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锦嘴里细细嚼着菜,手中的筷子却像生了根。
只是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失了魂似的,这副表情妻子梁衡只在许多年前见过一次,那时,周世锦正和几个强手竞争周城第一人民医院“头把刀”的位置。
“老周,菜不合胃口就算了,别勉强。”结婚16年,梁衡了解丈夫的一切习惯,知道怎样获得答案。
“不是菜不好吃,”嘴上这么说,周世锦却索性放下了筷子,十指交错,“是于扬。”
“于扬?他又来找你论战了?”
周世锦脸上浮出不快的表情,看得出,他和于扬上次“论战”很不愉快。
于扬是他大学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一时并称瑜亮。当时正流行古龙的小说,他俩有个诨号叫“绝代双骄”。提起他们,学院教授无不赞赏有加。
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还保持着紧密联系。周世锦还以为,他们的友谊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一次学术会议的举行……
那时二人都已在癌症学领域建树颇丰,周世锦本想在会议之后和这位老同学好好联络下感情,谁知会中,于扬却当着两百多人的面,打断了周世锦的发言,还放话让他“重新认识癌症”。
“你根本不知道癌症是什么,它是一种身体的自我调节!”周世锦还记得于扬的表情,他在其中读出了嘲讽。
周世锦立马有理有据地反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癌症是正常细胞的变异,是夺取营养、自我壮大的毒瘤!说它是身体的自我调节,简直荒谬无比!
一次友好的学术交流会议,成了两人论战的舞台。会后,于扬还给周世锦打了电话,邀他当面再谈,但周世锦拒绝了。于扬会上的发言好比当面让一位文豪重新回去学小学语文!难道于扬不知道他在国内外权威医学杂志上发表过数十篇影响深远的论文,是蜚声全国的癌症学专家?
会后,周世锦没有片刻耽搁,立马回到周城,二人阔别后的第一次重逢竟是如此收场。后来,除了过节客套而冷漠的寒暄,两人再无任何交集……
“老周,你怎么不说话了?于扬找你有什么事情?”梁衡将周世锦从回忆中拉出来。
“于扬要转来周城第一医院。能医不自医,听说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面对敏感话题,周世锦也小心地措辞。
“什么病?”
周世锦沉默了一会儿:“癌症。”
梁衡长时间地看着周世锦。丈夫年过不惑,温文尔雅,很少如此严肃。“不管怎么说,最后他还是信你。”她柔声说,既是肯定,又是鼓励。
“谢谢,”周世锦握了一下妻子的手,故作轻松地说,“我得去找点资料补补课,这位老同学可不好糊弄啊。”
于扬很快转到了周城。
周世锦记忆中的于扬,瘦削又精神奕奕,一双眼睛极有神采。
眼前的人与于扬没有一点相似,他消瘦、干枯,唯一让周世锦熟悉的是那双眼睛,飞扬而灵动,仿佛在提醒旁人——它的主人还是个活物。
“老于,来了就好。”周世锦事先准备了许多话,到头来只说了最平常的一句。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感觉:在死亡阴影笼罩之下,以前的芥蒂变得不重要了。
“老周,最后还是来麻烦你了,”于扬的声音沙哑艰涩,他患的是肺癌,“我给你介绍下,他是徐平,我的徒弟,我想让他跟你学学。”
周世锦这才注意到紧靠着担架的年轻人。他穿着白大褂,紧抿嘴唇,眼神有些闪烁,不像于扬一般引人注目。刚开始,他还以为徐平是医院新来的毕业生,又好像看到学生时代的自己。他有些困惑,自己和于扬分属不同学派,持不同意见,如此安排,未免给人以偷师之嫌。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于扬想借此宣告二人的彻底和解。到底是哪一种,现在还揣测不出来。他握了握徐平的手,触到了对方手上的老茧——不管成就如何,至少这位年轻人足够勤奋。
“老于你的眼光还是那么准,他的确是个好苗子。”客套几句,周世锦将话题转到于扬的病情上,“我收到吴城医院寄来的病历了,也准备了几套手术方案,你就放心吧。”
于扬同是癌症学专家,周世锦也省下医生对病人式的安慰,他直截了当地阐述了几个手术方案,于扬都一一摇头。
“老于,这你让我怎么办?”
于扬费力地从被单下抽出一沓资料,交给周世锦。周世锦扫了一眼,眉头就紧皱起来。他再也压不住略显粗重的嗓音:“你在开玩笑?”
“拿我的命开玩笑?”于扬剧烈咳嗽起来,“老周,相信我,这个手术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敢做!”
“可你的手术方案,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周世锦生生把“荒谬”二字吞了回去。
“想想我们的先驱——哈维医生第一次进行人体解剖的时候,在当时的人看来,不是也很不合常规?”
“这不一样!老于,我不是在跟你争论,更不是在跟你怄气。既然你信得过我周世锦,我就要对你负责!”
“患病的是我的身体,对它,我比你更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问得好,于扬!周世锦又想起那次不快的学术会议。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哪怕已经转院来周城,你还是要跟我对着干?在他心中,却涌起了另一个念头——
于扬,你是要用自己的病体,与我一决高下?所以你还带来了徒弟?
你的方案不过是一派胡言,可我的方案是从成百上千次手术中总结出来的。这次我不会输给你,我会做一个让学界注目的手术,让他们看到我的成就!
“那好,我会郑重研究,根据你的意见,拿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周世锦郑重地收好于扬的方案,在他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又不动筷子?于扬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梁衡早早吃完了,周世锦的碗里却没划拉几下。
“吃饭时间,不讨论这个。”
“没事,我已经吃完了。你的饭菜我继续热在锅里,想吃就吃。来,跟我说说于扬的事儿。”梁衡向前倾了倾身子。
“你等等。”周世锦拿出于扬的手术方案,递给梁衡。梁衡虽不是科班出身,不过耳濡目染,医学素养比普通人强得多。
“这是于扬写的?”看完方案后,梁衡一脸惊愕,“手术一共要进行两次,第一次切除左肺,第二次切除右肺,留下病灶……这是救人,还是杀人?”
所谓病灶,就是发生病变的部位。具体到于扬身上,就是已经检查出癌细胞的肺脏。
“连你都看出问题了,”周世锦呼了一口闷气,“都说好坏不分的处理方式是把孩子跟洗澡水一起倒掉,于扬的建议是倒掉孩子,留下洗澡水。别说是癌症学专家,就连他带来的那个学生也不会设计如此荒谬的手术方案。”
“他带了学生,还执意要做?那你怎么答复他?”
“我知道于扬的性子,只要他认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奈何不了。我琢磨着,这件事情不能明了说,只能先斩后奏。按照我的方案给老于做手术,等老于好了,我再回头向他解释。”
“有把握?”
“没完全的把握,”周世锦食指关节磕了磕于扬的手术方案,“不过至少比它强。”
停了半晌,他说:“真不知道老于是怎么想的,真想把他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长了什么。”
“肺癌中期,不过淋巴系统还没发现转移的癌细胞。老于,再晚一点就麻烦了。”
为了保险起见,周世锦又安排于扬做了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于扬的情况介于临界点,如果及时摘除病灶,不复发的情况下,他还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听完陈述,于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徐平松了口气。
徐平不会不了解于扬的情况,但听了我的判断才能定下心来。还是有些信心不足,没有他的师父老辣,周世锦心想。
“接下来,我们小组要根据具体情况修订手术方案。不过,手术成不成功,一半看我,一半可要看你,你就放下学术,好好休息几天吧。”
“没事,我看看这个。”于扬扬了扬手中的书。
“印度神话?老于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神神鬼鬼的书了?”
“别戴有色眼镜看人啊。其实挺有意思的,上古巫医不分,在他们的哲学思想里其实也包含了医学的原理。知道印度的湿婆神吗?他既司创造,也司毁灭。我以前不理解,两种对立的情况如何会共存,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只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状态……”
周世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立与共存?他和于扬的争论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是好友,所以才对彼此的言语格外在意。也因为有对立,他对于扬才会格外负责。
因为于扬一番话,心结好像解开了不少。二人说说笑笑,转眼已是黄昏。周世锦指指手表,示意该回家了。
临出门前,于扬叫住了他:“老周,你有没有想过,我从吴城过来,是为了什么?”
“啥也别说了,我知道,你信我。”
“那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周世锦并不善于说谎,他抿起嘴唇,严肃地点了点头。
“信我一次吧,一次就好。要是没成功——我不是怀疑你,我是说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别把我整个拉去火葬场。把我的肺部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于扬目光炯炯,凝视了他好久。一瞬间,周世锦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属于一个病人。那是一种纯净而富有希望的眼神,像单纯的孩子一样。与于扬的眼神比起来,他的隐瞒显得污秽不堪。
“还有一件事儿。”
“我知道,于飞。”周世锦知道,于扬没有结婚,父母也早就过世了,唯一的亲人是痴呆的哥哥于飞,“退一万步讲,还有我们这些老同学呢。”
晚霞烧得正烈,病房中一片金黄。上次一起沉浸在霞光中,他们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坐在学校的人工湖边,端着饭盒畅谈理想。此刻,周世锦在心中默念,“别怪我,老于,我是为你好。”
他无法说服于扬,只能选择说服自己。
周世锦已不记得多少次站在手术台上了,他的病人中有政要、显贵、名人,早在医学院的时候,教授就多次对他的镇定表示赞赏,可站在于扬面前,他好像回到了青涩的校园时代,第一次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不管多么才华横溢,那都是他生命中最紧张的一刻。
打开于扬的胸腔,他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严重。在于扬的双肺之间,多了一块暗红的东西。
为什么漏掉了这块,没有检查出来?周世锦满脑疑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他小心地避开其他组织和血管,准备将它整个剥离下来。
“周大夫,您是在……”手术刀即将碰到肿瘤,徐平却突然发难。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周世锦会作出什么回应。
“我在切除肿瘤,这是挽救老于的最好方案。”周世锦尽力控制情绪,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容不得半点闪失。他眉头微皱,口吻充满权威,希望借此将徐平的质疑压下去。
“可是于老师的意思是……”
“你看过老于的方案?”周世锦决定花一分钟摆平争执。
“是……”
“那你有没有看过我的方案?以你的医学素养,如果两份方案摆在眼前,你会选哪个?”周世锦的声音沉稳又不容置疑。
“可是……”
回避式语句,他到底是个嫩苗子。“听我说,我们的出发点一致,都是想挽救病人的生命。争论两套方案里哪套更好,只会耽误时间,何况老于的身体状况超出了手术预计。老于让我教把手,这就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总有意料之外,只能随机应变。”
“可……”
“没有什么可是!一起完成手术,或者去等候,你选一个吧!”周世锦偏过头,让助手擦干额上的细汗。他的威严终于让徐平住嘴。争执平息,手术才能继续。
细心剥离异常的组织,周世锦判断:虽然和一般的癌瘤不太一样,但它就是祸害于扬的祸首。它像一颗暗红色的丑陋果实,夺取了滋养其他器官的营养。它能骗过医学仪器,却骗不过专家的眼睛。
处理完毕后,周世锦又仔细地切除了其他的病变部分,清洗,缝合……他像一台精密无比的机器,准确地做完每个动作。多亏了术前充足的准备,不然只凭借一套方案,难以应付手术中的突发状况。
长达六小时的手术抽干了周世锦的最后一丝精力。手术很成功,从院方领导到助理,无不对周世锦精湛的手术技艺表示钦佩,就连徐平,望向他的神情也多了一丝崇敬。
唯独周世锦觉得有什么不对——
于扬的手术虽然复杂耗时,但在难度上并不算太高,就算是吴城医院,能完成这样手术的大夫也不在少数,于扬完全可以在吴城就医,还能减少路途颠簸之苦。
他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位老同学究竟在盘算什么?
20天后,周世锦对于扬进行了复查。做完CT扫描后,阴霾重新回到了周世锦的脸上。CT影像上显示着于扬的双肺之间又多了一小块东西。虽然看起来与肺脏无异,但周世锦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
在人体脏器中,肺脏的再生功能不算强,摘除一块少一块。肺脏不可能再生,那只可能是癌细胞!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没有完全摘除病灶。
周世锦的脑中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当天手术的场景。是遗漏了什么?不可能,所有的突发情况都在他拟下的几个手术方案中考虑周全了。是自己太过自信,以至于草率了事?更不可能,那天他甚至有些紧张。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希望于扬死去?太可怕了,他不敢去想。
如果第一次手术没有成功,只有以第二次手术来补救,这点于扬的方案中倒是考虑到了。周世锦很快拟定了第二次手术的方案,这次,他要彻底清除于扬体内的癌组织。
10天后,周世锦的手术小组再次打开了于扬的胸腔。残缺的双肺之间,那一小块丑恶的组织,像一张染血的面孔,对他展露恶魔般的微笑。
带着憎恶,周世锦小心地摘下它,按照于扬的意见,术后会将它做成标本研究。
他觉得,这是他做的最艰难也最完美的手术,仅此一次,别无其他。
重症监护病房的落地窗前,周世锦缓缓将窗帘拉开。
窗外,绛红的晚霞低垂,病房中的事物宛若油画。
于扬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粗粗细细缠绕的管子,也不会再经受病痛折磨的煎熬,他看起来格外宁静。
可他再也无法回应周世锦了。
他死了。
医学界失去了一位人才。
不,也许是两位。周世锦的视线停在微微颤动的双手上。
没错,这次手术比任何一次都要完美,拥有的却只是个完美的表象。手术的目的是治病救人,病人于扬却没有挺过去。也许是两次手术间隔太短,也许是于扬的身体太过虚弱……可即使有100个理由,也改变不了事实。
是啊,他周世锦是个尽职的医生,从业许多年,目睹无数黑幕,还保持着一份理想与操守。它们是甲胄与刀剑,支持他一路披荆斩棘。在于扬死后,他却觉得信心动摇了——
我还是那个单纯而热忱的医者吗?我还有那份勇气与决心吗?
你还是死了,死在我的手术刀之下。我可以面对领导的指责、学界的质疑,我甚至能对你拍着胸脯说无愧于心……
可我该怎样面对自己呢……
心烦意乱之时,徐平闯了进来。
“我要带师父回吴城,明天就走。”
周世锦木然点头。
徐平突然冲过来,揪住周世锦的衣领。
“你没有按师父的方案去做,师父是你害死的!”
“老于的方案能说服你?”周世锦没有推开徐平。
徐平嘴上还在支持于扬,眼神却躲躲闪闪。是的,他也不相信。周世锦心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怜悯。有时候,情感会超越理智,让人失去判断力。这不是坏事,至少在这位未来的医生心中,始终会保持一份良知。
他拍了拍徐平的肩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老同学道个别。”
空荡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他和于扬。
近在咫尺,天人永隔。
手机铃声响起。
“周世锦先生?”对面说话的语调一点都不客气。
“你是?”
“吴城海皇制药,请问于先生是不是今天过世了?”
不可能!于扬才过世一天,尚未发送讣告,具体情况只有院方清楚,可他们是如何得知的?周世锦咽下震惊:“你们是从哪里收到的消息?”
“在去周城之前,于扬先生已和我们约定,他在世之时,每天都会定时给我们发三条消息。可是,昨天和今天我们都没有收到短信。”
原来是于扬的安排。“请问有何贵干?”
“于先生生前在我处购买了一批药材,当时没有付全款,现在我们催您还款。”
“对不起,我和贵公司没有任何交易往来……”
“可于先生的担保人写的是您的名字。”
周世锦总算明白了,于扬生前买了一批药材,根据对方的言辞,这批药材价值不菲。他还伪造了自己的签名,把自己变成了担保人……
于扬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对方能提供什么信息。
“这样吧,请贵公司先发个传真过来,让我看看药品清单。其他事宜,请联系我的律师。”
也许是对方急于收款,传真很快发了过来。于扬的药单有长长一串,最为昂贵的是一种叫Dust的药物。周世锦对药学也很了解,可对该药品的名字却十分陌生。可能是于扬委托开发的实验药物吧。
下一种药物却让周世锦变了脸色——甲状腺激素,它能促进某些方面的新陈代谢。
对癌症病人来说,代谢快并不是好事,代谢速度越快,癌细胞扩散的速度也越快。所以老年癌症患者,拖了十几年的也不在少数,而青壮年一旦发病,就难以控制。
周世锦拉开于扬病房的抽屉,找到了几瓶撕掉标签的药。他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了。
除了一种他认不出的药物,其他的都是促进新陈代谢的。所以,于扬的癌瘤才会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再度复发!难道他不清楚,加快新陈代谢对他来说意味着自杀吗?
除非他一心想死。
于扬的死讯,会是一枚炸弹。
一个癌症学专家死于另一个癌症学专家的手术台上,而两人偏偏还有过学术争论。无论如何,周世锦都要接受学术界的指指点点。
一位有影响力的专家死在周城第一医院,院方也会对他质疑。
还有那张金额不菲的药单……
老于,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周世锦颓然苦笑。
周世锦快疯了。
学界、媒体、领导……压力像海啸雪崩,一个星期里,他承担的压力比上半辈子加起来还多。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来电是个陌生的号码,区号属于吴城。
“说过多少次了,签名是伪造的,有事找律师!”不论是谁,面对一天几十上百个电话都难以保持风度。一定是那家狗屁制药厂打来的,周世锦已屏蔽了不知道多少个号码,可那边还是像闻到血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对不起,请问是周世锦先生吗?”手机里传来的女声礼貌又冰冷,不是他听腻了的海皇制药厂工作人员。
“你好,我就是。”周世锦按捺下情绪。
“周先生,敝处是吴城泰达保险公司,我们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您……”
“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没有在吴城投过保险。”
“抱歉,可能我没有说清楚。投保的不是您,是一位叫于扬的先生,他的受益人一栏里填写的是您的名字。”
前面是催款单,现在是保险,接下来还有什么东西?
“周先生,您还在吗?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近日来一趟吴城。”
“为什么要去一趟吴城?”
“实在不好意思,但敝公司十分重视于扬先生的保险业务,请您务必抽出时间……”
对方报出了一个足以让普通人昏厥的数额,就连周世锦听了也不免瞠目。这笔保险赔偿金不仅能完全填补海皇制药的欠缺,还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衣食无忧……于扬,你在做什么?
周世锦心中有太多疑问,只能一点点解决:“等等,我想问一下,老于的投保时间是哪年?”
听筒里传来翻阅资料的沙沙声,“从三年前,于先生就开始投保。”
三年前?正是那次学术会议后不久!难道在那时,于扬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先是未卜先知般投了巨额保险,三年后,因为癌症转院到周城就医,死在顶尖专家的手术台上……
不仅让保险公司找不到拒赔的理由,让生活不能自理的兄弟下辈子过得很好,还可以让学术对手声名扫地,一箭三雕,完美无缺。
可是,如果他如此盘算,为何又偏偏让我周世锦来做受益人?这笔钱超过我将来几十年的收入,也足够弥补我的名声损失。他就不怕我独吞?
一个心思缜密到极点的人,绝对不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周世锦决定去一趟吴城,不光是为了保险,他想挖掘出于扬隐藏的全部秘密。
保险公司只是例行公事,虽然拿到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周世锦却没有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他连吃饭都省了,赶往下一个地点:于扬的寓所。
于扬住在一栋位于河畔的高层建筑顶楼,想必可将吴城胜景收于眼底。
周世锦敲了敲防盗门,不一会儿,门上的小窗摇下来了。门里的女人50上下,脸上写满狐疑。
“您是?”
“您好,请问这是于扬家吗?我是于扬的同学,刚从周城来……”
还没等他说完,小窗啪地合上了。
“周大夫,请你回去吧。徐平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儿不欢迎你。”
隔着门,周世锦听到女人小声的哭泣。
于扬两兄弟都没结婚,女人在于家做了多年保姆,和两兄弟的感情都很深厚。
从猫眼中,她看到周世锦低头走进安全通道。
她花了一点时间稳定情绪,然后提上准备好的饭盒,出门了。
黑暗的安全通道中,周世锦目送于家保姆走进电梯。他又回到于家门口,打开消防柜门,在消防栓后摸索起来。
大学时于扬就有一把备用钥匙,总是藏在消防柜里。他的习惯没变,周世锦很快找到那把钥匙。
打开门,简约时尚的北欧风格装修映入眼帘。
于扬就喜欢简单直接的东西,他有什么无法和自己明说的东西,非要选择兜一个大圈子?
也许,在他的居所能找到答案。
周世锦推开一间卧室的门。相比客厅,这里杂乱了很多,书柜上摆满了医学书籍。一定是于扬的居室,他生前翻看的资料还摊在桌上,好像还在等着主人下班后回来翻看。
除了书以外,就是药品。他认出了促进新陈代谢的激素类药物,还有两种虽不认识,却和他在于扬病房抽屉里找到的一样:Dust。不知在于扬的字典里,它又有什么含义?
桌上还有个湿婆小雕像镇纸。周世锦想起于扬说的话:毁灭与创造同在。可于扬死了……他的毁灭又孕育着什么创造?
他把小雕像移开,镇纸下面是翻开的病历复印件。周世锦草草读了一遍,病历上描述的应该是于扬的病情:肺癌,中期。
合上病历,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封皮上的名字,眉毛立刻挑了起来。
于飞!
难道说,于飞也得了癌症?
周世锦坐下来,仔细地看了遍病历,于飞的病情与于扬十分类似,但他比于扬早一年发病。
原来是这样……
于飞和于扬是同卵双胞胎,他们在遗传学上十分相似,国内外有不少同卵双胞胎相继在几小时内去世的报道。而癌症很大程度上决定于遗传,因此两兄弟先后患上肺癌,也就不奇怪了。
仅仅是这样吗?
周世锦伸了伸腿,他踢到了什么东西。
桌子下面,还有一个未封口的邮包。
邮包上写着周世锦的地址。
周世锦看过邮包里的东西后,心情已不能仅用“惊愕”来形容。
邮包里装的是于扬的研究资料和私人日记。从日记中,周世锦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老同学。
在别人看来,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就已经青云直上了。可在我心里,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很多年前,一对双胞胎孩子病了。当时,家里已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医疗费。有一个孩子幸运地住进了医院,很快就康复了。另一个孩子却发了几夜的高烧,虽然侥幸活下来,智力却永远停在了当年。
幸运的孩子在懂事后,就下定决心做一名医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由另一个孩子的毁灭所“创造”的。这种成就如此痛苦,他根本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快乐。而现在,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利用自己的谢幕,给另一个人拉开序幕……
那个孩子就是我。现在,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哥哥活下来。
所以,于扬才会吃促进新陈代谢的药物,让自己比于飞先发病,还投了巨额保金,不仅能保证兄弟下半辈子的生活,也足够垫付医疗费用。
周世锦欣赏于扬为手足之情而作出的牺牲与努力,但这努力与牺牲或许是无望的,就像不停推着石头,却又始终不能将之推上山顶的西西弗斯。要和癌症对抗,于扬走到了哪一步?
等等!
翻开于飞的病历,周世锦发现,于飞服用的都是常见抗癌药物,在他的药单里,没有于扬吃的两种药物:Dust和另一种撕掉标签的药物。
于扬让于飞接受医院的常规治疗,而自己不仅服用了实验药物,还拿出了手术方案……
他在做一个医学实验,而实验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每个人的思维都存在盲点,周世锦也一样。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周世锦近乎完美的医疗方式也不能挽救于扬的生命,所以从反向推断,于扬的方案有可能是正确的!
切除脏器,留下癌组织……周世锦心中一片冰凉。事到如今,他不是不愿相信于扬,只是这违背了癌症学的常识。如果于扬的假设才是真理,那么癌症学的基础都将会被颠覆,那个假设将会成为一个崭新的学科。
周世锦回想起,还有一条被忽略的线索——
“如果我挺不下去了,你就把我的病灶切下来,给其他人研究,算是我为医学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马不停蹄地赶回周城,周世锦连家都没回,他直奔实验室,研究于扬留下的癌瘤标本。
已是深夜,周世锦却毫无睡意。他沉稳而迅速地做完准备工作,切片、染色、制成玻片,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显微镜前,手上的玻片只有三毫米厚,四克重,却可能是于扬用整个生命诠释的密码。
支气管、肺泡、动脉、静脉,一应俱全……周世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是别人递给他这块玻片,他一定会判断出夹在两块薄玻璃之间的是一块正常肺部组织切片,可这块组织是他亲手从于扬胸腔中取出的。
癌细胞也是细胞,但它是一种失序恶性组织,呈现的应该是无序和混乱,那为什么于扬癌瘤的组织切片,会和正常器官一样?
周世锦已无法掩盖自己的震惊。
他摘除的不是癌瘤,而是于扬身体里的正常组织。虽然它位于两肺之间,挤压到于扬的胸腔器官,看起来像一块肿瘤,但它具有肺脏的所有功能!难怪连机器也难以分辨,因为它就是另一个肺脏!
所以,于扬才会提出如此难以理解的方案:第一次手术,摘除左肺,在胸腔中为这第三块“肺脏”腾出空间,同时以右肺维持人的生命体征。等它生长到下一个阶段,可以完全替代双肺功能时,进行第二次手术,摘除残余的肺脏……
靠在椅背上的周世锦,犹如脱力一般。
如果真是如此,我就是凶手。我看似在用手术救人,实际上却害死了于扬!
于扬啊于扬,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只有于扬能解答。
离开于家之时,周世锦没有忘记带上本应寄到他手上的邮包。那箱资料就在手边。
除了文字资料,里面还有DV录像带。
于扬的影像投射在大屏幕上,音容宛在,影像不息。周世锦仿佛在和这位老同学、老对手、老伙伴隔着阴阳对话——
“老周,任何一个医学从业者看到我的手术方案,都会无法理解。如果能够穿越时空,将它拿给五年前的我,我也会斥之为一派胡言。一切都要从上次的学术会议说起,你一定还记得我的问题:癌症究竟是什么?当时你说,癌症是人类健康的杀手。可是为什么往往癌症都是从衰老或者病变的器官上发展而来的?在我们的知识体系中,它是一种恶性病变,可是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毁灭孕育于创造之中——”
周世锦依然不解,“按照你的说法,癌症难道是一种自疗反应?”
“是的,我们的器官会衰老,会失去功能,这时候我们的身体会发出警示,并且开始自我修复。但这种修复是失控的,好比将病毒安装到正常的电脑系统中。失控的结果是这些细胞疯狂地掠夺养分,却又无法生成正常的组织,最后将整个人体摧毁,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癌症。”
“这就是你的理论,我听懂了。下一步是让这些无序的细胞回归秩序……你怎样才能做到?”
“我的答案是创造——回到母体里,所有器官产生的初始时刻。不是让人回炉重造,而是利用现在的基因技术进行导向,模拟在子宫中器官第一次发育的场景,很快你就能看到孕育在毁灭中的创造——‘癌细胞’像胎儿般贪婪地吸收人体的营养,本身开始发展壮大。然而,因为基因药物的导向作用,它会向着我们预期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我委托海皇制药开发的药物,我叫它‘达斯特’,写成英文就是Dust——尘埃。‘尘归尘,土归土’,让‘癌细胞’与恶性组织分道扬镳,很贴切吧?”
“所以在你的胸腔之中,第三个肺正在酝酿。而在其他医者看来,这东西只是一块经过伪装的癌组织,是欲除之而后快的病灶。你让我分别用两次手术清除病变的肺部,给新的器官腾出生长空间……”周世锦若有所思。
“嗯,接下来,还有最难的一步,缝合神经和血管。这是个极为精细的活儿,一般人做不了,我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这本事!”屏幕上的于扬,笑得很灿烂。
“看来我这‘一把破刀’还有点用处。”周世锦笑了,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可为什么觉得无比落寞?
“所以,至少我的理论是可行的,我也证明给你看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
“不,现在我是真的服了。老于,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如果那时候告诉你,你还是会看成是梦话吧?我们都是一类人,坚持自己的信仰,毫不动摇。请你原谅,我想过很多方式,最终才觉得,唯有亲眼所见的事实才是说服你的唯一方式。”
周世锦垂下眼帘。他已接受于扬的理论,可是代价呢?一位杰出的医生,一位良师益友……
“别失望,老周,没有毁灭,就没有创造。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没有完全验证过的理论始终是设想,还有最后一步……”
“我知道,你的哥哥,于飞……”
不知过了多久,周世锦发现自己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银幕早已熄灭,于扬的投影也消失无踪。
他的心平静如夜晚的湖面。没有开灯,缓步走到窗前,透过窗外如墨的夜色,周世锦仿佛看到了最美的霞光。
一年后的一次学术会议。
“现在有请周世锦教授发言。”
礼节性的掌声之中,周世锦走上主席台。他手中是厚厚一沓的发言稿,封面上,印着学生时代和于扬的合照。
“不好意思,请多给我一张椅子。”
在众人的惊愕之中,周世锦搬来了另一张椅子,他将一本书放在椅面上。那是于扬生前在病房中翻阅的那本神话。
周世锦望了一眼观众席,轮椅上坐着的人痴痴笑着,五官与于扬酷似,轮椅背后,是紧抿嘴唇的妻子梁衡和徐平。
轻轻点头致意后,周世锦摊开发言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风暴一般的质疑,或者风暴一般的掌声。
低沉的男声在礼堂回荡,听来仿若有另一个人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