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板当时没找到新死的合适人选,迫不得已,就先把女儿下葬了。下葬后,等了两年,终于听说邻镇新死了一个男的,家境和岁数都相当,赶紧派人去求婚,经过中间阴媒的撮合,双方合了八字,这门亲事算是成了。

根据合阴婚的规矩,何老板要先把自己女儿的尸骨挖出来,选个良辰吉日,抬到男方家,和新死的男的装进同一口棺材,作法圆房后,共同下葬。

于是,何老板请了一个瞎子算了算,按照老黄历上的黄道吉日,找了一个起坟的日子,雇了几个小工,将墓碑撬开,把棺材挖出。两年前下葬时,棺材上涂了防腐的药剂和防虫的药水,但时过两年,棺材板还是有些发旧。

开棺前,望着陈旧的大棺材,何老板迟疑了,他不知道两年时间自己的女儿会腐烂成什么样,他想见到女儿,又不忍心看,就这样沉默着,端着烟斗不停地抽烟。

“老板,开不开?”一个小工问。

良久,何老板咬咬牙:“开!”

时近中午,日头直晒头顶,小工们脑门子上突突直冒汗,不知是吓的还是热的。

几个人拿着斧子、铁橛,叮叮当当地撬起棺材上的铆钉。

弄了一会儿,棺材上的钉子都起了下来。几个小工用力一抬,咯吱一声,棺材板掀了起来,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死人的味道也随之飘出,就在棺材盖儿挪动的一瞬间,几个小工不约而同地大声尖叫:“啊?!”手一抖,棺材盖儿滑落到地上。

何老板一惊:“怎么了?”

小工们脸色铁青,其中一个指着棺材里,哆哆嗦嗦地说:“老板……您看……”

何老板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近棺材,低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乌黑的头发,黑压压地塞满了棺材!

都说人死后,头发还会继续生长,但无非是比下葬时多出一点点,这种厚厚的头发塞满棺材的情况还从没见过!

何老板眼前一阵眩晕,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俯下身,慢慢拨开那层层黑发,才看到自己女儿的骷髅头,脸上已经没肉了,肚子塌陷,肚脐周围腐烂了一部分,可能是棺材的封闭效果比较好,尸体还没有完全腐烂,头盖骨上的头发一根根挺着,似乎体内所有的能量都供在了头发上。

民间传言,人死之后,如果怨气较大,就会冲上头顶,继续支持头发的生长。何老板不知自己女儿究竟有何怨气,冲得这一棺黑发生!

男方跟来起坟的人看到这个情景后,马上跑回去告知了对方父母,对方一听就开始反悔了,说这个女的是个厉鬼,跟自己的儿子不合!

何老板陷入两难境地,对方不答应合婚,可自己已将女儿挖出,总不能就这样埋回去吧,况且两年来女儿长了一棺材头发,看来怨气十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女儿埋了,于心不忍。

思来想去,何老板准备找个道法高深的大师看看。

贾四爷是何老板的旧交,两人结识于青岛,光绪二十九年,在青岛英德啤酒酿造公司(今日青岛啤酒前身)的创建仪式上两人相识,后来国民党政府进行盐业整顿,何老板日子不好过了,贾四爷就发动官方的朋友帮忙。那个年代,利益都是相互挂钩的,贾四爷帮何老板争取食盐生意,其实是要借何老板码头上的盐仓走私烟土和枪支,就这样,一来二往,两人成了所谓的朋友。

与跟何老板的关系不同,贾四爷和祖爷是生死之交,两人光掉脑袋的事就不知合作过多少次了。何老板丧女后,贾四爷就惦记着这个事,打算给祖爷介绍这个肥狍子,无奈当时战事不断,贾四爷的烟土生意受挫,自顾尚且无暇,也就无心弄何老板这个事了。

不料两年后,何老板要合阴婚,而且在合之前还出了这么个事,贾四爷马上将此消息告诉祖爷了。

很快这个事也上了报纸,特大号外,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江淮地区出了个长满乌发的棺材!

祖爷听后,觉得这个事不太妙,如果这一棺材头发是真的,那就麻烦了,《扎飞秘本》里对这种事记录过一次。

嘉庆六年,有个老财主的小妾去世了,多年后子孙起坟,发现那小妾死后又长出很多头发,吓得这家的人马上报了官,官府的人来后,也没查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后来,这家就怪事迭出,先是半夜看到有白衣女子打着灯笼在院中走动,又在雨天看到树上有个小男孩抱着鲤鱼哈哈直笑,再后来,这家人就都陆续得怪病死了。

人们都说那个小妾是怀了身孕后被财主的大太太毒死的,死后怨气不散,母子俩都变成了厉鬼,把这家人的命都索走了。

所以,“江相派”的老祖宗在《扎飞秘本》里留下一句话:“乌发遮棺不可扎,怨气戾气乱如麻,窦娥血溅三尺白,阿宝莫与鬼挣扎。”意思是告诉阿宝们,遇到这种乌发充满棺材的情况,就不要做局了,死者怨气不散,谁动棺材谁倒霉。

所以,对这种局,阿宝们向来很忌讳,一般都不做。

贾四爷走后,祖爷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堂会,想听听各个坝头的意见,结果除了二坝头,其他坝头都说不要做这个局。

祖爷看了看大家,没说话,一挥手:“散会。”坝头们面面相觑,不知祖爷作何打算。

夜里,祖爷在书房品茶。此时,叩门声起。祖爷一笑。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张自沾和黄法蓉来了。祖爷料到他们会来,他们不是坝头,高级机密堂会不能参加,但二坝头回去后肯定会透露此事,黄法蓉听后肯定会来!

“祖爷,这个局必须要做。”黄法蓉说。

祖爷双眼微闭:“说说。”

张自沾开口了:“祖爷,乌发棺材不可扎,那只是老祖宗的看法,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祖爷万不可墨守成规!”

祖爷知道,这些话都是黄法蓉教的,张自沾向来谨小慎微,堂口没有定论的事,他从来不发言,自从黄法蓉嫁到“木子莲”后情况就大不同了,相夫教子,这相夫一事黄法蓉就做得很不错。

祖爷笑了笑:“就这些?”

张自沾一愣,看看黄法蓉。

黄法蓉说:“祖爷,合婚挪坟向来是‘江相派’的拿手绝活,无论是老百姓还是道上的朋友都知道,如果出了乌发棺材我们就不干了,岂不留下笑柄?”

祖爷睁开了眼睛,喝了口茶说:“我没说不干啊?”

黄法蓉看了看张自沾,两人都笑了。

祖爷接着说:“自沾博览群书,先分析一下这棺材里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张自沾马上说:“刚来上海时,我在教会书院读过一些西方的生物学读物,人死后,头发仰仗头皮内的营养素确实还会生长一段时间,但要说长满一棺材,那不可能!唯一的可能是……”

祖爷陷入了沉思。这才是祖爷最担心的!做局最怕局中局,如果坟地被动过,说明已有人先入为主,对方是什么人?要干什么?自己还要不要蹚这个浑水?

思来想去,祖爷还是理不出头绪。贾四爷突然提供这么一个美差,他会不会是“双细”?

“双细”是黑话,双面间谍的意思,间谍在古代被称为“细作”。在阿宝圈里,如果一个线人被对方策反了,成了对方的线人,那么就扮演双面间谍的角色了,俗称“双细”。做局过程中,最怕出现“双细”,张丹成当年给清宫里的贝勒布局时,就是因为出了“双细”,结果落得惨败,丢了一颗睾丸。

但祖爷很快就排除了这个想法,贾四爷没理由当“双细”,这么多年的关系了,而且每次做局大家利益分得都得当,况且对方只是个贩盐的老板,不是什么政府官员,即便被识破,也没什么大碍,贾四爷没必要为此做“双细”。

祖爷开始考虑这个活还要不要接,作为一堂之主,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此时祖爷想起了白天堂会时二坝头说的一句话:“做,为什么不做?不就是多了几尺头发吗?我去给她剪下来烧掉!”

祖爷觉得此话有道理,如果能够亲自看一下棺材里的情况,也许一切就明朗了。说到底,祖爷是有两个担心:如果那棺材里的头发被人动过,则接下来就不是和鬼斗了,而是和人斗了;但如果那头发看不出什么破绽,确实是自然生长,那就更可怕了。毕竟那个年代的科技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即便是玩扎飞的人,也是敬畏鬼神的,万一惹得天怒人怨,群鬼出更,自己也不好收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件事既然处在了江淮大地,那么作为这个地方的江相一门,就必然要管,此时如果缩头,整个堂口在当地的名望就会下降。况且最近梅玄子那边大造声势,“木子莲”的生意每况愈下,再不捞点钱,堂口的生计真就成问题了。最后,祖爷决定,先派二坝头和张自沾去探探路。

在贾四爷的介绍下,二坝头粘上胡子,带着张自沾等几个小脚去了何老板家里。

贾四爷介绍说:“这几个人都是报纸上提及的铁版道人的徒弟,铁版道人因会见政府要人,不得脱身,先让几个徒弟来看看情况。”

何老板赶忙道谢,然后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二坝头很淡定,俨然一副大师的气派。他手捋须髯,高声唱喝:“无量天尊!这样的事情,我们以前也见过,这是令爱生前怨气所致,不知有何怨气啊?”

何老板一脸迷茫,仔细回想后说:“没有啊,小女生前备受我老两口疼爱,性格开朗,上进好学,没有什么怨气啊。”

二坝头说:“也许她不曾与您提及。也罢,待我去看看。”

棺材放在东厢房,房门上着锁。为了合阴婚,何老板把自己下葬两年的女儿挖出来了。

尸体已经部分风干,像腊肉一样狰狞地躺着,还有厚厚的一层头发,谁见了都害怕。何老板更怕这尸体惹得猫儿狗儿来捣乱,到时候钻进棺材,将尸骨捣乱,更是对不起女儿了,于是便上了锁。

二坝头生平扎飞无数,对死人并不害怕,但这次还是有点胆寒。那一棺材乌黑的头发,尸骨就沉睡在厚厚的头发下面,透过头发散发出来的怪怪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二坝头一边装模作样地念咒,一边低头查看。张自沾也跟在二坝头身后,仔细打量着棺材里的一切。

看了一会儿,二坝头合掌细思,嘴里嘟囔:“怨气太重了。”而后又说:“还是做个法事吧,否则,全家都会遭灾!”

何老板大惊:“遭灾?”

二坝头说:“当然了!人死后,有怨气的,上不得天堂,下不了地府,中间不能投胎做人,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棺材是她唯一的栖息之地,野鬼最怕见光,你把棺材打开了,使她阴气大损,你们全家都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何老板一愣,说:“这是我的女儿啊,难道她能害她老爹老妈?”

二坝头苦笑:“生在阳间有怨气,死后做鬼更凄凉!这辈子你是她的老爹,下辈子她就是你娘!人一旦入了鬼道,戾气倍增,六亲不认,何老板难道没听说过有人随便迁祖坟,坏了风水,导致全家死光的惨剧吗?”

何老板被二坝头喷得满头冒汗。

“是,有所耳闻。”说到这儿,何老板看了看棺材,有些害怕了,“大师,我们暂回客厅说话。”

二坝头对张自沾使了个眼色,随何老板出去了。

张自沾帮几个家丁抬起棺材盖儿,慢慢盖上,在盖盖儿的一瞬间,张自沾以棺材板作掩护,迅速伸手,悄然拽出几根头发,团作一团,藏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