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吴先生,我他娘的本不想反对你,可是——日本鬼子都要打到咱们的家门口了,东三省沦陷了,热河沦陷了,华北也要沦陷了,你要我们这些黄埔的子弟坐在教室里拥护蒋大总统的新生活运动,简直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一个戴着红色八角帽,身穿青蓝色五四学生装,脚上穿一双锃亮黑色皮鞋,一脸倔强眼神颇是古怪的少年,大咧咧站在两张课桌之间,手里举着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印发的新生活运动的小册子,头部呈大角度向上仰着,并不时左右摆动,两只眼睛时睁时闭,以示他的与众不同和蔑师轻教。
说话的正是我的爷爷,章雷震——章五岳。
1937年那会儿,我的老爷爷是龙海市商会会长。老爷爷章远成追随国父多年,在国军的辈分中,比蒋介石还高。不过,老爷子做人低调,不事张扬。北伐战争结束后,弃武从商,开始发展船业和钱庄。1937年前后的四五十年间,章记的船业生意和所属的德顺隆的一系列银号遍及了东南沿海的大中城市,所以,章五岳这个有深厚国军背景的军阀少爷的身份,足以让其在所居的这个国民中央政府直辖的龙海市里显赫一时,“恶”名远播。
我听金凤奶奶讲,老爷爷章远成家教甚严,经常用皮鞭加棍棒的家法严重地侵害五岳爷爷的肉体,但,爷爷发小被一班大小管家掌柜和一众家仆伙计宠着护着,仍然是呼风唤雨,肆意妄为。
金凤奶奶当时还是爷爷身边的一个贴身丫头,像红楼梦里的袭人一样,是从小就许了爷爷的,加上粗通武功,所以深得五岳爷爷的喜欢。五岳爷爷经常带着十五六岁的金凤奶奶到处惹是生非……
章家大少五岳看到讲台上的吴先生已经翘着胡子准备离开,立时趾高气扬地几个飞步上了讲台,得意地拎起吴先生的那本因慌张而忘记拿走的讲义,塞到了先生的腋下,并友好地冲走下讲台的先生闪了几下眼睛,“走好了您哪,本少爷要开始抗日战情研判练习作业喽,你可千万记住哦,不要跟校长大人打小报告……嘿嘿,先生还记得上次您的脚板板上的铁钉子伤刚好——”身为四川人的吴先生听到这个鬼见也愁的学生那变了味的川音,不由打了个寒噤,惶惶溜之乎也。
讲台上,章五岳稳稳当当地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另一只脚踏在讲桌上,威风八面地向台下扫了一眼,随即喊道:“鬼兔子铁心准备军用地图,东北狼靳彪子把门放哨!此节课及下午余下的两节自修课,尽皆为我等所占所用哈!”
此言一出,左边靠墙最后排,蹿出一高一矮两位精气神各有千秋的少年。个头稍矮的那个叫铁心,两臂环抱着一个牛皮纸长卷,脖子后还插着一根专用指挥棒,上到黑板前,手脚麻利地打开牛皮纸卷,把军用作战地图挂上。个高的靳汉彪则虎步威威地出到教室外,跟门神一样地跨站在门外,他后背上那柄得自某位军头师傅的鬼头刀兀自颤了几下,刀柄上的红绸布随风而展。
其他的学生早已猴子似的打乱了课桌秩序,一窝蜂地拥到了前面的几排课桌间,嗡嗡嗷嗷地等着章大少爷讲解眼下各强势军队的战斗进军态势。
“都给我听好了,”章五岳接过鬼兔子铁心递给他的指挥棒,重重地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借势飞身下到地面上,转身挥臂,将指挥棒一点,点到地图上的“北平”的标示点,故意用老气瓷实的声音道:“据,民国二十六年,嗯哼,也就是阳历一九三七年五六月间之综合最新消息,北平南苑已经成了一个火药桶,宋哲元二十九军与日军的小花武次郎的三十三联队每天必有实弹演习,任何一方,只要是不小心或是故意的来那么一次擦枪走火,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教室里,一腔热血要将日本鬼子从中国赶出去的少年们听得津津有味,连站在教室外警戒的靳汉彪也转了头,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句龙海市养志中学最权威的最新军情讯息。
章五岳颇有将军风度的大讲着关于交战双方的进攻准备……讲桌下的黄埔子弟爱国班的同学们,连听带琢磨的,连下课钟声都听而不闻了。
他们没想到校长方维义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这位新潮而八面玲珑的校长略显清瘦的脸上带着法国珐琅架眼镜,友好而略带恭谨地引着三个日本籍学生向爱国班的教室走过来。
方校长走到教室门口,朝着一门心思以章大少爷为首的研究中国战情的学生们庄重地“咳”了一声。
章五岳一见校长大人驾到,侧了侧身,语意不清地说了句“校长好”,接着对那三个新同学视而不见地继续进行他独特的最新战情分析研究。
方校长只好走到讲台,贴着章五岳的耳朵,以恳求的声音道:“五岳啊,今天不要乱来,一会儿我给你介绍几个新同学,你们可要友好相处,不要无事生非,要不然,我可要行使校长权利了。”
“哈,新同学,我倒要见识见识。”章五岳这才扫了扫那三个比他矮一头的少年。三位少年长得人五人六的,都穿着一身洋装,脸上皆有不可一世的牛神气儿……这却让章大少爷打心眼里开始生气了。
“来来来,各位同学,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新来的同学,他们来自樱花芳菲的日本,他们是对我们亲善的,是我们的友邦子弟……”校长眼见着章大少爷及那一班虎狼一样的黄埔军人子弟越来越不友善,越来越不友邦的神色,心知今天这场同学见面会影响……下面的要互敬友爱共同和乐生活的话,竟也说不出口了。
那三个日本少年却颇为得意地把胸脯挺得老高,急于作自我介绍。
中间高个的日本少年往前走了一步,牛哄哄地用生硬的汉语道:“我的名字叫渡边本村树,我的父亲是龙海驻屯军的副司令官,你们的受我们的保护!我们的是来给你们的提高文明和科技进步的!”
“妈的,我们不要日本猪,日本猪滚出去!”章大少爷一听急了,他倭瓜爹的,是日本种,还什么樱花芳菲,看眼前这个猪头的牛气样儿,还什么来提高文明和科技进步,不由得怒气冲天,虎吼而出,两手握拳作势,就要打将过去。
方校长眼见事情要糟,连忙掏出哨子急急吹了几下,一把抱住章五岳,冲门外大喊:“保安队,快!快过来维持秩序!”他本来是极不情愿日本人在这个有黄埔军人投资办起的学校里插一杠子的,可是,日本人气焰嚣张,连党国的几十万军队都抵挡不住,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施教文人只能委曲求全。他更知道,这个让他头疼无比的章大少爷那是一等一的仇视日本人,龙海市的几个日本商行他明里暗里打过几遍了,用章大少爷的话说,龟儿子小日本骨头贱,越打得他趴在地上哭爹喊娘,他越会对你毕恭毕敬。由此,可爱的方校长忽然又想到乱世用乱招,或许没准儿,这帮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抗日能抗出一个出头之日,能打出一个扬眉吐气的天下来。
站在教室外的东北狼靳汉彪此时才想起他的职责,拍了一下大脑门子,一步跨进教室。
靳汉彪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的老爹老妈可都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他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珠子,走近那三个不知今日会有大难的日本崽子身前,大身板一晃,“嘿嘿”冷笑几声:“你们仨个瘪犊子玩意儿,不在你们那个倭瓜岛卧着,跑这儿显摆,没听见我大哥的话吗,快他娘的滚!”言罢,伸手就扯住右边那矮个,“咣咣”照其脸上就是两拳。
渡边本村树见同伴受欺,突伸双手欲扯住靳汉彪的衣领,显示会两下子空手道什么的。
章五岳早就利索地反手抓住校长的手臂,还忙中偷闲地动了动嘴角,送给校长大人一个阴阴地笑,把急得两手乱抓的校长摁到了讲台洞里,旋即扑下讲台,一把拿住了渡边本村树的手腕,运臂往后一别一拉,又毫不留情地踹了一个窝心脚,当即让渡边本村树狼嚎着躺在了地上。
一班黄埔子弟一见有架可打哪甘落后,一窝蜂拥上来,围成了三个铁桶一样的人阵,踢里咣啷,拳脚并用,打得是真痛快,三个龟儿子日本倭瓜顿时哭爹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