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总是特别忙碌。一家人都起来得很早,但贾玲帮儿子穿戴好,自己再梳妆完毕后,还是快到上班时间了——身为商业银行副行长的她,可是从来都不允许自己迟到的。

贾玲帮儿子背上书包,和他一起走到门口,边换鞋边对丈夫说:“范尼,我开车把儿子送到幼儿园,然后就直接去上班了——早饭你自己解决啊。”

“嗯,我知道。”范尼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点头道。

贾玲牵着儿子匆匆地出门了。门从外面带拢后,范尼看了一眼门厅,然后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公司的电话。

“喂,您好。”

范尼对电话那头的女秘书说:“小周啊,是我。”

“是董事长,什么事?”

“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就不到公司来了,你一会儿帮我通知一下各位董事,说今天上午的董事会改到明天上午开。”

“好的,董事长。您——没什么大碍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伤风感冒而已。”

“那好,董事长,您好好休息,再见。”

“再见。”

挂完电话,范尼立刻抓起桌上的黑皮包,迫不及待地走出家门。

在车库中将白色宝马车开出来后,范尼疾驰上路。

四十分钟后,他便来到了位于郊外的市精神病医院。

范尼将车子停好,径直朝精神病院内走去,门口的警卫问道:“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范尼说:“我来看望一下我的一个朋友。”

“请您在这儿登一下记。”警卫递给范尼一个来访记录本。范尼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走了进去。通过病院内的标识牌,他很快就找到了院长室。

范尼礼貌地在院长室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请进。”

范尼推门走了进去,冲办公室内的女院长点头致意:“您好,院长。”

“你是……”女院长推了推眼镜框,望着他。

范尼双手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女院长,说:“我是吉恩外贸进出口公司的董事长,叫范尼——我来找您了解一些事情。”

女院长认真看了一下名片,做了个手势,对范尼说:“请坐吧,范董事长。”

“谢谢。”范尼点头致谢,然后坐在院长侧面的沙发上。

“您想找我了解什么事情?”女院长问。

“是这样。”范尼编着准备好的故事,“我听一个朋友说,你们病院前不久送来了一个病人,他有些像我以前失散的一个亲戚——所以我专门来看看,想证实是不是他。”

院长努了下嘴,说:“我们这里时常都会有新病人来,您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他是希尔顿酒店的一个服务生。”范尼凝视着院长,“您这儿有这样一个病人吗?”

女院长从办公桌旁拿起一个资料夹:“我得找找看,前不久送来的……”

过了半分钟,女院长指着资料夹中的一个人说:“哦,是的,有这样一个人,叫赵平,二十七岁,是希尔顿酒店的服务生,一个多月以前送来的——这是你要找的人吗?”

范尼心中一振,从沙发上站起来:“院长,我能见见他吗?”

女院长看着资料说:“嗯……这个人并无家族精神病史,是受到一次惊吓之后才突发精神病的,情况还有些严重……范董事长,你刚才说什么?”

范尼几乎已经在心中肯定了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略显焦急地说:“院长,我想马上见见这个人!”

女院长取下眼镜,对范尼说:“可以,但我得提醒你,这个病人的情绪很不稳定,现在住在单人病房里——你可以去跟他见见面,但不要跟他说太多的话,特别是不能刺激到他。”

“好的,院长,我知道了。”

“我请一个医生带你去。”女院长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按了几个号码后,说:“刘医生吗,你现在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来到院长办公室。院长把范尼的情况简要叙述了一下,最后说:“你带范董事长到201病房去一趟,看看那个赵平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好的。”年轻的刘医生对范尼说,“你跟我来吧。”

范尼朝院长微微鞠躬道:“真实太感谢您了,院长。”

“不用谢,希望你找到失散的亲人。”女院长微笑着说。

离开院长室,刘医生将范尼带下楼,穿过一个小操场后,来到一幢四层高的大楼前,这里的牌子上写着“三病区”。

刘医生一边走一边说:“这里全是单人病房,住的都是情况比较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你一会儿和病人见面时要记住,尽量小心谨慎,千万别说任何可能刺激到他的话——就算他真是你失散的那个亲戚,你也别急着认他,以免他情况失控。”

范尼点头道:“我知道了,刚才院长也提醒了我。”

走在三病区的走廊上,范尼才真正感受到精神病院应有的氛围。两边的单人房间里传出各种怪异的笑声、哭声、喊叫声甚至骂人声,有些完全是歇斯底里的。带路的刘医生似乎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了,她带着范尼来到201病房前,轻轻推开房门。

这间病房比其它的都要安静,一个穿着条纹病员服的年轻男人背对着门,正跪在病桌前摆弄着一个闹钟。病房里还站着一个男医生,拿着一个本子在记录什么。

刘医生走到那男医生面前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又问:“他今天打过针了吧?”男医生点了点头,离开这间病房。

刘医生对站在门口的范尼轻声说:“你绕到他前面去看一下他是不是你那个亲戚。”

范尼悄悄地走进来,转到病床的另一边,看见了那年轻病人的脸——这是一张陌生的、毫无特点的脸——但为了符合自己编造的剧情,范尼故意装出激动的样子,然后对刘医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医生走到范尼身边说:“他真的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的。”范尼故作肯定地说,“谢谢你,刘医生,你——能让我跟他单独谈会儿话吗?”

“那可不行。”刘医生摇头道,“我之前说了,这里的病人情绪都极不稳定,你现在看他好好的,一会儿要是发起病来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保证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

“很抱歉,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三病区的病人不能单独和客人见面。”

范尼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

刘医生说:“你先试着问一下他,看他认不认识你——记着,声音尽量轻柔些。”

范尼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去,轻声问道:“赵平,你认得我吗?”

年轻男人缓缓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盯着范尼看,一副困惑的样子——范尼被盯得心里发怵,将自己的目光移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后,赵平的神情不再困惑了,他拍着巴掌叫起来:“我认出你来了!”

刘医生和范尼同时一愣。范尼心想——不可能吧,这么配合?

赵平开心地拍着掌说:“你是周润发嘛,演《上海滩》的那个,我当然认识了!”

刘医生双手抱在胸前,苦笑着摇了摇头,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范尼也是哭笑不得。

范尼想了一会儿,索性顺着赵平的意思往下说:“你看过我演的电影?那你知不知道我还演过什么?”

赵平一下来了劲:“我当然知道,你演过警察嘛,还演过坏人,对了,你还演过王昭君嘛!你演的王昭君好漂亮啊,比那些女明星还要漂亮!”

说着,赵平比出兰花指做了一个京剧里花旦的资式。坐在一旁的刘医生终于忍不住了,“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范尼却顾不上好笑了——他已经找到了他需要的切入点。他对赵平说:“你喜欢漂亮的演员啊?我带了一些漂亮演员的照片来,你要看吗?”

赵平欢快地鼓掌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快拿给我看吧!”

范尼望了一眼刘医生,刘医生轻轻点了下头。范尼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叠昨天晚上准备好的海报、照片,他把面上的第一张递给赵平,说:“这是谁你认识吗?”

赵平接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说:“我认识,这是刘嘉玲嘛!”

范尼笑着说:“对。”又隔着病床递了一张过去,“这张是谁呢?”

“是巩俐。”赵平肯定地说。

范尼微笑了一下,接着又递:“这张呢?”

“哇,这个我最喜欢了!林青霞嘛!”赵平兴奋地跳起来,“她演的变形金刚可威风了!”

“是啊。”范尼一边配合着赵平的胡说八道,一边将照片不断地递给赵平看,赵平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那一叠照片还剩下最后两张时,范尼看了看自己手里,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起来,他把倒数第二张递给赵平。

这是一张电影《花样年华》的剧照,出乎意料的,赵平这回居然正确地说对了一次:“这个是张曼玉啊,我看过这部电影的,她在戏里面穿的那些旗袍都好漂亮!”

范尼微笑着点头,然后,他再一次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最后一张照片,将它立起来放到赵平眼前,眼睛紧紧地盯视着他说:“这一张呢?”

赵平的目光接触到那张照片后,先是一怔,随后他的嘴慢慢张开了,浑身颤抖不已,面色惨白得如同那白色的床单一样,他惊叫一声,然后双手捂着头,疯狂地打开门,冲到走廊上去。

刘医生大惊失色,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飞快地跑出去,对走廊里的医生和护士大喊道:“快拦住他!”

几个男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其中一个高大的男医生将赵平拦腰抱住,另外几个人分别按住赵平的手的腿,但拼命挣扎、惊声尖叫的赵平却让五、六个人都不能将他完全制服。他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让闻声者都感到毛骨悚然。

一个护士拿来一支镇静剂,艰难地注射到赵平的身体中,几分钟过后,他才稍稍平静一些,但仍然惊悸地睁大眼睛,全身颤抖,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求求你……求你,别再来找我了!别再找我了!”

赵平被抬到另一间特别病房后,刘医生满头大汗地返回到201病房,气冲冲地对呆站在原地的范尼说道:“你到底拿了什么给他看!把他吓成这样!你知道吗?他在我们这里治疗了一个月后,情况已经好得多了,但刚才这么一折腾,又全都前功尽弃了!”

范尼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照片,无言以对。

刘医生烦躁地冲范尼挥了挥手说:“你快走吧,在他好之前你别再来看他了!”

范尼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回到自己的车子上,范尼再次看了看手中拿着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朱莉穿着红色的旗袍,微笑地望着他。

但范尼却已经泪如泉涌了,他喉咙口涌起的那些酸楚、悲怆的感觉几乎堵住了他的呼吸道,令他有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他轻声地问着照片上的妻子,他心中最爱的妻子——

朱莉,这么多年了,你还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