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街口的缺牙阿婆絮叨,昨天黄昏的时候,太阳披着晚霞落山的方向来了个外乡人。20岁不到,年轻的后生,长得干净,像是城里人,身上背着草绿色的挎包。

听街尾的瞎子阿炳嚷,昨晚上听到猫叫,怪里怪气的。都入秋了,按理不该这般叫唤,谈不上凄厉,可听着又不太舒服,结果把所有的狗都叫起来,吵死了。

所以说,昨天来了一人一猫。

我早上起床,准备收拾东西——书、文具、咸菜,还有两斤香肠。香肠是带给老师的,周老师不收任何东西,人家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来这里教书快20年,手上送走几十号大学生了。每次回家,爹都让我争气些,但读书这东西也不是想就行的。周老师好吃腊味,今儿个是他生日,所以娘特意做了两斤叫我给他带去,我们家也就一年三节才吃,虽不至于像马六家穷得连过年的饺子都得去赊肉,但供我读高中还是挺吃力的。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就醒了,但我没收拾昨晚还没收好的衣服,而是赤着脚,厉声高喊起来。我娘披着头发冲出来,差点扇我一耳刮子。

“叫,叫魂啊,你爹和你奶还没醒呢,当心起来给你一棍子。”

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过了好几秒才拉着娘跑到房间里。娘也吓得“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随后爹也醒了,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同样呆住了。

“又来了?”爹这样说着,搔着头,蹲了下来。每次遇到无法解决的事,他都会有这种习惯性的动作。

“他爹,这次没办法了啊。我还是去找个人到县里请个先生来瞧瞧吧,再这样下去没法住人了。”娘拢了拢头发,家里出大事的时候还是娘比较有主意。

爹抱着头不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犹如放了个闷屁。

“家里的事不用你管。”爹和娘这样说道。确实,这个潮湿无光的房子我一个月最多回来一次,对我而言学校里的八人间寝室倒更像是家。

背上书包,我得去赶我们本家四叔拉砖的拖拉机。四叔弄了个土砖厂,生意还不错。大概因为日子好了,村子里盖房的人也多了起来。

如果没搭上四叔的拖拉机,我可能得走好几个小时。四叔很乐意送我上学,他时常特意将拖拉机开到我家门前,大声按着喇叭催促我。

“春生啊,你知道村子里来了个人吗?”我抬起头望着被四叔笔直如刀的肩膀削成一片片的阳光,闷声说:“没。”

“那你昨晚听到了猫叫没?”四叔又问道。

这个我真的听到了,应该说全村都听到了,我只好说:“是。”

“我寻思这不是好兆头,我们村里人从来不养猫,春生你该知道吧?”四叔咳嗽了两下。

我早就知道了,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早上起来家里又出那种事,而今天四叔的语气又如此奇怪。车子一路颠簸,四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完全没有平日里铿锵有力的语气,仿佛饿了数天一般。今天的旅途格外漫长,以前在四叔爽朗的笑声中眨眼就到学校了,这次我却感觉过了这么久才走了三分之一。我无聊地望着村路的两边,刚刚割过麦子,光秃秃的,有些荒凉。

突然,眼前一道白影儿闪过,我好像看到什么活物从田里窜过去,因为和我们前进的方向相反,根本来不及看清楚。我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一看,那东西居然反过身跟着拖拉机跑过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猫,乡下不可能有这种猫。我从书上知道,这种猫都是观赏猫,别说我们,就是县里也没几个人养,那是大城市里才有的,而且不会在街上溜达,都是被抱在怀里的,也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如果不是毛色原因我差点以为是猞猁之类的动物。那猫很干净,四条腿修长。我视力极好,但在它身上几乎看不到毛发的痕迹,仿佛是一整块白色的皮革裹在身体上,光滑细腻如绸缎。它犹如一只小狮子,粗壮的尾巴竖立在后面,很轻松地追赶着拖拉机。

我差点叫出声来,但是跑了一会儿它停止了,坐下来盯着我。我和它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想叫四叔停下来但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猫慢慢变成一个白色的小点儿。

这是我人生旅途上最有意思的一次遭遇。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做梦,梦见一只猫,我看不清颜色,看不清模样,但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是只猫。

因为那温柔的叫声和手指柔软的触感。我们村子不养猫,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了。但今天,不,应该说这十年来,经常早上起来都能看到我们家四处有被猫抓过的痕迹,准确地说那种破坏力像是一大群猫干的——墙纸、衣物,甚至木桌椅都是爪痕。

可怕的是,我们晚上睡得如死猪一般,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

所以娘才说去喊人,请一些通晓那种东西,可以和另一个世界沟通的人。我一直对这种事有着好奇,觉得很神秘,但老师和书本又教导我说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是糟粕,要相信科学。我很矛盾,但这些东西确实没法用科学解释,起码我的科学不行。

也许周老师的可以。

“春生啊,看到周老师也记得帮我问句,什么时候来村子看看,就说负猫又来了。”四叔突然说道。

负猫?我第一次听到,这是一种猫的名字吗?我想问,但四叔却一副啥也不说的样子。拖拉机颤动着将我送到学校门前,我蹦下车和四叔道别,跑进学校。

中午的时候,周老师过来了。因为都是来自一个村子,我们经常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自己的学习情况,他也问问我村子里的收成年景,和平时几乎一样的场景、对白。

“对了,我四叔托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突然想了起来。

周老师抬起头,额头上数道深深的褶皱,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

“说。”

“我四叔说,叫您有空儿回村子一趟,他说负猫来了。”

话才出口,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周老师的长脸突然扭曲起来,抓着铝饭盒的手明显在抖动。他似乎怕自己把饭盒给打了,立即放在桌子上,接着低头摘下眼镜,用淡蓝色的衬衣角擦拭着。

吃饭前他分明擦过了。

擦了好久他才重新戴上,脸色舒缓不少,但仿佛身体被突然间抽掉了什么东西似的。

“你四叔还说什么了?”

“没了。”

“你们村子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来了个陌生的年轻人,不像当地人,穿得很整齐,像从大城市里来的,而且村子里一只猫也没有,但昨晚上却听到了很多声猫叫。”

周老师机械地点点头。

“春生,下午放学后别去上晚自习了,我带你坐汽车回去。”周老师用汤匙在饭碗上敲了几下。

我愣了,今天才刚到学校晚上就回去?

“我四叔的意思是说你得空儿回去,不用这么急……”

“不,今晚就去,我到你家吃饭。”周老师干笑了下。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开始扒拉饭不理我了。

下午的课我上得昏昏欲睡,满脑子都想着早上的房间、四叔的话、麦田里的猫和周老师那干笑的脸。

天沉得厉害,像要下雨。下课后我没和室友一起回寝室,而是背了书包来到校门口,周老师提着一个塑料袋早就在等着我,见我来了就把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我们走。”

车票是老师掏的钱,我紧紧贴着他坐在车上。汽车开不进村子,下车还得走上半小时。这时候天几乎全黑了,我和老师肩并肩走在小路上,天高地阔,没有其他活物。迎着冷风,我打了个喷嚏,转头的时候看到两盏绿油油的灯在远处晃动着。

不对,那是一对眼睛,猫科动物的眼睛。这里没有老虎更不可能有狮子,山猫、猞猁这种也只有山林里才有。可是,猫的眼睛能那么大吗?我看不到猫的身躯,只觉得那对眼睛始终盯着我们,紧紧跟在身后。

“周老师……”我有点儿害怕,声音打着战。

“我看到了,别理它,往前走,很快就到村子了。”周老师突然攥着我的手,步子迈得更急起来。我几乎被他拖了起来,回过头去,那东西依然跟着我们晃动着,似乎也跑了起来。

这种追逐继续着,但距离却慢慢变大,那对眼睛渐渐变小远去直到消失,跑到村口前依稀能看到不远处的灯火的时候,我们才停下来,身上已经被汗浸湿。

进村的时候很多人和周老师打招呼,他一一点头作答。周老师是这个村子里出去的,不仅是整个村,还是整个县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和四叔是发小,但四叔读到高小就回家耕田了,他则继续读到大学。

村民们正在生火做饭,路上飘满了饭香和辣子的味道,孩子们在石路上追逐嬉戏,男人们蹲在一起聊天打牌,屋子里传来的都是锅铲的碰撞声。这些景象我非常喜欢,百听不厌,百看不厌。

“春生?”我的后颈忽然被一双大手掐住,转过头来看是四叔。

周老师也回过头来,看着四叔却收起了笑容不说话。

“哦,周越你也来了。”四叔直呼其名道。我很不快,所有人都叫他周老师,只有四叔喊他的大名。

“嗯。”周老师勉强回应道。

“去我哥家吧,顺便吃个饭,我也没吃呢。”四叔拍拍我的肩膀,三个人朝家走去。

四叔结过婚,但三年前又离了,爹骂过他,他只是笑;奶要打他,他就躲。四叔不是我爸的亲兄弟,是堂弟,但我叔爷爷因为打仗死得早,由奶抚养他长大,爹教他做人看他成家。

“你怎么也来了。”走进院子,爹披着外衣瞅着四叔,然后看到周老师,连忙走过来,握着周老师的手。两人寒暄了几句,爹叫我进去帮忙,三个大老爷儿们就坐在院子里聊了起来。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看到厨房里娘忙得热火朝天,已经端了好几个菜了,不是鱼就是肉,最差的也是韭菜炒鸡蛋。我还闻到一股绍兴老酒的香味儿,可不,桌上摆着两瓶,黑糊糊的,瓶腰上贴着红字。

这是怎么回事儿?

“师父来了。”娘一边炒菜一边对我说。

“师父?”我疑惑。

“嗯,请来的,在你奶房里聊天,你去看看吧!比你大不了多少,真不知道行不行。”娘叹着气,看来她很不满意。

我起了好奇心,放下活儿跑到奶的房门外。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条缝偷偷望去。奶的房间里没装电灯,她说那东西太亮,会刺着她的眼,所以我们一直放着煤油灯。

油灯下,我看到一个后生坐着小竹椅,双手放在膝盖上仰着头看着奶,奶似乎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可惜我从来都听不懂,爹和娘也只能听个大概,但这个人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我只朦胧看到那人的侧脸,实际上啥也看不清,因为灯光太暗。我觉得有些无趣,起身离去的时候,奶突然抬起头来朝我望过来。

黄色的灯光照在她苍老的脸上,阴影部分几乎把干瘪的脑袋遮挡住了,反倒是那双眼睛亮起来,绿油油的光射出来。我吓了一跳,连忙抽身跑开回到厨房里。娘说我脸色不好看,我不敢回答,只当那是灯光昏暗,我看花了眼。

饭做好了,娘招呼大家坐在一起,让我先给奶端一碗烧得比较烂的饭菜,她牙口不好。我端着碗走到房间前,这时候奶房间的门推开,那个年轻人走出屋子。屋子里清楚许多,我这才看清楚——他穿着一身白色衬衣,灰长裤,斜背着一个挎包,打扮简单却很舒服,脸也干净,看着像姑娘似的。

“让我来吧!”他突然伸过手来接过我的碗,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就递了过去。接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指,那根本不像是干过农活的,果然和其他人说的一样,他是外面城市里来的吧。

周老师和四叔也走过来,围在桌边坐下,年轻人被娘邀到桌子主位坐下。一桌人忽然相对无言,倒是那个年轻人一直眯着眼睛露着笑,一直说菜好吃。

“师父是什么时候来我们村的?”四叔终于放下酒杯问起来。

“20年前。”他突然伸出两根长指头冲着四叔晃了晃。

我们以为自己听错了,都看着他等他纠正,但他居然自顾自地吃着菜。

“您看着也就20出头吧,应该是两年前吧?”周老师说。

“不,20年前。”他放下筷子,依然坚持。周老师有些不悦,四叔只是低头,爹喝着酒,倒是娘一言不发望着他。

“我来这里只是昨天,但你们的麻烦,是20年前的原因。”

“师父贵姓?”四叔问。

“叫我负猫好了。”他突然睁开眼睛,淡淡的绿光射出来,我不敢直视他的眼,连忙低下头去。

桌上的人都愣了下。

“开玩笑啦,其实我是来找一只猫,它流浪到了你们村子。结果我被这位阿姨拽住,她问我会不会对付猫妖,我正好肚子饿了又没地方投宿就来了。”他摸着后脑勺笑起来,我看到娘的脸色非常难看。

“骗吃骗喝还这么直爽,也算少见了。”周老师哼了一声。

爹抬头看着娘,眼神里有些埋怨,娘瞪了他一下,他立即埋着头继续喝酒。

“我是觉得这个师父不错。”母亲坚定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不不,我不是骗子,我确实很擅长对付猫。我祖上是兽医,不过到我这一代我只会给猫看病了,好像和猫有很大的缘分呢。”年轻人笑起来像猫一般眯着双眼。

“我们家,不,我们村的情况你也该知道了,你要是真的可以赶走负猫,就别卖关子。”四叔将酒喝干,杯子重重扣在桌上。

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把草来。他放在桌上,灯光下那草长着边缘像齿轮似的叶子,淡蓝色的花,拿出来的时候还有点香气。

“这个是猫薄荷。”他和我们说,“只要是猫,就都会喜欢这种东西的,我估计猫妖也不例外吧!”

年轻人站起身,拿着名为猫薄荷的草四处走着,每个房间都放上一点,然后回到座位上长嘘一口气。

“好了,如果负猫来到一定会被猫薄荷吸引然后瘫倒麻醉,本来这个是用来对付我要追的猫的,不过这次就试试吧!”

“开玩笑吗?放一点这个在房间里就行了?这么多年我们也弄了不少办法了,有这么简单吗?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玩意儿叫猫草,好弄得很!”四叔似乎对他很不满,这次直接对上了。

娘想拦住四叔的话头,但年轻人却一点也不生气地摆摆手:“当然不只放在房间里这么简单,之前这位大嫂做饭菜的时候,我已经放进去了,相信大家都吃进去了吧!”

周老师一直握着筷子在一边沉默,这次筷子都没握住,掉在桌子上,他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所有人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样子,我倒觉得没什么,又不是啥恶心虫子之类的。

“就像对付疫病,如果不找到源头在哪里,怎么可能赶得走它们?”年轻人优哉地喝着酒。

它们?它们是谁?我惊讶地望着桌上的亲人和老师,难道他说的是这些人?

“你居然把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放到人吃的饭菜里?大哥,我们现在就押这家伙去村委会,如果有人中毒的话他就是蓄意投毒,是现行反革命!”四叔吼道。

“这都什么年月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爹不快地摇摇头,终于开腔了。

“我说师父,您要是来我们家吃喝住都行,但不用装神弄鬼的,先前也看到了,墙上、桌子上到处被抓得稀烂,一般的猫哪里有这么厉害,这分明是猫妖啊!”爹转过脸冲年轻人说。

年轻人站起身来,走到堂屋中央的电灯下,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让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阴影更加立体起来,像画的一样。

“时候差不多了,猫薄荷也该起效了。”

“什么?”

“猫薄荷让猫喜欢,因为还有个作用——可以给猫催吐。”他伸出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腹部。

这时候,奶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嘶哑的号叫,像动物一般。四叔和爹猛地踢开长凳冲了过去。

“我娘要有个好歹可饶不了你!”爹冲进房里,四叔也跟了进去。

号叫的声音很吓人,越来越长,越来越高,旁边的邻居们也聚拢过来,我家门口站满了人。我刚想走过去看看出什么事了,爹和四叔却退了出来,神色慌乱,嘴唇哆嗦着。

“出什么事了?”娘走过去扶住爹,但他只是弓着腿,脚步都乱了,四叔还好点,但也面无人色,随即转过身来揪着年轻人的领子。

“你到底给我娘吃了什么?”

从小时候起四叔就不叫奶婶婶,也随我爹叫娘。

“我说过了,猫薄荷,催吐。”他依旧笑着,轻松至极。

“啊?”人群突然惊叫了起来,炸锅了。

奶住的那间阴暗的小房间里,传出了“咕噜咕噜咕噜”的低鸣,像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接着一双手伸出来扒在门框上,指甲尖锐弯曲着,清晰可见,然后一只猫的脑袋伸了出来,灰褐色条纹,瞪着大眼,张着嘴,发出呼呼的像大扁头风一样的声音,紧连着猫身体的却是一张嘴——

奶的嘴巴!那张平日里干瘪如鸡皮的小嘴像蛇进食一样被撑得老开,下颌几乎贴到胸口了。从奶的嘴里正吐出一只灰色的猫来。

“妈呀,妖怪啊!”人群一哄而散,但又在离着远点的地方重新聚集起来,如同湖里受了惊吓的鱼群。

几个大人脸色极其难看,娘一把搂住我,我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周老师也站在靠墙的这边死死盯着。那猫继续低吼着,带着敌意看着我们。奶痛苦地呕吐,猫的身体一点点从她嘴里出来,终于落在了地上。爹立即冲过去扶起奶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四叔则去倒水。那只灰褐色的猫翘着尾巴,快速地转动着脑袋,看着所有人,最后锁定在年轻人身上。

“来,过来玩啊!”他一脸的不在乎,仿佛这些再平常不过似的,蹲下来掏出一把猫薄荷冲着那只怪猫招着手。猫弓着脊背,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小心地走过去,嗅了嗅那些猫薄荷,然后又抬起头看着。

“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啦。”他继续摇摆着。

猫偏过头走开,然后又走回来,伸出前爪小心地碰了碰又立即缩回来,接着又继续嗅着,重复着以上的动作,但它身体渐渐放松,喉咙也不再发出那种低吼了。

忽然它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些猫薄荷滚到桌角边,伸出两条前肢把猫薄荷扣在地上,张嘴大口咬起来,接着开始打喷嚏,摩擦自己的毛发,时不时还滚动着身体,露出腹部,然后大张着嘴仿佛打哈欠一般。

和之前的敌意相反,它好像不太在意我们了。

“猫、猫妖啊!”人群里这样说着。

“这就是你们说的负猫,不,应该是腹猫。”年轻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大家不太理解。

“你们应该记得,这只猫就是你们养的,没忘记吧?20年前那只家猫。”年轻人走过去抚摸着猫的脑袋,它很听话地眯着眼睛蹭着年轻人的手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走过去,蹲下来伸出手。猫立即变了脸,抬起上半身瞠目以对,张着嘴吐着气发出威胁的吼声。

“先别急,它还不习惯你们,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年轻人把我带到远点儿的地方,猫再次平静下来。

“应该说,你们两个最知道它为什么在老人的肚子里,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在这个家里捣乱吧?”年轻人看向四叔和周老师。

“胡说什么,我怎么知道?”四叔狠狠地说,脸转过去的时候那只猫忽然盯着四叔,四叔吓了一跳,咽着唾沫慢慢走到墙角去。

“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记得了。”周老师推了推眼镜。

“哦?你自己许下的愿望却不记得了吗?”年轻人摊开双手。

周老师的脸色变了。

“真的忘记了吗?那只巨大的猫,雷雨的午后,村子的麦田里,你对着它许下的愿望。”

“别再说了!”周老师紧握着拳头吼道。

“喵——”

那只猫突然长长地叫了一声,人群哗一下又退后一点儿。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周老师这么激动,和平日里的温柔样子完全相反,额头都鼓着青筋。

年轻人微笑着不说话,走到那只从奶的嘴里出来的猫咪前将它抱起。灰猫很顺从地伏在他怀里,眯着眼睛,摆动着尾巴。

“这个村子以前有很多猫,上点儿年纪的人应该还记得吧?”

40岁以上的村民们脸上都露出忌讳的表情,但大多还是点了头,年轻如我这般的后生却完全不明白。我挺喜欢猫的,但一直不懂为什么只有我们这里一只猫也没有。

“惧怕,厌恶,欲望,捕杀。”年轻人抱着猫朝他们走过去,人群朝后退却着。

“为什么要害怕?它们是温顺可爱的动物,来摸摸看。”年轻人冲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娃喊道,她是小晴,村支书的女儿。

小晴的辫子又黑又长,眨着眼睛盯着猫,猫也睁着眼看着她。

“别摸,别摸啊!闺女。”她娘想把她拽回去,但小晴仿佛着魔一般朝猫走了过来,慢慢伸出食指碰了碰猫的脑袋,接着又摩擦着它的下巴。灰猫满足地抬起头,享受小晴手指的逗弄。

“哈哈,这猫好软。”小晴笑着。身后的年轻人也都慢慢走过去围着猫。

我也想过去,但娘拉住了我。

“够了!我不知道你在变什么戏法,但请你离开这里吧!不养猫是我们村子的传统。”周老师冲过去驱赶着孩子们,这和他一贯的态度反差太大了,他以前一直都鼓励学生多接触新鲜事物。

年轻人怀里的猫突然睁开眼,挣脱了怀抱一跃而起,整个身体扑到周老师的脸上。周老师惊恐地号叫着朝后退着,一个踉跄没站稳摔倒在地上,脑袋磕在奶房间的门框上。

我们想去扶他起来,但被年轻人阻止了。猫并没有抓他,而是趴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

“别看热闹了!都走,都走!”四叔烦躁地驱赶着门前的村民,大家慢慢散开。小晴一直看着猫,最后还是硬让她爹拉走的。

“李卫国,你们家最好给我们个交代,到处闹猫妖的谣言成何体统?”村支书赶走了大伙,自己却坐了下来。李卫国是我爹的大名,村长比我爹也就大个两三岁,但一直都连名带姓地吼他。

爹低头敬了杯茶给村长,然后自己苦着脸蹲在地上抱头不语。其他人都散了,只留下我们家几个。趴在周老师脸上的猫没有离开的意思,周老师也一直躺着不动。

“他没事吧?”我冲着年轻人问。

年轻人走过去抱起猫来,我们发现周老师其实是醒着的。他慢慢站起来,扶着门框,似乎很虚弱。娘和我搬了条凳子给他坐下。

“我说过了,我在追一只猫,它会满足人的愿望——当然,会在特定的时候满足特定的人。我知道这里有人遇见过它,20年前许下过愿望,整个村子才会出现名为负猫的妖怪。”

年轻人抚摸着猫的脊背,所有人都沉默着。

“有谁想说吗?”

周老师叹了口气,他望向四叔。

“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做梦。”四叔坐了下来。

“原来你也知道那只大猫。”年轻人笑着,拿出一枝猫薄荷丢到一边,灰猫立即扑了过去。

“是你说,还是我来说?”四叔问周老师,周老师摘下眼镜,紧闭着眼,最后说了句:“还是我来吧,这事本来就和你无关——”

周老师又回到了平时上课的音调,就好像给我们朗诵课文一般。

“那年我还没春生大。”

他这样说道。

20年前,我娘死了,是病死的。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多病,我奶常埋怨我爹娶了个下不了地割不了麦子的媳妇,光长得好看有屁用。她不知道,爹在打仗的时候认识了我娘,那时我娘还是学生,她抛弃了家里优越的环境投身革命,打完仗又跟着我爹来到县里工作。我爹总觉得对不起她,我娘身子不好,也觉得对不起爹。所以他俩相处得很谦让,感情很好。我的启蒙知识还是娘教的。

那年我爹在县里主持革命大会,大家都在革命,娘晒了腊肉就去睡了。临睡前她嘱咐我包几块肉送给村子里的奶。我找不到纸,就从爹的书桌上随意抽了一张包着肉出去了。那时候村子里养着很多猫,很黏人也很放肆,一只大花猫可能闻到了肉香,冲过来叼走了我手里的肉。我追着它正好撞到革命队伍,我爹领着头,那只猫看着人多扔下肉就跑了。肉散在地上,所有人都呆了。

原来我不知道,包肉的纸反面就是毛主席像!我当时真的傻了,不知道翻过去看一下。肉油浸透了纸面,毛主席的头像上一片油花。

那天下午,我爹从革委会主任变成了蓄意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以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欢爹从不徇私的个性,这下终于逮着机会报复他。娘听说爹挨斗,着急受了风寒,撑了一个月就去世了。我爹在牛棚里听到我娘死了,也想不开上吊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奶哭瞎了眼,但还是撑着身子带着我,我是靠吃村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

从那天起,我就讨厌猫,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但我就是讨厌。我爹娘都死了,村子里的孩子欺负我,他们知道我之前在城市里读书,长得白净,于是经常在我身上涂满猫薄荷,然后扔上十几只猫在我身上。我身上被猫抓伤那是家常便饭。奶眼睛瞎,我忍着痛自己上药,怕她知道难受。甚至我开始害怕回去,因为奶也养了只猫,很漂亮,它总想亲近我,但我却很烦它。我有时候欺负奶眼瞎看不见,把那只四蹄踏雪的小黑猫扔得远远的,但它总是执着地跑回来。

日复一日地被那些孩子折磨、欺辱,我几乎认命,也慢慢把怨恨转移到了猫身上——谁叫他们家都养着猫,都喜欢猫。

我记得那天是在雷雨季,我抢着割完麦子,人都快散架了。后来想起衣服落在田里就又跑了回去。田里人都走光了,我到处找自己的衣服,却没想到看见了它。

我当时吓蒙了,从来没看过那么大的猫,纯白色的,眼睛瞪得人发慌,尾巴很粗,拖在地上。它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然后趴在我跟前舔着毛,我也不知道逃走,反而坐了下来看着它。

我自己都很奇怪,明明一直以来都讨厌猫,但却没法移开眼睛,突然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只猫好像在等我说什么。

“说出愿望来。”

它喊了一声,明明是猫叫,但我却感受到这种意思。

“村子里的猫,都死掉吧。”我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来,“一只都不要,永远不要出现了。”

我的话音刚落,白猫猛地站起来,全身原本平滑的毛一根根竖立着,体积猛地增大了。我以为它发怒了,毕竟它也是只猫啊!

那只白色的猫尾巴竖立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为什么那尾巴看起来粗得过分,原来是好几条尾巴在一起,一开始我没发现而已。猫发出了嘶鸣,接着起了一阵大风,暴雨下了起来,等我能再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我现在想起那一幕都感觉是在做梦,回到村子后我生了病,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找到自己唯一的朋友锤子说这事,(“锤子就是你四叔”,周老师看我疑惑,于是解释道)我以为他会不信,但他却一脸恐慌地看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昨晚出啥事了?”锤子这样问我。我当然不知道,淋雨回来我换了衣服就躺下了,睡得像死人。

我问锤子,锤子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拉着我去了村东边,那里是村子每年宰猪的地方。

我当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只只被剥去皮的猫倒吊着,森森的粉红色的肉露在外面。猫大张着嘴,铁钩穿过喉咙,地上一片未洗净的血迹。旁边堆放着一堆堆猫肠子、猫内脏,苍蝇飞舞。剥下来的猫皮也挂着,等风干。

旁边还有两个人,猫的前爪绑在铁钩上,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扒皮,一张猫皮剥了一半。我认得那只猫,那身黑色的皮毛扎得我眼痛,它好像还未死,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我,那身皮仿佛脱衣服一般被扒下来,滴血的瘦弱身子在半空中晃荡。

我当场就吐了,锤子吓了一跳。

“昨晚杀了一夜的猫,全杀绝了。”锤子说。

“我吐得头昏脑涨,勉强听到锤子叙述,原来昨天晚上村里的老人同时犯了病,像瘟疫一样,他们口吐白沫,指甲变长,到处抓东西,嘴里还发出猫叫,整个村子被弄得恐怖万分。有人说这是猫瘟,就类似狂犬病一样。背地里大家都传是猫妖,一种叫负猫的猫妖,可以让养猫的人变成猫的妖怪。

大家恐惧了,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说杀掉猫,吃掉猫肉就可以断绝瘟疫,治好病,于是那些平日里宠爱猫的人对猫发起了屠杀。本来机敏的猫根本没有防备,全被捆起来送到刀下。孩子们号哭着,但丝毫没有办法。大家等着宰猫、扒皮、分肉,然后着急送回去给家里的病人吃。

就这样,一夜之间,村子里的猫绝迹了,一声猫叫都听不到了,而吃下猫肉的人病也好了,人们就更加坚信了猫妖的说法。从那以后整个村子再也没人养猫了。

我的愿望,真的达成了。

但我感觉到恐惧,几乎每晚我都能听到猫叫声,别人都听不到,只有我会。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周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里瞳孔收缩着,如同猫一般。)

我开始发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爪痕,自己的书也被咬烂,床头多了几根猫毛,黄色的猫毛。

有次晚上起夜,我突然听到门外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以前猫爱干的事,猫如果回来太晚,主人锁了门,它们就会不停地使劲儿抓门。

我蒙着被子吓得哆嗦,过了好久声音没了,我慢慢打开被子,却看到瞎眼的奶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冒着绿光,双手蜷缩着,跪在地上抓着我的床脚,那声音就像刨木头一般,刺耳得很。我这才记起,那天分了猫肉,有好心人也送了些给奶吃。

我吓坏了,要离开奶,离开村子。正好那时候我娘家里的人想带我去城里,他们可怜我娘就我这一点骨血,不忍心我在外流浪。之前他们也被斗得很惨,现在刚刚好点就立即来接我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临走前的那天,奶坐在小竹椅子上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怪我,我也知道我走了她真的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但我那时候小,我太害怕了。

直到我走远,她也没说一个字,就是一直流眼泪。

半年后我考取了高中,同一天我打算拿着通知书去告诉奶,但她已经过世了。这以后我和村子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只有锤子偶尔来县城做生意我才和他聊聊。

对村子的内疚让我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去机关单位,而是留在县城教书,对村里的娃我尤其关心。那些孩子的爹妈还以为我是念及旧情,老来城里答谢我,还为以前欺负我的事道歉。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杀猫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特别是听到最近几年又出现了猫妖的事,我愈发害怕起来。

我本来打算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但那天我又遇见了20年前许下愿望的那只猫。我不明白它干吗要回来,干吗要来找我。是来向我索讨实现愿望的代价,还是代那些冤死的猫向我报仇?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

后来锤子找到我,说春生家又出事了。春生是我班里最聪明、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马上就要高考。我真不希望他受到这种干扰,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所以我听了锤子的话来村子,如果负猫真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好了,别再牵连其他人。

周老师说得很慢,他说话时间不长,声音却渐渐嘶哑,平时他连续讲课几小时都精神很好,声音洪亮。

“你真的以为,这都是猫的复仇吗?”年轻人走到周老师面前。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的自私和憎恨,让那么多猫惨死,让村里人受折磨,这都是我的错。”周老师捂着脸。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只为你偿愿的猫又回到了这里?”

周老师抬起头。

“你有没有想过,猫妖每次骚扰村子的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在一旁的四叔突然“啊”了一声。

周老师近乎呆滞地思考着,然后无法置信地望着我们,他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不会的,这不可能!”

“死去的猫就死去了,真正变成负猫的不是猫,而是人,那个每日坐在家门口流着眼泪希望你回来的人。”

“别再说了——”周老师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地上,一旁的灰猫忽然走到他脚边,用颈蹭着他的小腿。

“强烈的情感会让人化为妖怪。这种情感会吸引那家伙出现,向你索求欲望。换言之,实际上你满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只为你偿愿的猫。我找它很久了,没想到它又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抓起猫,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那只白色的巨猫会出现在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因为按照老人的愿望,只是希望你回来而已,但她如猫一样无法表达出来,所以每年村里闹猫妖的日子,其实就是你的生日。”

不小心被关在门外的猫如果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主人睡着,它会发疯般抓着门,希望被人发现。

我突然觉得周老师的奶奶很可怜,儿子儿媳没了,孙子远走,连唯一能陪着她解闷的猫也被杀死了。

“我不会再离开了,永远不会。”周老师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腿,不知冲着谁说话,带着哭音,又像是自言自语。

“愿望也算达成了吧!不知道那家伙又要跑去何处了。”年轻人笑了笑把那只灰色的猫放进自己口袋,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我们。

“打扰你们了,饭菜很可口,真想留下来多吃点儿。不过我还得去追那只猫,以后这里不会出现猫妖了,喜欢养猫的也可以养几只。”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行装。

“这只可以给我养吗?”我鼓起勇气说,指了指那只猫。

“好的。”他把灰猫拿出来放在我手上,我第一次触碰到这种感觉,温暖柔软。

书上说,人的心也是温暖而柔软的,所以当你抚摸到这些小家伙,它们便能感觉到你的心。

我抱着灰猫,它不再抗拒我了,而是缩成一团眯着眼,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这个年轻人出现,在收完麦子的麦田里,那只巨大的白猫我也从未见到过了,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又如此真实。

村子里开始出现了久违的猫叫,周老师也留在村里的小学。四叔和爹都问他是否太委屈,他说比起他奶,根本不算什么。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城市里养猫不太容易,但我尽力养了一只。我很想再见见那个年轻人,和那只拥有好几条尾巴的巨大白猫。

它是猫妖吗?还是说,它是猫神?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