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警官,你给我看的这都是些什么啊?”胡林楠低下头瞥了一眼肖锦汉刚才丢在桌面上的一摞人物肖像画,语气不咸不淡地说。

“我让国际刑警组织里的同事,把从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到末代皇帝宋恭帝以来存世的帝王肖像图都做了基本处理,你从里面选几张有可能符合《富春山居图》藏宝诗诀中‘圣颜帝胄血’中对‘圣颜’要求的,我也好找同事用硅胶给咱俩制作面具啊。”肖锦汉把自己丢在桌子上的人物肖像图往胡林楠面前推了推。

“看过了,都不行。”胡林楠用手翻了翻桌上的宋代帝王肖像画。

“那这幅呢?”肖锦汉似乎对胡林楠会做出如此反应早有准备,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物肖像画递给胡林楠,“这是我让同事用咱俩千辛万苦从青海找回来的那只宋恭帝头颅法器做的死者生前相貌还原。怎么样?他的圣颜总应该可以了吧?不但整理宝藏的陆秀夫曾经做过他的几年大臣,而且陆秀夫抱着跳海的小皇帝也是他的亲兄弟。”

不想胡林楠拿过肖锦汉递来的人物肖像仔细看了看,最后还是对肖锦汉摇了摇头道:“肖警官,你办事真的很用心,但宋恭帝相貌还原图也算不得是‘圣颜’。”

“什么?如果所用宋朝皇帝的肖像都算不得‘圣颜’,那《富春山居图》中藏宝诗诀中的‘圣颜’究竟是指什么?”肖锦汉脸色开始变得不太好看。

“‘圣颜’就是指它字面上的意思啊,一个庙号是宋圣祖的赵姓皇帝。”胡林楠语气依旧不急不缓。

“你甭蒙我,”肖锦汉悻悻地说道,“为了咱们这案子,我之前也曾仔细读过一些关于宋朝的文献资料,整个宋朝十八位在位时间或长或短的皇帝里就没有一个庙号是圣祖的——”

“叮”,接收短信提示音从胡林楠智能手机中响起。

胡林楠从怀中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面带神秘微笑地对肖锦汉道:“肖警官,我已经成功地给咱俩订好了机票。如果你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俩最好一会儿就走。我估计,如果飞机航班不延误的话,今天黄昏之前咱俩就能看到这位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当过宋朝一天皇帝宋圣祖的庐山真面目了。”

中国山西芮城县。

夕阳残照在永乐宫大门沧桑斑驳的岁月痕迹上,昏鸦聒噪声中,胡林楠和肖锦汉恰在此时走入永乐宫大门后庞大的道教建筑群。

也许是因为心中莫名地滋生出一种对天地的敬畏之心,胡林楠忽然一下子失去了跟肖锦汉就《富春山居图》中‘圣颜’一事继续打哑谜的玩儿心。他低声地问走在身边的肖锦汉:“肖警官,你想不想听一段关于这座道教永乐宫跟《富春山居图》暗藏寻宝诗诀中‘圣颜’之间奇妙关系的历史往事?”

“怎么,忽然决定就这么直接地告诉我了?”肖锦汉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胡林楠。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只是我忽然觉得,那些在元朝高压民族政策下,只是为了一种保存汉民族文物和精神,便决定冒着诛九族危险选择顶风犯案,将宋圣祖和宋圣母画在壁画上的那些道家前辈和画工们真的非常了不起!

“也正是因此,我才会觉得我继续用类似猜谜游戏的叙述方式,来让你知道这段关于他们的故事,实在太过于冒犯古代的豪杰与志士——

“又或者是因为我最近这段时间始终都沉浸在大量跟《富春山居图》中国宋元文明有关的资料里,品尝了太多关于文明兴替之时的哀伤,于是便想找个渠道发泄一下。”

“好吧,你说,我听。”肖锦汉很体谅地拍了拍胡林楠的肩膀,“但是自己别陷进去太深了,别忘了,如果咱们能在永乐宫顺利找到你口中可能跟《富春山居图》背后陆秀夫宝藏有关的‘圣颜’,过不了今天咱们就要入海跟那些来历神秘的盗宝集团在陆秀夫海底宝藏附近一决生死了。”肖锦汉虽然人不像胡林楠那样知识渊博、博古通今,但多年来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却让他很明白每个以玩世不恭方式处事的人,其实都是在用他貌似不靠谱甚至多少有些荒唐的方式来掩藏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巨大压力与刻骨悲伤。何况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容易真正快乐,这句话其实大体上是不错的。

“谢谢你,我知道我有时候很烦人。”胡林楠眼里闪过难得一见的感动。

“不客气,你谦虚了,我个人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很拧巴、爱装蒜、很烦人。”肖锦汉对胡林楠笑了笑,然后道,“行了,赶紧说吧。”

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胡林楠开始动情地讲述了起来:“七百多年前,也就是1310年的2月,春雪初融,一道道圣旨从元大都禁内颁布而下,在全真教掌教苗道一的再三上书乞请下,武宗孛儿只斤·海山对全真教历代祖师、教徒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册封。创始人王重阳被加封为‘重阳全真开化辅报帝君’,全真七子由‘真人’号加封至‘真君’,此外还封赠丘处机的十八弟子为‘真人’,尹志平、李志常和宋德方为‘大真人’。这次册封标志着被冷落多时的全真教,重返元朝政治和宗教的核心舞台。”

肖锦汉闻言疑道:“重返元朝的政治和宗教核心舞台?林楠兄,你此话怎么讲?据我所知,从成吉思汗在位到蒙哥上台的初年,全真教和元朝统治者的关系简直都可以用‘蜜月’二字来形容。自1219年,‘长春子’丘处机带领着他的十八门徒西行觐见成吉思汗以来,全真教团可谓得到了蒙朝统治者的垂青,道士们不但拥有免赋税的优待,并且奉旨管理天下的出家人,地位高居众多宗教团体之首。”

胡林楠点头道:“肖警官,你说得没错。不过那都是元建立之初时候的事,当时元军铁骑一路横戈立马,所向披靡,在取代金与南宋划江而治后,出于管理汉地百姓的需要,便一手促成了全真教的鼎盛。

“从1220-1250年,全真教道观一共增加了74所,咱们身处的这座永乐宫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破土动工的。”

“哦?”

“这座永乐宫始称大纯阳万寿宫,是跟北京白云观、陕西重阳宫齐名的全真教三大祖庭之一。永乐宫主要祭祀的是被尊为祖师的吕洞宾。虽然此地位于偏远的山西南部,但因传说此地是吕洞宾的故乡,在这里修建大型宫观对于正处在上升期的全真教来说,无疑是突显教派神圣性的不二法门。

“也正因为如此,当时全真教中宋德方、潘德冲这两个高级弟子先后在它身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只可惜——”胡林楠说着说着忽然话锋一转。

“只可惜什么?”

胡林楠苦笑道:“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当年永乐宫三大主殿刚刚落成,宋道长和潘道长二人便先后羽化,更让全真教上下措手不及的是,一场灭顶之灾悄悄降临。就在全真教呈现出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兴盛景象之时,一名从青藏高原走来的藏传佛教萨迦派的年轻喇嘛却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这一切,乃至改变了整个人类历史的走向。”

“萨迦派年轻喇嘛?在咱们上次寻访宋恭帝赵顕人头法器路上住过的青海文都大寺不就是一座萨迦派寺庙吗?”肖锦汉被胡林楠的话勾起了回忆。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和胡林楠一起为了寻访《富春山居图》寻宝诗诀中所涉及的真正宋氏帝胄血,在青海和西藏的经历,他不禁又一次感慨良多。

胡林楠却没有注意到肖锦汉情绪上的变化,他顺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肖警官你说的其实已经很接近事实的真相了。这个彻底终结全真教和元统治者‘蜜月期’的年轻喇嘛,就是咱们借宿过青海文都大寺的建寺者萨迦派第五代祖师八思巴大师。在进入元的王廷之后,八思巴大师凭着他世人难测的无边智慧,以及世世代代始终加持他出身家族昆氏家族的大黑天之力,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为年龄已是三十七岁的忽必烈受戒,正式成为了忽必烈的师父。”

“八思巴大师在收快四十岁的忽必烈为徒时,只有十四岁?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人们在很多时候都会因为自身所谓正常的世界观,而不愿意相信很多事情的真相。而且我老觉得十四岁这个年龄似乎在青藏高原上带有某种神秘的玄机,不但八思巴成为忽必烈老师的年龄是十四岁,而且松赞干布历史上首次统一西藏建立吐蕃王国的年龄也奇妙的正好是十四岁。”胡林楠说着说着再次捏着自己的下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林楠兄,您说话又有点儿跑题了,您还是接着跟我把这座元朝政府花钱建设的永乐宫道观中会藏有宋朝圣祖和宋朝圣母像的事跟我说完吧。”

“哦,好,对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胡林楠在肖锦汉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你说到忽必烈拜八思巴大师为师。”

“其实忽必烈拜八思巴大师为师一事,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是时,蒙古族在北方的统治已经日趋稳固,包括蒙哥、忽必烈这些年轻的汗王们,在信仰上都渐渐倾向于与蒙古族更为亲近的藏传佛教。中统元年,即1260年,忽必烈终于在八思巴大师的辅佐下从上一代大汗蒙哥的众多继承人中脱颖而出,成功地继承了汗位,他立即封八思巴大师为帝师,并授之以玉印和统领佛教的权力。此后,能坐上帝师这个位置的,就只有萨迦派高僧了。

“当然眼看着萨迦派异军突起,势头强劲,昔日备受皇恩的全真教也自然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与元教高层的‘蜜月’结束了。而此时全真教自身庞大的组织和势力显然也招致了不少元教权贵的不满。

“如何能让全真教‘心甘情愿’地让位于萨迦派佛教?蒙哥和忽必烈早有筹谋。打压是必然的。自1255年起,蒙哥先后举行多次佛道论战,企图借僧人之口,对全真教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打击。最为严重的一次发生在宪宗八年(1258),在忽必烈的主持下,僧、道各派,17人展开了一场御前论辩,这场口舌之争由于八思巴大师亲自下场参战,结果最终以全真教的完败落幕。不但参加辩论的全真派弟子樊志应等17人皆被削发为僧,而且还在辩论现场焚烧了道经145部,退还了全真教名义侵占的佛地237所。

“也正是从这一次御前辩论开始,全真教彻底被蒙古王族打入了冷宫。永乐宫的工程也被迫搁浅下来,这一停,就是半个世纪。不过,全真教并不甘心,教众们蛰伏下来,一边在看清元朝统治者对于中国汉族人民和中国文化的真实想法后,暗中帮助黄公望等抗元义士;一边安安静静地判断着局势,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们重新回到权力中心的机会。从1310年武宗颁布的诏书上看,五十多年后,全真教的确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而全真教的各位仙长们也正是借此机会,利用元朝统治者拨款暗中将代表着宋王朝赵氏血脉传承的宋圣祖和宋圣母像画在了永乐宫的壁画上。”

肖锦汉道:“但又是什么让全真教从蒙古王室黄金家族的支持者,变成了元帝国的秘密反对者了呢?”

“时光,整整四十年充满了各种残酷与血腥的时光。

“1276年正月,新年刚过,江南百姓的噩梦就来了。元世祖忽必烈的铁骑临临安城下,南宋太后率百官开城投降,端宗、少帝南逃,名臣陆秀夫兵败崖山,抱着幼帝蹈海。曾经一度高喊的‘渡河’梦想,在南北汉人心中彻底化为泡影。

“蒙元接管江南后,深得忽必烈宠幸的萨迦派僧人却给尚未站稳脚跟的新政权,抹上了一大片擦不掉的污点。

“至元二十二年,即1285年,八月,‘帝师’八思巴的爱徒、时任江南释教都总统的杨琏真加,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率部众蜂拥来到南宋陵地劫掠。负责守陵的罗铣力争无果,大哭而去。南宋宁宗、杨皇后、理宗、度宗四陵遂被强行打开。杨琏真加不仅疯狂攫取墓中的珍宝,还将保存尚好的理宗尸体倒挂在树上,撬出含在嘴里的夜明珠,沥取注入腹中的水银,又把头骨镶银涂漆,拿去做了饮酒器。十一月,这伙人又发掘徽宗、高宗、孝宗帝后等陵,以及位于钱塘、绍兴的故宋赵氏诸陵及其大臣冢墓,共110座,帝后遗骸散落一地。

“绍兴人唐珏闻之,悲从中来,随即典当家产,邀请乡里少壮,一同前往帝陵收埋先帝尸骨。他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匣,盖上写有帝名、陵名的黄色丝绢,分头潜入陵山,把诸帝遗骸分别收埋在宝隆山天章寺,以冬青树为标志。当杨琏真加下令收取诸骨骸时,手下人遍寻不得,只好用牛马枯骨来代替。这些骨头后被送去临安宫,杨琏真加在上面盖起了一座13丈高的白塔,命名曰‘镇南’。”

“镇南塔?杨琏真加之所以这么做,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单纯觊觎宋朝赵氏诸陵墓中的财宝,而是在诸陵中寻找不知所踪的传国玉玺呢?亦或者杨琏真加带人毁坏南宋诸陵以及最后修建‘镇南塔’的种种行为,本身也是一种败坏宋室皇家风水,同时以某种风水秘术来帮助元王朝得到上天的眷顾?”肖锦汉在长期跟胡林楠接触后,也渐渐地开始偶尔以胡林楠式的世界观思考历史。

“我觉得修学佛法多年的杨琏真加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两方面的原因都有!我之前看过杨琏真加跟禅宗在忽必烈面前关于禅学和藏秘之间孰高孰下的辩论文献,以及由杨琏真加主持涉及在杭州灵隐寺前飞来峰上的那些石窟造像,此人的佛学修为的确异于常人,非庸僧所能及。若不是出于某种不得不为之的特别目的,我个人觉得修学了佛法多年的他断不至于做出如此残忍疯狂之事。”

“修学佛法多年,结果不但没有修出任何慈悲心,反而修出了可以肆无忌惮做下这些令人发指之事的铁石心肠,我真不知道杨琏真加这佛到底修到哪里去了?”老家南京的肖锦汉一向最听不惯中国历史上那些凄惨的往事,因此全然不能接受胡林楠所说挖尽宋氏皇陵的杨琏真加本人也是佛学大师一事。

胡林楠忽然停止了自己前行的脚步,同时对肖锦汉说道,“肖警官,我们到了,能够帮助我们找到陆秀夫宝藏取出传国玉玺的宋圣祖像就在这座三清殿的壁画上面了!”

“永乐宫的中轴线为三清殿、纯阳殿、重阳殿这三大主殿,各殿均绘有极为壮丽的壁画。为首的三清殿,壁面上绘制的是道教神祇朝拜元始天尊的《朝元图》,面积达960平方米。

“在四壁与山墙上,是身着帝后服饰威严端坐的六帝二后,他们分别带领着三十二天帝君、玄元十子、历代传经法师、北斗诸星、五星四曜等道教神仙。细数下来,壁面人物竟达286位之多。画上的神仙以并排、分层的方式排列,通过向身后飘动的衣带,营造出徐徐前行的动感。

“《朝元图》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绘画题材,它最早的版本,是唐代画家吴道子在洛阳邙山老君庙东西壁绘制的《五圣朝元图》,表现东华帝君、南极帝君、扶桑大帝、西灵帝君、北真帝君这五圣带着部众朝拜元始天尊的情景。此后出现诸多朝元、朝真图像,都在这一基础上发展而来。永乐宫三清殿壁画上诸位神祇的形象,同样也属于这个传统体系,甚至在图像处理和人物衣冠服饰的设计上,也都可以看出遵循古制的迹象。

“然而,与以往的《朝元图》不同,永乐宫壁画中的六帝二后,有一男一女两尊主神的身份很是特殊。男为帝王之装扮,圆面长须,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着青色衮服,双手合于胸前,持笏板;女则肩披霞帔,头戴蟠龙凤冠,绿色帔帛绕肩,胸口的璎珞上装饰着一个巨大的‘震卦’。从衣着和二人身后跟随的翊圣真君、天猷副元帅和十二元神来看,他们应是东华上相木公青童道君和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简称木公、金母。

“但是,在传统《朝元图》的神祇序列里,这对配偶神从来没有作为主神出现过,为什么他们会突然现身于永乐宫?秘密掌握在一群画匠手里。

“1320年的一天,来自朱好古画坊的画工结束了稷山兴化寺的工作,辗转南下,来到位于黄河北岸风陵渡旁的永乐镇,在这里,他们即将为那座被搁置多年的道观永乐宫,绘制壁画。

“作为专事寺观壁画的画工班子,朱好古画坊在晋南一带颇有声望。翻阅山西襄陵的县志可知,朱好古本人擅画山水人物,他的几个门人张伯渊、张遵礼、李弘宜、王椿也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高超画手。徒弟之下又广收门徒,使得这个画坊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他们笔下的人物形象精准细腻,设色古雅又不失鲜艳,特别是迤逦舒展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仙人柔软的发丝、轻若飘举的衣带。这个风格传承自唐代吴道子。

“不过,朱好古的画工班子之所以能够名震晋南,不仅仅因为他们秉承了前代的艺术特色,还因其中另有妙法。

“创作壁画时最大的难题是巨大的壁面难以控制,于是绘制前,画师通常会先在纸上用白描的手法画出图像的草稿或是小样,再据此描摹到墙壁上。这种画稿被称为‘粉本’。粉本既有整体的壁面设计稿,也有单个人物的图像。除了在绘制壁画时使用,还可以保存在寺观里作为日后修复的蓝本。粉本是画工创作的重要依据,同一个粉本常常被反复使用。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在不同的区域、寺观里见到形象相同的神祇图像。

“1934年11月,在美国纽约洛克菲勒中心举办的一个中国文物展览上,一件据说是出自晋南平阳府附近龙门寺的大型壁画,引起了西方艺术界的关注。三年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了这件被改成十二幅卷轴的壁画,并将它们还原成两幅壁画,重新修复、安装到墙上,命名为《神仙赴会图》。在这两铺位壁画上,59个列队前行的道教神祇,在画面构图和人物细节的刻画上,与永乐宫三清殿的壁画如出一辙。种种迹象表明,这幅早于永乐宫绘制的壁画,同样出自朱好古画坊,并且很可能与三清殿壁画《朝元图》使用了同一个粉本。

“那幅现存于加拿大的《神仙赴会图》上的六位主神:东壁的紫微大帝、玉皇大帝及凤冠中带有‘坤卦’符号的后土,与永乐宫基本一致;西壁的三身神祇,第一位是穿道袍、戴道冠的老者,左右肩装饰天日月纹样,下部为仙山纹,当为道教祖师老子,此处代表勾陈天皇。耐人寻味的是,在他背后,还有两个打扮特殊的神仙,其一着帝王装,衮冕上装饰着帝图十二章;其二头戴金凤冠,外衣右肩上有一个绿色的婴儿图案,婴儿头向下,为下降状,手里捧着一朵莲花。

“‘帝图十二章’又名‘十二章纹’,通常包括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图案,因绘制在天子的衮服上而得名。虽然六尊主神中,四位男神均为帝王装束,但能在衮服上绘制十二章,其身份显然非同一般。而朝服上绘有降生婴儿图案的女神,似乎是一位母亲的形象。据考证,这两人便是宋王朝的赵氏先祖——圣祖、圣母。

“查阅《宋史》104卷,在‘封禅’一条记载,宋真宗在大中祥符五年,即1012年十月做了一场梦:昏睡中的宋真宗在梦里依稀听到元始天尊对他说:赵氏始祖本是人皇九兄弟中的一位,唐时落入凡间,主赵氏之族。

“梦醒后,真宗便将圣祖降临一事诏告下,并为先祖奉上尊号‘圣祖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圣母为‘元天圣后’,并在京师的玉清昭应宫设圣祖殿。又诏示天下州府军监天庆观,增置圣祖殿,其中供奉的圣祖、圣母的形象,也要比照玉清昭应宫的圣祖、圣母形象来制作。这场轰轰烈烈的神化赵氏祖先的活动,在民间一呼百应,圣祖、圣母显灵的故事层出不穷,二圣也成为宋代道观的常见主神。

“不难想象,蒙古人上台后,曾经叱咤风云的赵宋先圣地位一落千丈和二人有关的文献、图像都遭到系统性地清除。元灭南宋后的至元三十年,即1239年,忽必烈曾下严令毁掉南方道观所有的圣祖殿,成宗铁木耳也于两年后诏毁南方天庆观的圣祖像,如果有道士胆敢私藏圣祖、圣祖母像,就会被处以极刑。在如此严苛的环境下,能够存留至今的有二圣形象的宋代道教造像,大都地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比如四川安岳县的狮子岩造像和大足南山三清古洞造像等。南方尚且如此,北方形势更是可想而知。

“所以我们觉得,当年主持永乐宫三清殿壁画绘制一事的老仙长和参与绘制壁画的朱好古画坊的画师们其实都是在‘顶风作案’。

“在接手永乐宫壁画工程之前,他们把圣祖、圣母的形象公然画在了平阳府龙门寺的《神仙赴会图》上,也许因此地偏僻难寻,画师们竟也相安无事。不过,在奉敕建造的永乐宫就不同了,一言一行都在元朝统治者的严密监控下。圣祖、圣祖母的形象是绝对不能使用的。怎么办?情急之下,永乐宫中的道家老仙长们和画师想起了木公和金母。这对神仙眷侣其实就是世人熟知的东王公、西王母,他们虽然不属于宋代流行的‘六帝二后’的主神,但却是全真教《上清灵宝大法》中的主要神祇。如果加上南极长生大帝、东极青华太乙救苦天尊,就完全可以拼凑成六帝二后的全新格局。于是,永乐宫的众位老仙长便和画师们相互配合着,不露声色地为圣祖、圣母改头换面——去掉衮服上的十二章纹,改成青色服饰,女神衣服上婴儿的图案也变成了代表金母的‘震卦’。重新打造的木公、金母组合,虽神似先圣,但因为没有榜题,旁人也挑不出什么差错。

“而我认为,全真教的众位老仙长们和朱好古画坊众画师们之所以一次次甘愿冒着自己被杀头、全家满门抄斩的危险,一次次地在不同地方尽可能多地留下宋圣祖和圣祖母的造像,并不是他们单纯为了跟元朝统治者怄一口气,而是为了让后人有机会按照同是全真教道士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暗藏的寻宝诗诀信息,利用保生大帝宋圣祖的‘圣颜’来开启深藏的陆秀夫宝藏。”

胡林楠仰头深情地凝望着墙壁上当年被精心化装成“木公”、“金母”形象的宋圣祖和圣祖母像对肖锦汉诉说,又像自言自语般地说完了他心中关于“圣颜”和永乐宫的故事。

回音袅袅不绝。仿佛数千年来始终薪火相传的灿烂中华文明。

良久,肖锦汉才轻轻地打破了三清殿里的肃穆与寂静。

“林楠兄,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你刚才说其实宋圣祖像在当代曾多次被发现,甚至连加拿大都有一幅,所以这些画像的资料理应都可以通过网络查到。”

“不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千里迢迢地来到永乐宫,亲自观看《朝元图》壁画中的宋圣祖画像?”

“因为大战在即,我要下一个决心。”

“决心?”

“对,决心。肖警官,其实从我第一次意识到《富春山居图》盗窃案的背后,可能跟传说中的宝藏有关,我的心情一直都很矛盾,也很困惑。”

“哦,林楠兄,你心里若是有什么矛盾和困惑,不妨跟我说说。”肖锦汉觉得此时站在永乐宫中宋圣祖和圣母壁画前的胡林楠,似乎有些怪怪的,仿佛跟平日里那个终日里想法天马行空、做事很多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他不太一样。

“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愤青,也不是一个民族沙文主义者,在很多时候我也常会因为这个国家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去语带嘲讽地抱怨。

“但当我忽然之间发现在机缘巧合之下,自己有了一个也许会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但却可以让这批珍贵的国家宝藏重回神州的使命,我心里竟特别真诚地生出了一种愿意为祖国牺牲的想法。一种完全有违我平日里生存之道的想法。”

“林楠兄,你可能是由于压力太大,所以想得太多了。”肖锦汉笑着拍了拍胡林楠的肩膀。

“哎,”胡林楠长叹了一声,“苟利国家生死以,我以我血荐轩辕。其实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真得很难啊!正是因为我过去没想明白我自己该如何取舍,所以才始终没有在如何利用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寻宝诗诀的暗示开启陆秀夫宝藏一事上,跟你说实话。”

“啊?什么!”肖锦汉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