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说不出话来,跌坐在椅子上,那些无助感又漫天扑来,让她无处可逃。

众人刚想说些安慰的话,白小舟忽然抓住秦哲铭的胳膊:“我是他的女儿,我能要回背包吗?”

“我会尽力。”秦哲铭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就算找回了背包,恐怕里面的东西也不是原封不动了。”

一整个下午白小舟都精神恍惚,软软地趴在自习室里胡思乱想。身后坐了一对小情侣,很没人品,一直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周围的学生都投来愤怒的目光,他们依然视若无睹,我行我素。

“亲爱的,待会我们一起去找王婆吧。”

“你又想你奶奶了?”

“我才不想那老不死的呢,她得了癌症,可是我爸爸一直在病床前服侍,她走的时候,竟然都不告诉我爸爸她的银行卡密码。我得去请王婆叫她回来问清楚,要不然麻烦死了。”

白小舟忽然来了精神,回过头去问:“那个王婆是做什么的?”

“王婆是神婆,可以通灵,把死人的灵魂叫回来附身。”

把死人的灵魂叫回来?如果她把外公的灵魂叫回来,是不是就可以问到父母的真相?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她否决了,她才不相信有鬼,人死了,最多留下一些怨气、磁场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东西又没有意识,怎么能对话?

“那个王婆……在哪里?”虽然觉得很可笑,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小情侣很不耐烦:“就在周颂门外面第二个巷子里,记得带够钱,王婆收费很高。”

当她站在小巷口的时候,白小舟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

巷子幽深,两旁的墙壁长了不少青苔,看上去很脏,地上都是积水,还有些诸如菜叶剩饭之类的垃圾。她小心地避开,绕过一个弯,终于看到了王婆的家。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屋子,窗棂斑驳,玻璃缺了一块,房门关着,似乎有客人。她从缺的那一块往里看,神色顿时一变。

那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瞿思齐。

他怎么来了?

“年轻人,你要请谁?”

“我要请我母亲。”

“她叫什么?”

“金虹岚。”

王婆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婆婆,满脸皱纹,都看不出她到底多少岁。她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从一个白瓷碗里抓起一些药草,扔进桌前的香炉里,香烟袅袅而出,她伸过头去闻了闻,鼻翼煽动,然后全身猛地抖动起来,就像触了电,眼白上翻,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这么抖了半分钟,她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妈妈。”瞿思齐轻轻地喊了一声,白小舟从来没见过他那种表情,带着期望与不安,像一个渴望得到妈妈注意的孩子。

王婆看清面前的少年,忽然尖声大叫:“怪物!你这个怪物!别过来,别过来!”

“妈,是我,我是思齐啊,你的儿子。”

“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怪物!”王婆指着他破口大骂,“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生下你的,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算命先生就说你是个克母的孽障!我还不信,没想到你还真是!就是你害死了我!你这个怪物!”

“妈妈,对不起。”瞿思齐痛苦地说,想碰她,又不敢碰,“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原谅我。”

“怪物!怪物,你这个害死母亲的怪物!上天为什么不收了你!雷为什么不劈了你!为什么!”王婆跳起来打他,一个劲朝他脑袋上打,打得很用力,就像面前这个少年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瞿思齐却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任她打骂。

“住手!”白小舟怒不可遏,“你个王婆,装神弄鬼就算了,为什么要打我朋友!再不住手我就报警了!”

王婆受了惊,又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瞿思齐急道:“妈妈,你不要走啊。不要走!”

王婆跌坐在椅子上,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冤孽啊冤孽。”王婆叹息,“你这又是何苦。窗外那小姑娘,进来吧。”

说罢,门竟然自己无声无息地开了,白小舟犹豫着走进去,看见瞿思齐额头上多了几道抓痕,连忙问:“你没事吧?”

瞿思齐低垂着头,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隐痛:“我,我没事。”

“思齐,你不要相信这个跳大神的。”白小舟不满地瞪着王婆,“这个世上哪有什么鬼。就算有,请来的这个,也不一定真是你母亲。”

“不,那是我妈,我知道,那就是我妈。”瞿思齐抓扯自己的头发,“妈,对不起。”

“我才不信。”白小舟抬了抬下巴,“王婆,你倒是请请看,能不能把我外公请回来。”

“本来我一天只给一个人请神,既然你这小妮子不信我,我就再请一次。”王婆笑道,“说吧,你外公叫什么?”

“卫天磊。”

“卫天磊?”王婆的绿豆眼霎时睁得宛如两颗黄豆,“你,你是卫先生的外孙女?”

“怎么,你认识我外公?”

“卫先生的大名在异能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王婆奇怪地说,“你是他的孙女,怎么会不信鬼神之说?难道卫先生没有教你术法吗?”

“什么术法,我不知道。”白小舟有些不耐烦,“你到底能不能把我外公请来?”

“能为卫先生请灵,是我的荣幸啊。”王婆焚香,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不知念了些什么,然后又浑身抖动起来,这次足足抖动了三分钟才停止,缓缓睁开眼睛。

白小舟有些期待,又有些怀疑:“外,外公?”

“没请到。”

白小舟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我说吧,思齐,我们走。”

“不是我不灵,或许卫先生已经转世了,或许卫先生不肯来,又或许……卫先生根本没有死。”

白小舟只当她在为自己不灵找借口,也不与她多说,拉了瞿思齐就往外走。

气氛有些压抑,一向多话的瞿思齐今天却安静得有些奇怪,白小舟偷偷看了他好几眼,发现他始终低垂着头,整张脸都淹没在阴影里,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瞿思齐发现她在偷看,吸了下鼻子:“我没哭。”

“谁也没说你哭了啊。”

“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那是你的家事,你愿意说的时候会说的。”

瞿思齐无奈地叹息:“为什么我身边的女人都这么聪明。”

“我知道这会显得你很笨,不过你不要气馁……”

“行了。”瞿思齐打断她,“你说话真的越来越像龙老师了。”

快要到校门口的时候,一辆雅致T系汽车缓缓地滑行过来,停在瞿思齐面前,瞿思齐脸色骤变,仿佛一瞬间从嬉皮笑脸的小流氓变成了冷眼冷面的木头人。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和瞿思齐极像的脸,只是老了二十多岁。

“思齐。”他微笑,“我正想去找你。”

瞿思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思齐!”男人下车,“你奶奶病了,想见你。”

瞿思齐声音冰冷:“我没有奶奶。”

“思齐!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的家人,都已经死了。”

白小舟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他叹了口气,对她露出微笑:“你是我儿子的朋友?”

原来他是瞿思齐的父亲。

白小舟点头。

“女朋友?”

白小舟连忙摇头。他笑了笑,从怀里取出一枚戒指:“这是他奶奶给他的,替我转交给他吧。”

那是一枚小巧的女戒,白银质地,上面烧铸了兰花,镶嵌了红宝石,造型别致,应是好几百年的老物件了。

“好。”白小舟答应一声,朝瞿思齐追了过去。

瞿思齐的父亲靠在车门上,看着她远去,若有所思。

“喂。”白小舟拍了拍瞿思齐的肩膀,“给,你爸说是你奶奶留给你的。”

“他不是我爸,我也不要他的东西。”

“可是这东西不一般啊。”白小舟将戒指举到他面前,“上面笼罩着一团白雾,看来是好东西啊。”

瞿思齐抓过戒指,狠狠扔在地上:“他的东西,再好我也不要!”

白小舟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瞿思齐知道自己发错了火,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对不起,小舟。”

白小舟捡起戒指:“如果你不要,那就自己去还他。”

瞿思齐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来,看着戒指发了半天呆:“这枚戒指……她竟然把这枚戒指给我。”

“这戒指有什么来历?”

瞿思齐苦笑:“她以为我会稀罕吗?我不稀罕,瞿家的任何东西,我瞿思齐都不稀罕。”说罢将戒指狠狠捏住,像是要嵌进肉里去,“小舟,这东西我会找机会还给他,谢谢你。”

“思齐……”

“我没事,我瞿思齐是踩不死的蟑螂。”瞿思齐忽然换上了一张嘻嘻哈哈的笑脸,“那些烦心事不要管它了,走,我请你吃饭去,想吃什么?”

白小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去宛丘园的东陵阁吃鲁菜吧。”

“……喂喂,你能不能吃点儿便宜的?我这个月打工的钱快花光了。”

头痛得快裂开了,她睁开眼睛,世界由模糊变得清晰,天花板上悬着的日光灯发出嘶嘶的电流声,似乎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在这里?

耳边有叮咚声响,煞是好听,她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背影,他正在鼓捣着一些奇怪的器具,看起来像是钉子,但却是白色的,又粗又长,下端锋利无比。

她心头一寒,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粗大的石头柱子上,嘴里塞了东西,像是毛巾之类,塞得很紧,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来。

她开始慌了,拼命挣扎,想要挣断身上的绳索,但那绳索足有两根指头粗细,只会越挣越紧。

那个人是谁?他要干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手上拿了一只弩。弩有两尺来宽,似乎是手工做成,粗糙,但威力巨大。

她恐惧得全身发抖,对着那人呜呜地喊,那人嘴角上勾,将一根白钉子缓缓地卡进弓弩的槽里,对准了她。

风声撕破了这个寂静的夜晚,惊起数只乌鸦,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冲入夜空。

临近期中,校内风平浪静,白小舟终于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除了上课就是看书、闲逛,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在瞿思齐、秦哲铭一干人等的唆使下,终于搬进了桃蹊园13号。虽然这栋别墅名声在外,但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或许是重建的缘故吧,恩怨情仇都已经随着时光消散无踪了。

研究所的档案室是看书的好去处,里面充溢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纸香,每当走进去就会有一种淹没在故纸堆里的感觉,读着那些曾经发生的离奇故事,喝着奶茶,吃着薯片,这样悠闲的时光,就是有再多的金钱也换不来。

“小舟。”叶不二轻声提醒她,“龙老师说过不许把吃的东西带进档案室里。”

“放心吧,我保证绝对不会把档案弄脏。”

叶不二想说些什么,始终没有说出来,一边看书去了。白小舟从1965年的卷宗中翻了一本出来,封皮右上角盖了一个红章,是绝密二字。

这里存了不少秘密档案,上面都是盖“密”字章,绝密的极少,里面记载的必是极为重要的事件。

白小舟有些兴奋地翻开,内容令她大失所望。

那都不能算是一个案件。

1965年5月,某地所有树木不分品种都结出白色果子,拳头大小,蔓延如洪水,九座山头如同六月飞雪,放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白,摘了也会立刻长出来。有不怕死的摘了果子来吃,无毒,却奇苦,难以下咽。市里专门派了专家前往调查,发现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新品种,就在专家组上下一片兴奋的情绪中时,一位当地巫姓老农前来拜访。

案卷里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政治气息,在老农的名字前面安了很多大帽子,要是不换气读下来,估计都要岔了气。白小舟费了好大力气才读懂,原来这个老农解放前是跳大神的,其祖祖辈辈都是巫祝。这位巫姓老农说,这种果子叫“恶”,俗称的“恶果”就是来源于此,每当结果,必有大劫。该地的九座山峰乃龙脉之所在,龙脉结出“恶果”乃大不吉,一年之后,国必有大难。

他的话自然是没人信,他还被斥以封建迷信受到批判,锒铛下狱。

果结九日,九日之后,漫山遍野的白果消失无踪,连一颗果核都没有留下,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国有大难?白小舟细细想来,顿时大悟。1966年果然有一场大劫难,而且,这场劫难持续了十年。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冷,将案卷合上,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薯片好吃吗?”

“好吃……”白小舟寒毛一竖,“龙,龙老师……我,我没吃薯片……”

“还说没吃。”龙初夏往门外一指,“外面那桌上的是谁的?”

白小舟愣了一下,薯片明明放在档案室的桌上,怎么到外边去了?原本埋头看书的叶不二扬起脸,朝她憨厚一笑,她松了口气:“对,那是我的,我是说我没在档案室里吃。”

“谅你也不敢。”龙初夏大大咧咧拿起薯片,吃得火热,“怎么样,档案看了多少了?”

“刚把1964年的看完。”

“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

“世上真的有鬼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问个浅显的。”

白小舟想了半天,刚想开口,手机忽然响了,是瞿思齐发来的短信:瞿家有急事,我回去了,不用为我担心。

瞿思齐不是说过不会再回瞿家吗?难道他去还那枚戒指了?白小舟皱起眉头,他叫她不要担心,她反而更担心。

“有什么问题快问,我很少有兴致回答问题。”眨眼的工夫一袋薯片开始见底,白小舟迟疑了一下,问:“档案室里这么多机密、绝密档案,就不怕被人偷吗?”

龙初夏笑道:“算你问了个好问题。这里的所有档案都做了保密措施,无法拿出门,更无法拍照,不信,你试试看。”

白小舟觉得这样做很傻,但控制不住好奇心,拿了一本档案出来,翻开却全是白纸:“这,字不见了?”

“你再拍照试试。”

她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打开一看,依然是白生生的,一个字也没有。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档案室只上了把普通的锁了吧?”龙初夏将最后一片薯片吞下肚,“我还有事,不二,走,给我写文件去。”

“龙老师。”白小舟叫住她,“我想拜你为师。”

“拜我为师?你想学什么?”

“什么都可以。”

平心而论,她什么都不想学,可是父母神秘失踪,如果要找到他们,只有学会术法,方有一线希望。

龙初夏沉默半晌:“你外公是高人,他既然不让你涉足,必然有其用意。我不能贸然教你。”

“龙老师!”

“多看看档案和你外公的笔记。”龙初夏朝她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带着叶不二消失在门外,她侧过头去看那满屋的卷宗,墨香缭绕之中,外公仿佛在慈爱地笑。

她的外公,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哪怕她再努力,也无法望其项背。

外公,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