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呆呆地看着对方。
一个人面对另一个自己,那感觉太奇怪了。实际上,撞进大脑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熟悉,而是陌生。一瞬间之后,变成既熟悉又陌生。再一瞬间之后,才是非常非常的熟悉。
房间里的灯亮得刺眼,明亮上上下下打量对方,最终确定,坐在沙发上的人正是自己,她的头上依然戴着黑色头巾帽。
这个人彻底现身了。
明亮双腿发软,她想说点什么……
“你好。”
不合适。
“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不合适。
“你是谁?”
不合适。
“我走错了?”
不合适。
“你别动啊,我们聊聊……”
不合适。
明亮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突然转过身,撒腿就跑。
她沿着楼道一直冲到宾馆门口,回头看去,另一个明亮已经追出来了,她的肩上背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棕色挎包,其中一个是明亮的。
胖女孩正在给一对夫妻登记。
向她求助没用。
明亮冲出宾馆的**小楼,一边奔向自己的吉普一边掏出遥控器使劲儿按,车门“咔嗒咔嗒”响,就是打不开,她这才意识到按的是锁车键。终于,她把车门打开了,爬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车门锁了,心里略微平稳了些。她很庆幸她随身带着手机和各种钥匙,并没有放进挎包里。把车发动着之后,她扭头朝宾馆门口看去,另一个明亮已经出来了,她从肩上摘下一个挎包,朝明亮举了举,似乎在说:你的包。
明亮的吉普是头朝里停进车位的,现在她需要把它倒出来。
另一个明亮已经朝她走过来了,步伐并不是很快。
明亮把车倒出之后,一眼就看见另一个车位上也停着一辆红色吉普,外形跟她的车一模一样,再看车牌号:B42229。明亮惊呆了,连车牌号都一样!
她把车开出11天宾馆,迅速冲上马路,朝前疾驰。
看看反光镜,另一辆吉普也开出了宾馆,跟上来。
车灯晃眼,明亮看不见车里人的脸。明亮加速,那辆车也加速;明亮减速,那辆车也减速。恐惧到极点的明亮真想掉头撞去,把这辆克隆车撞飞,把这个克隆人撞飞。
她带着自己在城里转了几圈,一直甩不掉,接下来就不知道该朝哪里开了,生出一种无家可归的恐慌感。
她有家,她家住在市中心,弗林小区,F栋,三层,空荡荡的三室一厅……突然她打了个冷战——弗林小区?她家是住在弗林小区吗?不不不,弗林是单位的名字!可是,刚才她为什么把单位和小区的名字搞混了?
她再次朝后看去,那辆车依然紧紧跟随,车牌号非常醒目: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B42229……
报警吧。
至少它是一辆套牌车。至于为什么两个人长得一样,交给**搞清楚吧。
**搞得清楚吗?
明亮想起了真假美猴王。有人说,陪伴唐玄奘一路西行,风风雨雨斩妖杀怪的,取到真经被封为斗战胜佛的,其实已经不是孙悟空了,而是那个六耳猕猴。从《西游记》第五十七回之后,它就把孙悟空替换了……
后面这个人有身份证,而且,她的长相和身份证上的照片完全相符,她会说她是弗林医院的主任医师……明亮用什么证明对方是假的,自己是真的?
可是,如果不报警,这事儿就完不了啊。
明亮发现,这时候她有点儿不怎么害怕了。生活中出现了这种情形,不像恐怖电影,更像是某种闹剧。
纠结了一阵子,她掏出电话,一边驾车一边拨了110。
如果只是一辆套牌车,那归**管,明亮必须这么说:有个女的开车追我,要杀我。
她真这么说了。
接警员是个女孩,听声音年龄挺小的。
她问:“你怎么知道她要杀你?”
明亮说:“她撞我!”她撒谎了,不夸张点**不会管的。
女**:“你认识她吗?”
明亮:“不认识。”
女**:“你现在在哪儿?”
明亮朝外看了看:“快到鼓楼那个路口了,我由东朝西开。”
女**:“她开什么车?能看清车牌号吗?”
明亮:“跟我的车一样,红色吉普,车牌号是B42229。”
女**:“我们很快就到。你要保持开机,我们随时跟你联系。”
明亮朝后看了看,那辆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减速了,很快,明亮和它之间就塞进了三辆车。
明亮也减速了,让过那三辆车,继续行驶在它前头。
过了鼓楼路口,又朝前开了两站路的样子,到了王家村,明亮听到了警笛声,随后她的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你是报案人吗?”
明亮说:“是我。”
对方说:“我们是**。”
明亮说:“谢谢!”
**说:“我们看到你说的那辆车了。你开的是一辆银色马自达?”
明亮愣了愣,银色马自达在她的前头。
她回头看去,另一辆红色吉普不见了!后头是一辆黑色奥迪,奥迪后头是一辆警车,警灯正在闪烁。
麻烦来了!
现在,**把她的车当成了杀人者驾驶的车!红色吉普,车牌号B42229……
明亮剧烈地抖动起来,转眼就把不住方向盘了,车斜斜地朝着隔离栏冲过去。她赶紧扳方向盘,又撞向了路旁的路灯,她再次使劲儿扳方向盘……
明亮一边在马路上画着“S”形,一边跟**对话:“你们搞错了!刚才我说了,我也开着一辆红色吉普,车牌号也是B42229,她克隆了我的车!现在她不见了!”
**说:“你先靠边停下!”
明亮一脚刹车,车就停在了马路中央。
奥迪小心翼翼地从旁边开过去,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朝明亮的车好奇地张望着。
警车开过来,一名年长的**从车窗里伸出胳膊,朝明亮挥了挥:“靠下边。”
明亮就把车移到了路旁,然后下了车。
从警车上下来两名**,他们首先走到明亮的车尾看了看,估计在找撞痕。接着,他们来到了明亮面前,年长那个问:“你叫什么?”
明亮警惕地答:“李明亮,怎么了?”
那个**说:“没什么,我们要登个记。”一边说一边掏出本子,“哪几个字?”
明亮说:“木子李,明亮就是明亮那两个字。”
**又问:“职业?”
明亮说:“医生。”
**说:“哪个医院?”
明亮说:“弗林医院。”
**又问:“你说有人要杀你,你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了吗?”
明亮朝前看看,又朝后看看,根本不见那辆诡异的吉普,她一下就丧失了所有的自信,带着哀求的眼神大叫起来:“**同志,你们一定要相信我!那个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也一样!开的车也一样……”
两个**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年长的**说:“你签个字吧。”
明亮就签了字。
另一个**拔下了明亮的车钥匙,说:“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不要再开车了,我们叫人来送你回家。”
说完,他就去旁边打电话了,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明亮擦了擦脸颊,竟然有眼泪,她一下变得平静了:“我可以到车里休息一会儿吗?我很累。”
年长的**说:“没问题。”然后替她拉开了车门。
明亮坐在了吉普的后座上,微微闭上了眼睛,眼泪再次渗出来。她想不明白,本来她活得好好的,这世界为什么就一点点变形了?
**一直没有离开。
年长的那位**点着了一根烟,站在警车旁大口大口地吸。
他们好像在等什么人。
所有经过的车,看到110警车停在路边,纷纷减速观望。
明亮的电话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副院长打来的。院长到山里疗养去了,弗林医院由这位副院长临时负责。大家都知道,院长名为疗养,其实是去寻仙访道了。他面临退休,突然大彻大悟。
明亮说:“副院长?有事吗?”
副院长一点儿都不掩饰他的不满:“我姓副?”此人第一次全面管理医院工作。院长在的时候,他老奸巨猾,见了谁都笑呵呵地点头。院长一离开,他马上换了副嘴脸。
明亮说:“你就别挑理了。怎么了?”
副院长说:“你在单位吗?”
明亮说:“我在外头。”
副院长说:“算了,我派别人吧。”
明亮问:“发生什么事了?”
副院长说:“刚接到110的电话,他们说王家村有个女的好像精神病发作了,让我们去看看。”
毫无疑问,**把明亮当成精神病了。
明亮说:“他们说的是我!我现在就在王家村!”
副院长愣住了:“你干什么了?”
明亮说:“几句话说不清楚,麻烦你跟他们证明一下,我不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医生!我先脱身,以后再跟你细说!”
副院长说:“明天早上你到我办公室来,我要跟你谈谈!”
明亮说:“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的电话果然响了。两分钟之后,那个年长的**走过来,拉开车门,把车钥匙还给了明亮,对她说:“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要开车了。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明亮说:“不需要,我打辆车吧。谢谢。”
她锁了车门,然后顺着街道匆匆离开。
那辆警车从她旁边开了过去。
街上的人很少,一些店铺已经关门。去哪儿?这是个问题。
回家?
她怀疑,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另一个明亮正穿着她的睡衣在拖地。她极有可能有家里的钥匙。
去宾馆?
她刚从宾馆逃出来。
去医院?
现在,只有弗林医院让明亮感觉相对安全些。在诊室,她是一个主宰者,同事们尊重她,患者家属们恭敬她,患者们惧怕她……
可是,她怎么回医院呢?
她确实不能再开车了,她感到全身无力,根本踩不下油门。
打车?
她担心上车的时候,司机是一个矮胖的男人,开着开着就变成了另一个明亮,回过头来朝她粲然一笑。
明亮蓦地想起了汉哥。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独一处”饭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此时,她感觉好心人都是可疑的,坏蛋反而可靠些。
她掏出手机,给汉哥打了个电话。
明亮:“你在哪儿?”
汉哥:“我在‘独一处’等你啊。”
明亮:“我说真的!”
汉哥:“我真的在这儿,一直没见到你。”
明亮:“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汉哥:“你真过来?”
明亮:“废话。”
汉哥:“你进了饭店,朝左边的角落看,有个傻瓜穿着卡其色西装,白皮鞋,一个人点了一桌菜,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那个傻瓜就是我了。”
挂了电话,明亮迅速朝“独一处”方向走去。她需要汉哥的帮助,至少他可以把她送回弗林医院。
明亮来到“独一处”后,发现里面的顾客已经寥寥无几。她朝左边看过去,猛地一惊——另一个明亮已经到了!她和汉哥坐在一起,桌子中央放着一支红玫瑰,显得怪里怪气。汉哥探着身子,急切地表白着什么。她面带微笑,静静地听。
明亮傻在了门口。
服务员走过来,柔声问:“请问几位?”
尽管汉哥还在叽里呱啦地说,另一个明亮却敏感地转过头来。那么远的距离,还有其他顾客的喧哗,她竟然听见了服务员的话!看来,她根本没在听汉哥讲什么,她一直在等候明亮的出现。
明亮和她四目相对,僵持了几秒钟,接着一步步退了出来。
来到外面,明亮迅速四下看了看,对方把车停在哪儿了?
明亮很快就找到了那辆红色吉普,它停在一棵梧桐树的下面。
明亮有了一个想法:偷走她的交通工具,就等于减慢了她的速度,也许她就不会那么神出鬼没地随时随地出现了……
可是,明亮有点儿不自信:她的车钥匙能打开她的车门吗?
她想试试。既然对方的车跟她的一模一样,那么,车钥匙的齿形也应该是一样的,如果不同,那就露出了破绽,说不定是哪家电视台搞的整蛊节目,另一个明亮不过是化了妆的演员……
她快步走过去,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咔嗒”,车门开了!
明亮一惊。她不希望这样。
既然开了,那就上去吧。
她钻进车里,把车发动着,开动了。朝饭店门口看了看,另一个明亮已经快步走出来,她似乎没想到明亮会来这一手,站在那里愣住了。
明亮开着车,加速驶离。
从反光镜朝后看,只有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也许,开车的司机正是碎花小鳄幻觉中的那个194,管他呢,现在明亮只关心能不能甩掉那个鬼影般的自己。
她沿着马路朝东郊弗林医院方向行驶,一边开一边打量车内,越看越怕——车内的装饰跟自己那辆车完全一样,包括那瓶皇冠形状的车载香水,包括亚麻座套,包括棕色脚垫。明亮那辆车的风挡玻璃上有个很小的裂纹,这辆车的风挡玻璃上也有个很小的裂纹!
这就是她自己的车啊!
不,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味道。
明亮从来不在车里吃东西,也不拉宠物,她的车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这辆车不同,充斥着一股完全陌生的味道。明亮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呢?好像有人刚刚用它拉过生肉……明亮直想吐。
眼看就要出城了。
明亮的眼睛一直没有完全离开反光镜。开出了这么远,那辆红色出租车依然跟着她,只是距离越来越远,也许是明亮的车速太快了……不对!明亮发觉,后面已经不是那辆红色出租车了,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红色吉普!
明亮陡然紧张起来,再次把不住方向盘了。
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车牌号,但是,明亮肯定那辆车的驾驶者就是她!两辆车之间系着一种东西,牢牢的,那是对方的注意力。
她在哪儿又弄到了一辆车?
难道她开走了明亮停在王家村的那辆车?
既然明亮能用自己的车钥匙开走她的车,她也一定能用她的车钥匙开走明亮的车。
明亮的意志就像冰山在迅速融化。如果说另一个明亮和另一辆车都是不真实的,现在,真实的明亮驾驶着一辆不真实的车,而另一个不真实的明亮则驾驶着一辆真实的车……明亮感觉自己在噩梦中越陷越深了。
后头的车越来越近了,说明对方的车速比明亮更快。
现在怎么办?
明亮无路可走,只有奔向弗林医院,好歹那里有保安。
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一首歌跑调儿了,离乐谱越来越远,听起来无比恐怖。她需要一个定音鼓,把调子重新找回来。
她给副院长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副院长才接起来,看来他睡下了。
明亮:“副院长!你快来医院一趟!”
副院长:“你搞什么搞?”
明亮:“有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她现在正跟着我!”
副院长:“明亮,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明亮:“副院长,你救救我!快来医院,我要跟你见一面!”
副院长想了想说:“你在我的办公室门口等我吧。”
明亮:“谢谢!你快点啊!”
挂了电话,明亮加快了车速,同时死死抓紧了方向盘。
电话响了,是汉哥打来的。
明亮接起来:“喂!”
汉哥:“你怎么走了?”
明亮:“我见到你了吗?”
汉哥:“你说什么?”
明亮:“我是说,你见到我了吗?”
汉哥:“我们见了啊,你怎么突然就走了?看见谁了?”
明亮:“我跟你说什么了?”
汉哥:“什么你跟我说什么了?”
明亮:“我没时间解释,哪天再说吧。”
汉哥:“你今天有点儿不对劲儿。”
明亮:“为什么这么说?”
汉哥:“从你的语气听出来的。你是不是被绑架了?”
明亮:“比那还可怕。”
汉哥:“跟我说,我帮你。”
明亮:“你敢吗?”
汉哥:“笑话!说吧,他们几个男的?”
明亮:“只有一个女的,她一直在尾随我。”
汉哥很奸邪地笑了:“对付女人是我的专长啊。”
明亮:“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汉哥愣了愣:“你说笑吧?”
明亮:“我跟你开过玩笑吗?现在她还跟着我呢!”
汉哥:“你遇见鬼了……”
明亮:“你也遇见鬼了!”
汉哥:“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亮:“跟你在饭店见面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她!”
汉哥:“谁?”
明亮:“另一个我!”
汉哥:“你是谁?”
明亮:“你说我是谁?”
汉哥:“你别吓唬我啊!”
明亮:“你不信就算了。我先挂了。”
汉哥:“完了,你这个段子吓着我了……”
挂了电话,明亮猜测,汉哥今晚睡觉肯定要打开所有的灯了。
色鬼也怕鬼。
明亮无数次从城里开车来弗林医院上班,只有这一次感觉最漫长。那辆红色吉普渐渐逼近了明亮的车,旁边很宽敞,她却不超车,只是紧紧咬着明亮的车尾巴。
终于,明亮看到了弗林医院的铁大门,还有高高的水银灯。
这时已经快半夜了,明亮把车开到大门口,使劲儿按喇叭。保安把门打开了。
明亮把车开进去,回头一看,在大门关上之前,另一辆红色吉普像影子一样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