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祖爷封锁了消息,又假传了书信,秦百川一直被蒙在鼓里。
半个多月后,秦百川就派人送来一封信,邀请祖爷去四川做局。祖爷当然应了。祖爷让大坝头、二坝头、四坝头看好家,他只带了一个人去,就是我。这是祖爷对我胆量的最后一次考验,我跟祖爷以来,祖爷先后考验过我的耐心、色心、贪财心、善心、胆量。或许,一个不贪财,不好色,胆子大的人,才是他最后的托孤之人。
祖爷的局,永远让人猜不透。西去四川的路上,祖爷对我说:“大头,这次去,不成功则成仁。”
我对祖爷说:“为什么不多带点兄弟?”
祖爷说:“越少越安全。”
我不明白,什么叫越少越安全,我不说话了。
祖爷看看我,说:“害怕了?”
我说:“害怕倒没有,就是心里没底。”
祖爷一笑:“大头,跟我这么久,后悔吗?”
我心下一阵唏嘘,说:“祖爷,我不悔,这么长时间来,祖爷待我恩重如山,反倒是我,不争气,来堂口这么长时间了,一直不能替祖爷分忧解愁。”
祖爷看了看我,叹口气说:“愧疚的应该是祖爷我,我时常想,你以前在茶馆也挺好的,穷虽穷点,但日子安生,跟了我,免不了担惊受怕,我不知道会把你带到何方。我常想,如果我做的不是这份生意,你跟我了,那该多好。”
望着祖爷斑白的鬓角,我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酸:“祖爷,这就叫缘分吧。”
祖爷沉思了一会儿,说:“大头,如果有机会让你出去,你会选择哪里?”
我一惊:“出去?去哪?”
祖爷一声长叹:“香港,台湾,南洋,都可以。现在很多道上的兄弟都在往外跑,他们落脚后都来信让我走,我走不了,我的事还没完成……”说到这,祖爷沉寂了一下,“如果有可能……如果有一天,我走时,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一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而是祖爷没有撇下我,谁都知道往外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像我这样的,没钱没本事,那边没人接应,就算跑过去也很难生活。
我知道祖爷心里很难受,也很纠结,来到南粤后水土不服,生意并不好做,“风子手”又死了,三坝头也死了,堂口几十号兄弟也死了,而今西去四川迎战秦百川,胜负难料……在那段时局动荡、前途未卜的日子里,祖爷第一次表现出了他的彷徨。
其实,那段时间,也是整个中国最彷徨的时期。去,还是留,成了很多人心头的大病。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渡长江之后,老蒋大势已去。在国民党反面宣传的作用下,很多人动摇了。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后,上百万人携家带口地出逃了。
这里面有追随蒋介石的国民党残兵败将,有富商,有黑社会头子,有西南的土匪,也有部分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往哪里逃,台湾、香港、南洋,及世界各地。
尤其是那些黑社会头子,他们明白,共产党来了,共产党是替老百姓打天下的,他们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祖爷也是黑社会,他手上沾满了鲜血,他更有银子,所以,他有逃跑的必要,也有逃跑的资本。
8月2日,我和祖爷抵达四川。我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秦百川,高个子,络腮胡,很有大家风范。一见我们来了,高兴地伸手迎接:“祖爷,我的好兄弟!”
祖爷也高兴地说:“秦爷,别来无恙!”
当晚秦百川设宴款待,席间,他向祖爷讲解了这次做局的计划。
他说这次要做个大局,以解目前各大堂口钱财紧缺之急。他说这个局他布了五年,目标是一个川西的大土匪。
土匪是近代中国一个特殊的群体。辛亥革命后,满清倒台,国民党统治无力,中国陷入军阀割据的天下大乱时期,这种环境下,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土匪占山为王的局面。
土匪的来源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大财主,手里有钱,招兵买马,拉起队伍,对内自保,对外欺压百姓;另一种是秘密结社的恶霸、亡命徒,也包括铤而走险的穷人,这些人结合在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事,日久经年,慢慢成了气候。
土匪也很有意思,拉起队伍后,自设编制,土匪头子自称“司令”,下面设“团长”、“旅长”之类的,其实手底下都没几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土匪中有一部分是义匪,义匪虽然做的也是打家劫舍的买卖,但劫取的都是恶人的钱财,劫富济贫是他们的宗旨。东北马贼张白马,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义匪,他的队伍纪律严明,不准杀贫、不准杀革命人士、不准奸淫妇女、不准欺压百姓。
秦百川说的这个土匪,盘踞川西几十年,和黔西、滇西几个有名的土匪头子并称西南五虎,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秦百川说:“这个狍子我盯了好久了,家底儿有几百万,他现在对我深信不疑。最近他要迁祖坟,我们一同给他做个风水局。”
祖爷问:“为什么要迁坟?”
秦百川说:“改运祈福吧。解放军已经打过长江了,老蒋何去何从都难说了,共产党过来后,土匪还能有好日子过?”
祖爷笑着说:“他为什么不跑路?”
秦百川说:“时局未定啊。谁能保证老蒋不会卷土重来?”
秦百川这句话道出了当时国内反动集团的矛盾心态。跑吧,家大业大的,搬家等于失次火,而且故土难离,无论好人还是坏人;不跑吧,自己作恶太多,总会被清算的。
与此同时,老蒋在东南区军事会议里又大肆宣扬“战略反攻”,搞了个“半年整训,一年反攻,三年成功!”的口号,结果是到死都没成功,他始终不明白的是他背离了群众,他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
其实,当时国内局势很不稳定,即便是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占将近中国三分之一的土地依然留有大批的国民党残余部队,沿海一些地带,如舟山群岛,还留有国民党的空军驻军,除了这些正规军外,全国很多地方还隐藏着大批土匪、特务,他们伺机大搞破坏和暗杀,妄图颠覆社会主义新中国。仅1950年2月,盘踞舟山的国民党空军,就出动飞机17架次,空袭上海市区,炸死炸伤市民一千余人,并炸毁了电厂及多处民房。
祖爷笑着对秦百川说:“以秦爷的本事,自己就能将对方拿下。”
秦百川说:“非也!我自己做得再好也不如祖爷出面,中国人都认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越不了解,越神秘,我在川地这么多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们已经闹不清我是真本事,还是假本事,钱如果直接进了我的口袋,容易让人生疑。况且我和这土匪有八拜之交,就像医生不能给自家人看病一样,这迁祖坟的大事,还是外人操作为妙!”
祖爷大笑:“秦爷,高!佩服!佩服!不过,秦爷既然和对方有八拜之交,那就是一起对天起过誓了,如此做局,秦爷不怕报应吗?”
秦百川一笑:“祖爷何时变得如此菩萨心肠了,你我才是歃血为盟的好兄弟,其他人那都是做局!”
祖爷一抱拳,“说得对!”
第二天,祖爷装扮妥当后,跟随秦百川去了那个土匪家。
我拿着罗盘,紧紧跟在祖爷的身后,我知道祖爷做任何事都是有准备的,但这次,我却看不出祖爷的后手在哪里。我一直认为这边会有人接应,但直到现在,还是我们两个人,两个人对付秦百川和一帮土匪,这是羊入虎口。
想到这,我反而轻松了,跟了祖爷,就是生与死的托付,如果他不幸罹难,我跟着他死,小弟跟着老大死,没什么遗憾的。
于是,一路上我都很泰然,进门后,我表现得很主动,帮祖爷推椅子,让祖爷坐下,对方仆人献茶时,我像保镖一样,将他拒之三步之外,接过茶水,待秦百川和那土匪都端起茶杯喝过后,才递给祖爷,我怕茶水有毒。
后来祖爷对我说:“大头,那一刻,我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阵发暖,我跟着祖爷白吃了这么久,终于能为祖爷办件事儿了。
其实我那都是多余的,秦百川不会让祖爷这么个死法。祖爷要是这么死了,秦百川就太没水准了,秦百川要把声势造大,做个局中局,让东南西北四大堂口的兄弟觉得祖爷该死,死得理所应当,这样,祖爷死后,他才能以无辜而仁慈的面目出现,才好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