,在龙海市,一向无所不能的川香樱子却顾此失彼,昏招迭出……

章雷震由此对龙海的这个川香樱子产生了怀疑,而且,他从以往与川香樱子几次交手判断,此川香樱子非彼川香樱子也。

乔和尚可不管那一套,看见这个跟韩复榘睡到一起,枪杀了自己师兄的骚恶女人,两眼就禁不住地喷火,依着他的性子和嫉恶如仇的劲儿,非得零剐了她,把她的臭头挂在矿上最高的老铜钟杆子上示众。

章雷震制止了乔和尚,拉他到山冈上看日本海军列陈在海上的十几艘军舰,问他:“假如要硬挡枪炮的话,你有几条命能挡得住军舰上的大炮?”

“咱们处在一个战争形势发生了巨变的时代,飞机上扔下几颗炸弹,军舰上打几分钟的排炮,就会有很多人无躲难藏地失掉生命,还有,长谋远计的鬼子们老早地就盯上了咱们的矿产,要拿着咱们的黄金买钢铁,造枪弹,回过头来,再疯狂地屠杀……东四省每天都会有人以血肉之躯去死拼日本人,可是,日本人仍在狂啸暴虐,毫不收敛地制造着血案……你想过这其中的道理吗?”

“……”乔和尚还真的被章雷震给问住了,可仍擎着那把在长城喜峰口捡到的二十九军死难将士用过的大刀,咬着牙,把刀口遥对着木偶一样的舍知植里。

“你可以砍死她,而且,我也想砍死她,光她一个人就杀了我们十多个非常优秀的谍报人员,我心里的恨一点儿不比你小,可是,你如果要使5000多矿工工人一起为这个女人陪葬的话,你就只管砍。”章雷震说完话,走下山冈,走到舍知植里跟前,看着仍神情恍惚的舍知植里,也恨不得一刀砍了她的臭头。

章雷震在眼见了河南矿工一家的惨死后,心里起了一种特别激烈的冲撞,他猛醒到某种类型的国人比日本人还凶残,某些失去人性的国人会以惯常的狐假虎威的劣根,疯狂地屠杀自己的同胞。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省主席韩复榘竟然坐视日本人与汉奸狗腿子们屠杀乡民……有枪有弹的军人,他娘的一点血性都没有了吗?!

章大少爷再一次从如此真实的残酷里体味到了日人以华制华的阴险……死一个舍知植里并不难,只是手起刀落的事,可是,如果日本人和韩复榘都借此大做文章,接下来的血腥会更加惨不忍睹!

得跟小鬼子把账算清了,怎么划算怎么来!

乔和尚的脑子里没有章大少爷的那些复杂的考虑,仍握着刀,准备生劈了舍知植里……他极其仇恨地想让舍知植里去死……他在用最高的智慧想一个万全之策,说服章雷震,让舍知植里死得“自然”一些……

“咱们就造一个这骚恶娘们被狼吃了的假象,日本鬼子总不能因为这女人让狼吃了,吃得一毛不剩,就炮轰咱们的金矿……随便杀老人和……”

和尚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五龙县牛家湾方向——“轰!轰!轰!”传来几声巨响……

舍知植里听到爆炸声,忽然动了动身子,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来了,真的川香樱子来了,你们的鬼见愁已经见鬼去了……”舍知植里神经叨叨地道:“好,太好了,鬼见愁,愁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