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道等人压住棺盖,不料那僵尸怪力无边,猛然从铜棺里扑出来,手臂插进快手冯的胸膛,登时掏出了人心。

盖因僵尸受阴魄所驱,见了活人便追逐不舍,一手掏出那颗鲜活乱跳的人心,另一条手臂张开钢钩般的指爪,对着崔老道伸了过去。崔老道身后倚着殿柱,吓得面如死灰,以为老命不保。草头太岁孟奔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伤得着实不轻,见崔老道势危,忙叫道:“六哥快救道长!”

杨方抱着大殿上的横梁,看到快手冯惨死,崔老道命悬一线,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容不得他细想,急忙放开手脚,从横梁上飞身落下,半空里翻个跟头,早把打神鞭拽出了鹿皮囊,双手握住铜鞭,借着下落之势使出全身力气一鞭打出,只听铜鞭破风,声若龙吟。

杨方手执铜鞭,以开山之势狠狠打在那具僵尸的头顶,就觉得如中败革,但是闷响如雷,却见一股黑气从僵尸头上冒出,尸身像一段枯木般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这条打尸铜鞭名为“打神鞭”,那只是有名无实,并非西周姜子牙斩将封神用的打神鞭,那条打神鞭只能打八部正神,而打尸铜鞭据说是汉代龙虎山张天师传下来的道门法器,阴刻伏魔镇尸咒,能将魂魄打散,此时打到铁尸头上,立时打散了那股阴魄,杨方自己也没想到铜鞭竟然如此厉害,从师傅那传到他手上,还是头一次用铜鞭击打行尸,低头看时,僵尸的脑袋已被打得稀烂,再也不能作祟,这才晓得师傅留下的是件宝物,心中默默祷念:“恩师在天有灵,保佑弟子。”

草头太岁孟奔扶起崔老道,三个人眼看着快手冯殿臣惨死于地,不由得抚尸恸哭,崔老道捶胸顿足,追悔不已,垂泪道:“兄弟们凑在一起,本想替天行道,挖了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没成想人家早有准备,让咱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可怜老四啊,就这么土了点儿了,死得这么惨……”

草头太岁孟奔说:“两位哥哥,这亏吃得太大了,咱们一定得报仇啊,此仇不报,我孟奔誓不为人。”

崔老道叹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仇的事还当从长计议,趁着天还没亮,先把老四的尸身搬走,万一惊动了巡山的军队,想脱身可也不易。”

杨方眉头一皱,脑子里转出一个念头,他请崔老道先把快手冯的尸身背走,他和草头太岁孟奔留在祖庙,将一切回归原装,要让屠黑虎还以为这祖庙没有被人动过,免得打草惊蛇。

三个人立即着手行事,把铜棺推进盗洞,地面砖石泥土重新掩埋,画像也挂回原位,又擦去血迹,唯有供桌上的烧鸡让草头太岁孟奔啃了两口,荒山野地,供品被野猫狐狸偷吃的事并不奇怪,丢失一只烧鸡,倒不会引人注意。

忙活完了,天方破晓,三人将快手冯掩埋到一处山谷之中,各自赌咒发誓要替兄弟报仇,然后返回洛阳城,住在一家客栈里,关上门商量策略。

草头太岁孟奔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不如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蒙了面摸进督军府,一刀一个,干掉屠黑虎满门良贱,杀他个鸡犬不留,然后放上一把大火,借着乱劲儿脱身。”

崔老道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祸及无辜的事咱不能做,再者屠黑虎的督军府虽在洛阳城里不假,他本人最近却在开封附近统兵,想在军中杀他可难于登天。”

杨方也动了杀心,说道:“难却不怕,只怕寻不到人,既然知道屠黑虎率大军在开封屯驻,我找身军服混进营去,瞅冷子取下他的首级。”

崔老道说:“听闻屠黑那厮虎骁勇无比,绝非易与之辈,我看咱们要沉住气啊,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那屠黑虎极是迷信风水祖坟之说,如能掘了他祖上的老坟,可比捅他几刀还要解恨,怎么能想个法子,掏了他的祖坟才好?”

三个人说来说去,合计出一个法子,第二天杨方和孟奔分别找了身道袍,作了道童装束,扮成崔老道的徒弟,都在脸上抹了土灰帖了膏药,一个扛着幌子,一个抱上算卦的匣子,跟着崔老道,到督军府前街摆摊算卦,一面留意进出督军府的人,一面探访消息,这次要探实了屠黑虎祖坟的所在,迁动祖坟毕竟是件大事,不可能瞒得滴水不露。

那年头迷信的人非常之多,崔老道最擅长江湖伎俩,挑起铁嘴霸王的幌子,自称是“方外全真,云游半仙,传名赠卦,分文不取”,这是不要钱的买卖,凑热闹算卦的人自然就多,加上崔老道又会说,蒙得来算卦的人们心服口服,几天的工夫,已是满城哄传,都赞他是神卦,消息传来传去,很快传到督军府中,屠黑虎当时不在家,崔老道这两下子也蒙不了屠黑虎,但屠黑虎的老婆是个迷信的娘们儿,特别相信这套,听说门口来个老道,算卦看相奇准,就请这老道和徒弟进府,到后堂叙谈。

崔老道带着赛狸猫杨方、草头太岁孟奔,三个人趁机混进督军府,到后堂一看屠黑虎的老婆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婆娘,个头很高,脸上全是横肉,眼角眉梢带着股子悍劲儿。

崔老道等人早知道屠黑虎是土匪出身,他的原配夫人又能是什么好货,今日一见,这娘们儿还真是只母老虎。

母老虎请崔老道落座,那俩道童就让他们在旁边站着,屏退下人,张开血盆大口说:“道长,听说您算卦算得好啊。”

崔老道双目微闭,口诵道号:“无量天尊,贫道些许手段,何足道哉。”

母老虎说:“道长要是真会算卦,今天也给我算一卦,您看我……”

不等说完,崔老道就说:“夫人,请休开尊口,老道看了夫人面相,只说三件事,倘若说错了半件,也不劳您撵,我师徒三人立刻土豆搬家——滚球去。”

草头太岁孟奔担心崔老道把话说得太大,对杨方连使眼色,杨方也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崔老道是老油条,糊弄这泼妇还不跟玩似的,甭担心。

不表那俩人在那挤眉弄眼,单说崔老道口中念念有词:“形貌五官各有宜,原来相法最难知,莫叫一见断吉凶,更须留心仔细推……”说着话,抬眼端详母老虎的长相,赞道:“夫人这面相好啊,面如满月,唇若红莲,声响神清,山根不断,乃旺夫大贵之相,尤其是两只耳朵,一边一只,不上不下,怎么长的这是,当真是恰到好处,我全真相法有言——耳轮贴肉,金玉满屋;耳高眉际,有寿有郎;耳垂厚长,合受天禄,好福相!奈何……”

母老虎听个起始,只是略略点头,她是督军夫人,富贵自不待言,还用得着崔老道说吗?但听到“奈何”二字,心一下揪起来了,忙问:“道长,奈何什么?”

崔老道说:“奈何气色衰落,这是时运不趁,命里正犯小人呐。”

母老虎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横肉和茶碗跟着都颤:“哎哟我的道长,您真是神仙,我如今正是犯小人啊!”

崔老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瞧见没,这就蒙对两件事了。”

算卦相面,第一紧要的是会察言观色,其次是懂得人情世故,这个人要是顺风顺水,绝对想不起来算卦,倒霉才上卦摊儿,而且人们有什么不顺的事,一般都会往犯小人那方面想,谁这辈子还没几个冤家对头,所以算命的说犯小人,一百回里头能蒙对九十九回,加上他一看母老虎这醋坛子似的神情,准知道发迹之后不受屠黑虎待见,天天跟那些姨太太们争风吃醋,这本是人之常情,但是算卦相面的江湖术士懂得灵活运用,一说说到了腰眼儿上,让母老虎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两个人,站在一旁看着崔老道蒙得母老虎一愣一愣的,忍不住发笑,又不敢笑出来,只好硬绷着,脸上表情十分古怪。

母老虎正在夸崔老道看得准,一瞧两个道童又在那挤鼻子弄眼,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拉下脸来问崔老道怎么回事?

崔老道赶忙遮掩说:“这就是第三件事了,夫人,别看我这俩倒霉徒弟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但颇有道骨,生具慧眼慈心,看出您印堂发黑,时运不济,眼看要有场大祸事,他们心中不忍,却有口难言,故此面露悲哀怜悯之情。”

母老虎半信半疑地问:“您确定您这俩徒弟没面瘫吗,悲哀怜悯起来怎么是这个模样,我怎么看他们俩像憋着坏呢?得了,道长您给说说吧,会有什么祸事,祸从何来?”

崔老道闭上眼掐指推算,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哎哟,不得了,是您夫家的祖坟……”

这句话是有意试探,说到一半成心吊着不往下说,先看对方反应,拿江湖话说这是“要她的簧”。

母老虎一听崔老道提及祖坟,果然脸色大变:“我的老仙长啊,动祖坟的事绝无外人知道,这您都给算出来了!我那时候就说祖坟不能随便动,可我们当家的非要迁葬到雷公岭,他硬说那地方的形势叫什么贪狼下岭蛇,我怎么劝也拦不住,这下子真出事了,好端端惹来天大的灾,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崔老道就等这句话,心说:“什么仙长,你个傻老娘们儿,屠黑虎娶了你算倒了大霉。”他故作镇定,对母老虎说道:“夫人休要担惊少要害怕,其实没有多大事儿,把祖坟迁到别的地方,也不是说不行,不过惊动祖先遗骨为不敬,必须好好做个道场,但天机不可泄露,所以说破了不行,道场做得不周全也不行,老道回山一定替夫人做场法事,消灾减祸,延寿添福,保平安驱小人,夫人今后子孙满堂富贵无限,统统包在老道身上。老道相面算卦,全为舍手传名,结个道缘而已,我们师徒要尽快回山做法,不多讨扰,这就告辞了。”说罢辞别母老虎,带着两个兄弟离开督军府。

母老虎见崔老道一个大子儿不要,正是高深莫测的神仙踪迹,心中更是信服,此事对谁都没提。

再说三个人来到城外,看看四下无人,这才放下装扮,相顾大笑。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都夸崔老道好手段,三言两语套出了屠黑虎的祖坟所在,母老虎那傻娘们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说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出差错。

崔老道说:“真没想到屠黑虎把祖坟迁到了雷公岭,提起那个地方,老道我略知一二,好个猛恶去处,飞云度鸟的一座岭子。”

屠黑虎向来阴险狠毒,心机极深,偏撞上崔老道这伙人,这才叫“铜盆遇上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督军府中的母老虎找崔老道看相算卦,被轻易套出了祖坟所在,自己却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不过崔老道在前清时被人打断过腿,后来虽然长好了,但是翻不得陡峭挺拔的崇山峻岭,不能亲自去雷公岭。

杨方问明白了山形地势,给崔老道找个地方暂且住下,他同草头太岁孟奔两人先到山上走一趟,盗取屠黑虎祖坟中的宝盔宝甲。

雷公岭地处山西河南交界,太行王屋二山之间,两人扮成裱糊匠,动身上路,要是听过公案短打类的评书,绿林人物一出来,甭管在哪,无不是“头戴六棱抽口软壮巾,鬓边插守正戒淫花,身披英雄大氅,背着单刀斜挎镖囊”,但那都是戏台上的装束,根本没有绿林人敢穿成这样出门,旧时交通不便,一般只有做买卖的和跑江湖的才出远门,穿得太扎眼或者太普通,都不免惹人怀疑,穿得太扎眼容易引起注意,穿得太普通,到了乡下山村,也让人觉得奇怪,那种地方人都少,互相认识,来个外人一不做买卖二不串亲戚,难免让人认为来路不对,不是响马也是盗贼,有可能对当地构成威胁,人家处处防着你,到哪都有眼,你就没办法走动了。

因此赛狸猫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扮成两个裱糊匠,杨方少年时也曾学过这门手艺,所以出来行事仍是做此装扮,加之手艺高明能说会道,到哪都不会让人起疑,再偏僻的地方都能去。

书说简短,闲话少提,单说这两个人饥餐渴饮,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得雷公岭下,但见群峰起伏,树木森列,苍翠如云,眺望远处山势,形如屏风,当中裂开一道狭长的山口,正如崔老道所言,是个穿云度鸟奇险无比的去处,看那山口恰似雷劈天成的深涧,大概是出于这个缘故才叫雷公岭,裂壑自上而下,这形势正是下岭蛇,屠黑虎的祖坟应该选在蛇头处,岭前依山傍水,有个很大的村子,二人从村民口中听说,这村子叫草庐村,王屋山自古是道家羽化成仙之处,多有道观神宫,汉代曾有一位仙人,在山中结庐而居,这个村子以此得名。

杨方暗暗点头,心说:“此地群山环抱,屏障幔护,又有碧水蜿蜒,云雾缭绕,形势得天独厚,隐隐约约透出一股子仙气儿,当真不凡,屠黑虎能把祖坟挪到此处,一定是得大行家指点,却不知究竟埋在什么地方,距离找到将军坟盗出四宝,尚有天渊之隔。”

两人扮成找活儿的裱糊匠,进了草庐村,一面帮村里人糊顶棚,一面打听屠黑虎祖坟的消息,问了大半天也没个头绪,当时村里有个头等的大户人家啊,家里的老太爷死了,要办白事,村长帮忙操持,正忙得不亦乐乎,刚好看村子里来了两位小师傅,一试那手艺还真好,山里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就请他们扎全套的纸活儿。

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担心让人怀疑,没办法把活儿推掉,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忙前忙后,天黑透了才顾得上吃喝,村长特意过来敬酒,说真亏两位小师傅,扎得好纸活儿,这白事办得太体面了,还得说你们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山里何曾有过这么好的手艺。

打神鞭杨方说道:“员外爷您还真识货,我们这纸活儿,正经是打前清福寿庄传下来的手艺,专是伺候京城宅门里的大户,不知发送过多少达官显贵,这不让这家老太爷赶上了吗,是老太爷有这福分,也合该咱爷们儿有缘不是。”

村长连声称好,还说他家里有几间屋子顶棚也要糊,请二人在村里多住几天,把这些活儿都干了,然后一并结算。

杨方一听正中下怀,便问村长什么时候发丧,把棺材抬到坟地下葬的时辰颇有讲究,他寻思正好是个机会去看看村子附近的坟地。

村长说请阴阳先生算准了,明天下午发丧,坟地也选好了,村里死了人,世世代代都埋到村后的山坡上。

杨方也会要簧,于是拿话套话,借着话头说:“阴宅大事,可得找个风水好的地方……”

村长多喝完酒话多,顺嘴说:“我们草庐村是道家的一处宝地,没有风水不好的地方,这村子打汉朝就有了,一直风调雨顺,所以没人特意挑坟地,前两年有个外地人,偏看上了雷公岭山裂下的一个穴,大老远抬着一口棺材进山下葬,想必葬的是其先人,竟还偷偷摸摸,棺材外裹着草席,等到深更半夜才埋,却不知被进山打猎的村民看见了,又瞒得过谁?”

村长酒后失言多说了几句,他说者无心,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两个却是听者有意,准是军阀屠黑虎命人暗中迁坟,行事虽然隐秘,却仍被村民看到了,也是屠黑虎作恶多端,老天爷要让他有此报应。

打神鞭杨方心想已经答应村长把屋里顶棚糊好,突然说要走,不免惹人疑心。两人就在草庐村里住了几天,把岭上的路径打探一清二楚。

三天之后,动身离开村子,先在山里兜了个圈子,再捡无人野径,直奔雷公岭,到得岭前,石壁悬崖为嶂,山口裂开一半,云雾出于其中,裂谷深处松柏苍翠,山泉清澈,只见“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时有褐马鸡、金钱豹之类的飞禽走兽出没,俩人从裂开的山口爬壁而行,飞鸟就在身边掠过,攀藤附葛直下谷底。

草庐村往北,群山重叠阻隔,一道接一道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梁,自古无路可走,又有蛇兽踪迹,村子里几乎没人往那边去,杨方和孟奔倒不怕什么野兽土匪,出来也没带枪支,那时候出城进城都要搜身,身上带枪支反而容易惹事,杨方身上背着铜鞭,孟奔看村里有砍柴的斧头,顺了一把插在腰间,准备砸棺材用,各揣几块干粮,这就进了山,根本没把屠黑虎的祖坟放在眼内。

来到雷公岭山口之下,见深谷中乱石嵖岈,抬头仰望,两侧峭壁对峙,从中吐出白雾一线,宛如玉带对穿,寻着下岭蛇的形势找到谷底,杨方伸手一摸岩根下的泥土,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又看那土痕草色,显然是近年翻动过的熟土,招呼草头太岁孟奔动手挖掘,土层深厚,底下是五色泥,两人挖了半日,露出一口乌漆大棺,棺盖上有些铜钱,还放了两个玉碗,碗中积着灯油,当初埋土的时候就灭了,以往迁坟移棺,从老坟里起出棺木,要在棺材上点长明灯,在重新入土之前,灯火不能灭掉,也是一个老例儿,杨方和草头太岁孟奔也有老例儿,贼不走空,走空则不利,有什么是什么,都划拉到麻袋里装上。

孟奔问杨方:“六哥,你说这是屠黑虎祖上那口棺材吗?”

杨方说:“棺木是清朝的样式没错,至于里头棺材瓤子是不是,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山里天都黑了,杨方点上马灯,再次围着棺材打量一番,看出棺木上的土沁,与此处土质不同,应该是两三年前从来老坟中刨出,迁移到此,他瞅准了,对草头太岁孟奔点了点头,说道:“错不了,准是屠家祖上那位清朝武将的棺材,那屠黑虎为了祖坟的事,可真没少下工夫,这次咱就要他的好看。”

孟奔闻言大喜,撸胳膊挽袖子,拽出斧头,照着棺材就砸,这将军坟埋在山中不封不竖,既没坟头也没石碑,就是怕让人倒了斗,可杨方那双眼太好用了,既知是什么形势什么穴,那就不可能找不着,剿灭捻军的年头,时值清朝末年,国力衰落,一个武官的棺材不会讲究到哪去,外面也没有套椁,只是棺材木板很厚,钉得也严实,却架不住孟奔狠砸,三下五除二砸开棺盖,随着一股白气,露出了里面的死尸。

杨方孟奔退开两步,以黑巾罩面,待到淤积在棺内的阴气散去,放下马灯,点了跟蜡烛捧在手里,凑到棺材跟前观看,那棺中僵卧一人,身材魁伟,裹在锦被当中,颌下留着黑须,面容如生,武将披挂,头顶天王盔,身穿太岁甲,怀中抱着一口七星宝剑,皆是上百年的古物,棺材里没有多余的东西,这也是武人本色。

孟奔道:“六哥你瞧瞧,这是宝盔、宝甲、宝剑,少了匹宝马,反正要那死马无用,只取他的三宝也罢。”

杨方说:“我看这死尸身上还有一宝,此人死了五六十年,又经迁坟移棺,面目依然如生,要是我没看走眼,嘴里一定含有宝珠。”

孟奔说:“六哥你又几时看走眼过,我这就抠出来看看是颗什么样的珠子……”说着话用麻绳套住死尸脖颈,拽起头来,左手拇指顶住尸身后脑,右手按两颊,那死人的嘴巴登时张开,嘴里果然含着一颗大珠,抠出来一看是颗夜光珠。

杨方见此珠光照十步,当属罕见之物,裹好了放进麻袋里,此时孟奔摘盔取甲,将尸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剥下,盔是八门金顶天王盔,甲是锁子连环太岁甲,那口七星宝剑是鲨鱼皮的剑鞘,乌黑沉重的剑身上,刻有七星北斗的图案,再看棺中那具尸身,被取了宝物之后,突然皮塌肉陷,脸上现出腐坏之状。

二人裹上一麻袋东西,放了把火,将棺材连同死尸一并烧掉,然后将封土挖开散在四处,彻底毁去了坟穴,天亮之后离开这片山岭,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一路回到洛阳城外的一处客栈,把经过跟崔老道说了,晚上在客栈里关紧门窗,点上灯烛,把麻袋放到桌上,一件一件的细看。

崔老道笑道:“准知道我这俩兄弟出手,没有办不成的事。”

杨方说:“头功还是道长的,要不是道长三言两语诓倒了母老虎,又怎知屠黑虎的祖坟在雷公岭,我们到那地方挖坟盗宝,只如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崔老道点头道:“屠黑虎那厮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家的祖坟已经让人倒了斗了。”

孟奔说:“这才解恨呢,办他娘的屠黑虎,那厮要是知道了准得气冒了泡儿,道长哥哥你看这些宝货能值多少钱?”

崔老道说前清还是有些值钱的东西,可也得分什么,这天王盔太岁甲不是年头太古的东西,空得其名,值不得什么,珠子还行,像是打宫里传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因战功得到的赏赐,也可能是从围剿捻军的时候劫掠而来,虽是小小物件儿,等闲没有第二件及得上它,其次是这口宝剑,还有那两个放灯油的玉碗,别看这玉碗不起眼,也是汉代的物件儿,必是屠黑虎带部队盗挖汉代古墓时所获贼赃,七星宝剑则是北宋年间的东西,也属难得的古物,眼下的行市不太好,不过这一麻袋东西出了手,尽能得一大笔钱。

崔老道说到这顿了一顿,又说:“这笔钱咱们兄弟三人各取一份,老道我这辈子就是个饿不死的穷命,不能发大财,发了大财准倒霉,那是发多大财倒多大霉,因此我那一份全用来赈济黄河灾民,剩下两份,你们哥儿俩一人一份,此乃不义之财,取之无妨。”

杨方说:“道长哥哥,小弟窃闻,从古以来,富贵如空花,荣华似泡影,能够万古传名的,只有忠臣义士英雄豪杰,随他负担小人,也是闻之起敬,我若贪图些许财物,天底下有的是富户巨宅,何必去盗屠黑虎的祖坟?咱当初做这个活儿的时候,提前说好了要为善除恶替天行道,所以我那份也和兄长一样,全部用来救济灾民。”

孟奔道:“二位别仗义过了,这年头出门要店钱,吃饭要饭钱,咱好歹留个仨瓜俩枣儿的傍身啊。”

杨方说:“也对,要不留点儿?”

崔老道是当大哥的,不好意思上来就说分钱,他知道孟奔准得这么说,连忙点头道:“那就留一点儿吧,可不能留多了啊。”

三人又商量到哪出手这些东西,说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收拾好了东西启程上路,崔老道腿脚不便,走不得长路,杨方就买了辆驴车让他坐着,三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外头兵荒马乱,沿途看不见几个行人,中午时分,到路边一个小面馆歇息,要了几碗面,正在那吃着,看前头来了一伙人,用骡车拉着一口赞新的大棺材,看样子是送亡故不久之人回乡安葬。

杨方等人久走江湖,偷眼一瞧车轱辘印痕,知道这棺材里装的东西不轻,绝不是一具死尸,再看这伙人一共有四个,三男一女,为首是位五十来岁的老者,年岁也不算太老,但两鬓已经斑白,穿着土里土气,却是气宇轩昂,神色和善,老者身边有个大姑娘,也打扮成村姑的样子,但怎么看都是城里的大小姐,长眉入鬓,一双杏眼,神如秋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其余那两个,一个是个跟班模样的锅盖头,另一个是端肩膀的乡下汉子,两眼贼兮兮的,不像善类。

杨方等人心里边暗暗称奇,以他们的眼力,竟看不出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此时也不想多事,所以并不理会,只顾埋头吃面。

崔老道吃着半截,低声对杨方和孟奔说:“今天黎明时分,老道我望见天幕间一线如血,征兆极是反常,只怕是要变天了,若有狂风骤雨,那黄河水位必然暴涨,咱们要趁早赶路,千万别遇上黄河发大水的巨灾。”

孟奔说:“道长哥哥呀,您头一天起这么早啊,哪天不是这样?”

崔老道说:“傻兄弟,你哥哥我看不错,就这一两天,准出事。”

杨方说:“黄河刚发过大水,又要连着起灾,那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

崔老道叹道:“大道即远,天怒不断,看着吧,大事儿还在后头呢。”

常言道“闭口深藏舌,身安处处牢”,只因崔老道吃面条时多说了这么一句,一场杀身之祸可就找上门了。

路边这个小面馆不大,只有这两伙人吃饭,那位送棺材的老者,坐在崔老道身后,他和那位大小姐看见崔老道身边两个裱糊匠,虽然穿着破旧,却难掩英爽之气,不由得往这边多打量了几眼,听崔老道说到要变天了,黄河还有大灾,那老者忍不住转过身来请教:“这位道长,我看这两天天气不错,何以见得天气要变?”

崔老道夸口说:“无量天尊,老道并非未卜先知,只不过占风望气,观天象而知征兆。”

老者问道:“道长如此本事,不知在哪座名山洞府中修行?”

孟奔嘴快,不等崔老道答话就说:“什么名山洞府,我家道长又无房舍又无钱,只在城南窑内眠,平日常到城门口摆摊儿算卦。”

老者闻言笑了一笑,说道:“原来是江湖手段……”随即扭回身去,不准备再同崔老道多说了。

这事儿要在搁在平时,崔老道也不会计较,此刻却意气用事,心想:“看这老者颇不寻常,那些居于庙堂之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向来轻视江湖伎俩,今日我若不显些本事,连我这俩兄弟也得笑话我。”

崔老道动了这个念头,哈哈一笑,说道:“萍水相逢,能遇上就是缘分,老道我今天是张天师卖眼药——舍手传名,给老兄你测个字如何?倘若说的准了,老兄帮我传个名,说的不准还请不要见笑。”

那位大小姐对此不感兴趣,劝老者别再理会这江湖老道,免得上当受骗,老者却是好奇心重,说道:“好啊,有意思。”当即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桌子上写了个路字,说道:“道长刚才说得不错,咱们正是在半路上萍水相逢,同为路人,那么就请教一个路字。”

崔老道看了两眼桌上的字,嘿嘿冷笑,说道:“言为心声,字为心画,看老兄这字写得当真有几分挺拔风骨,必是个敢作敢为不肯落后的人物,咱就是这个路字了,不知老兄想问何事?”

老者说:“道长就看看我是吃哪碗饭的吧。”

崔老道说:“路字口开头,看来老兄跟贫道一样,同是吃开口饭的。”

此言一出,那老者和他身边的几个人,均是面露诧异之色。

杨方和孟奔心中暗笑,又让崔老道蒙上了,那送棺材的老者怎么看都不像种地的,字写得又好,当然是吃开口饭的,而且吃开口饭的人太多了,江湖上算命算卦唱戏说书的都是吃开口饭,这种养尊处优的人不可能做苦累差事,做生意当官全要用嘴说,不也是吃开口饭吗?不过崔老道随机生变的本事,那真是谁也比不过。

老者说道:“不瞒道长,我的确是个生意人,如今要带这口棺材去办一件大事,尚不知此行结果如何,恳请道长指点?”

崔老道想也不想,说道:“这个路字,开头是个口,结尾还是个口,口字里头没东西,来时口中空,去时口中空,老道我说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此字不是吉兆。”

老者听罢若有所失,一时无言以对,在跟他送棺材的几个人里,那端肩膀的汉子忽然拍案而起,叫道:“老东主,你休听这贼老道胡言乱语,他这江湖本事唬得住你,可不瞒不过我边海龙,这三个分明都是掏坟挖墓的贼人,我进来就闻见他们身上有一股子坟土的阴气,只怕身上还背着贼赃,敢不敢把身后包袱打开来看看……”

这位边海龙话未说完,伸手从怀中拽出一把驳壳枪,他是想拔出枪来吓唬人,虚张声势并非真打算开枪,谁知刚把枪从怀里掏出来,那边杨方的打神鞭就到了,出手太快,众人只觉眼前晃了一下,劲风扑面,又听“啪嚓”一声响,再看边海龙手里的那把镜面匣子枪,都被铜鞭打在地上砸坏了,震得边海龙手上虎口破裂,身前的桌子也断为两截,呆愣愣站在当场不知所措,没人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等边海龙回过神来,明白是遇上硬手栽了跟头,没脸再呆了,转身跑出小饭馆,头也不回,远远地逃走了。

杨方打掉了对方的驳壳枪,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有几分得意,冲那老者一抱拳,道声得罪了,这才收起铜鞭。

孟奔指着那老者,对面馆老板说:“打坏东西让他赔啊,是他们这伙人先动的手。”

面馆老板是个老实人,哪敢应声,这时那位大小姐取出钱,说是打坏桌椅板凳,连同这些人的饭钱,一并给了面馆老板,又问老板够不够,面馆老板哆哆嗦嗦接过钱,连说:“够了够了,把我这馆子盘下也够了,几位客官随意……随意……”话没说完,人已躲进里屋,再怎么招呼也不肯出来了。

那位边海龙口中的老东主,站起身说道:“道长旁边这位兄弟年纪轻轻,身手却是不错,只怕也不是裱糊匠吧,你们真是盗墓的绿林人不成?”

崔老道等人见对方这伙人文不文武不武,推着口大棺材,还有个带枪的边海龙跟着,说是走镖的又不像,走镖的最忌讳翻脸动手,既然被人家看破了身上包袱里有明器,没法再隐瞒了,但崔老道很会说话,他说:“实不相瞒,老道弟兄三个有名有号,江湖人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崔道成,赛狸猫打神鞭杨方,草头太岁孟奔,我辈素怀忠义,要学古代侠烈之士,立志除暴去恶,扶危济困。如今天下正乱,上无王道,下无王法,老百姓都没活路了,我们兄弟不得不替天行道,前往雷公岭草庐村,挖开了军阀首领屠黑虎的祖坟,此去是要将这些东西换成粮食,用来救济黄河两岸的灾民,咱虽低微贫贱,誓不拿不义之财,也不取无名之物,绝不是盗墓的贼寇。”

那老者听完,再次仔细打量了一番崔老道等人,正色说道:“闻名久矣,也是老天开眼,让我有幸遇见道长这等高人,有件大事要说给三位知晓。”

原来军阀头子屠黑虎,暗中盗挖古墓,把国宝卖与洋人,惹得天怒人怨,但世道荒乱,屠黑虎手握重兵,没人管得了他,最近屠黑虎带兵在开封活动,是想挖掘一座消失于北宋年间的古寺,这座古刹殿宇宏大,位于黄河边上,称为护国大佛寺,但黄河水患,自古已有,几千年来,黄河泥沙淤积,使河床逐渐增高,所以说开封是天上河,河比城高,加上黄河几次改道,大水多次淹没这座古都,北宋仁宗年间开封是都城汴梁,在黄河边上造了这座大护国寺,以求万民平安,寺中供奉两尊千手千眼佛像,一大一小,小的那尊千手佛是尊嵌满珍宝的金佛,大宋王朝的无价之宝,没想到后来黄河泛滥,发了场空前的大洪水,大水推动泥沙,彻底吞没了大护国寺,到如今沧海桑田,朝代更迭,谁也不知道泥沙覆盖下的大护国寺到底在哪了。

军阀屠黑虎听闻寺中那尊千手千眼佛像,乃是价值连城的重宝,便带兵在黄河边上寻找大护国寺的废墟,妄图挖出佛像,交给洋人换取一批军火,这位姓赵的老东主,是个资财巨富的大商人,年轻时喜欢游历冒险,异常痴迷于考古和文物,常找机会到海外回购流失的国宝,得知屠黑虎盗挖重宝之事,连写几封血书给当局,那些官僚们都收了屠黑虎的钱,个个要当好好先生,没人肯做闲冤家,都推说没有真凭实据管不了,赵东主急得没办法,计划抢先找到大护国寺,挖出千手千眼佛像藏起来,免得重宝落入军阀手中,落在军阀手里还好说,如果流失海外,身为炎黄子孙,今后哪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当逢乱世,以盗止盗,也是万般无奈之举,另外根据史书文献记载,这座被埋在沙土底下的大护国寺中,还有个不得了的秘密。

这口大棺材里,装着“猎枪、电灯、头盔、铲子”等物品,带猎枪是为了防身,怕遇见土匪,装备全放在棺材里,冒充送死去的亲人还乡,则是便于在军阀占据的地盘上行走,免得引人注目,又用重金请了个叫边海龙的盗墓贼做帮手,不成想此人鼻子不错胆子不大,色厉而胆薄,一动手就让杨方给吓跑了,剩下的人除了赵东主,还有他的侄女澹台明月,另一个留着锅盖头的下人,是赵东主的家仆赵二保,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跟在他身边多年,也是十分忠诚可靠。

赵东主说没了专门吃盗墓这碗饭的行家里手相助,很难有万全之把握,又要赶在屠黑虎之前得手,时间非常紧迫,来不及再找别人了,请崔老道等人务必相助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他愿意拿出重金酬谢。

崔老道刚才都把大话说出去了,什么素怀忠义,什么侠烈之士,这等为国为民的大事怎能不做?他跟杨方和孟奔两人商议了一下,反正只要是跟屠黑虎过不去的事,哥儿几个都愿意干,何况还给钱呢,再说找一尊千手千眼佛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活儿,有杨方一个人前去已绰绰有余,崔老道腿脚不利索,先由孟奔送他过黄河,过些天到黄河以北的高台镇会合。

赵东主得知杨方愿意相助,深感欣慰,心想:“凭此人的身手,尽可以一当十。”

两伙人当下在小饭馆里作别,杨方嘱咐孟奔:“兄弟,你好生照看道长,我去几天便回。”

崔老道说:“六弟啊,我看天时不对,可能真要闹大灾了,你们途中务必留神,此外那个屠黑虎太厉害了,他要真想在黄河边上找寻这尊千眼千手佛宝像,难免不会跟你撞上,你自己也多加小心吧,记住哥哥这句话,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千万别意气用事跟他较劲,古人有言‘霸王自刎在乌江,有智周瑜命不长,多少阵前雄猛将,皆因争气一身亡’,一旦遇上危难,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你的本事,想要脱身不难。”

杨方说:“道长哥哥放心,我全都记下了。”心中却想:“屠黑虎纵然了得,单打独斗我也不怵他。”

崔老道之前在小饭馆里占了一个“路”字,算出赵东主此行不会顺利,他那卦术十卦九不准,全是江湖上糊弄人的手段,但在世上混得年头多了,看事看人真是准得出奇,暗觉来日大难,前路不祥,委实放心不下,再三嘱咐杨方多加小心,然后跟着孟奔过黄河往北去了。

不表他们怎么渡河,单说杨方一行四人,沿着黄河一路往东,那年月兵荒马乱,出门不敢露白,都打扮成乡下人,赶着那辆拉着大棺材的骡车,也没有马匹,因为有马容易被杀人越货的乱兵土匪盯上。

赵东主对杨方颇为倚重,他说:“先前听道长管你叫杨方?这是兄弟的真名实姓吗?”杨方说:“我一个没头鬼,爹娘都不知道在哪,哪里有什么真名实姓,当年我师傅是在杨县方家山把我捡回来的,这不就姓杨名方了。”赵东主道:“原来如此,终归是英雄不问出处,杨兄弟你的身世倒与我这侄女有几分相似。”杨方道:“老东主这话从何说起?”澹台明月听赵东主提到了自己,忙道:“叔父,你别同他说。”赵东主说:“无妨,杨兄弟不是外人。”他又对杨方说:“我这侄女也是个没爹没娘苦命的孩子。”杨方奇道:“大小姐也生来无父无母?”赵东主说:“是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我今天正好给你们说说,说这话是二十年前,还有大清国那会儿。”

清朝末年,赵东主还没这么富有,为了赚钱求学,跟英国人渡海下南洋投机冒险,不料在大海上遇到了狂风巨浪,座船险些覆没,桅杆让风打断了,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漂流,直到水粮断绝快要饿死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海盗,皆着明时衣冠,他们把船拖到一座孤岛上,那岛上森林茂密,山中有个很大的洞窟,里面盖着许多房屋,宛如一座城池,赵东主随着船上的俘虏,被海盗押进洞窟深处,就看里面供着一尊泥像,也是古衣古冠顶盔掼甲,像是这些海盗的祖先之像,洞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盗首是个慷慨英雄的人物,对赵东主还算不错,给吃给喝,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形,又与他结为兄弟,有一天夜里,盗首请赵东主来到一处石屋,请他饮酒叙谈,说起了这个海盗洞窟的来历,那是满清八旗铁甲入关之时,有一路明朝败军,在一位总兵的带领下,逃到了大海荒岛上做了海盗,那位总兵会看风水地理,看出这孤岛形势奇绝,可以占据此岛抗衡清军,但岛上的女人不能停留超过一年,否则风水就破了,一旦失了风水形势,这个岛也就完了,于是立下规矩,海盗们抢来的女人,要在一年之内全部处死,生下孩子若是女婴,也一律杀了,绝不留半个活口,以免岛屿的位置泄露出去,引来朝廷大军征剿,此后两百余年,盘踞在岛上的海盗无不依祖训行事,传到如今这位海盗首领,去年在海船上抢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容貌极美,又怀了盗首的孩子,两人动了真情,盗首不忍心将她杀死,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如果让人发现了,母女两个都得被杀,恰在此时,赵东主所乘的船只被群盗虏至岛上,首领见此人见识举止不凡,必不会久居人下,便跟他结拜兄弟,赠送了很多财宝,又把座船修好,让他带着自己的妻女,逃离这个孤岛,结果在逃亡的时候,不巧被海岛上的群盗发觉,这伙人跟忠于首领的海盗们发生了惨烈的火并,几乎全死光了,洞窟里的城池也被大火烧为了白地,侥幸没死的都让这场大火烧死了,那女子投海殉夫,只剩下赵东主怀抱两三个月大的女婴,乘船逃回了陆地,他从那以后发了家,把这个女孩视为亲生骨肉,只知道那盗首复姓澹台,逃出来的那天夜里,大海上月明如昼,就取个名字叫澹台明月,他身家性命和财产,可以说全得盗首义兄所赐,没这个孩子他也不可能活着离开那座海岛,澹台明月自小天生喜欢骑马狩猎,大概是巨盗之后,天性使然,赵东主拿她也没办法,宠得没边儿了,要星星不给月亮,只好遍请名师传授弓马剑术,但这次是和杀人不眨眼的大军阀屠黑虎做对,实是要冒天大的风险,他告诉打神鞭杨方,万一他此行有个三长两短,请杨方一定照看好澹台明月,因为他有预感这趟凶多吉少,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军阀拿国宝去和洋人换枪炮,不得不以身涉险。

澹台明月说:“叔父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用不着别人照顾,您也不会有事。”

杨方以为只是到黄河边上挖一尊千手千眼观音的造像,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能有什么凶险?因此也劝赵东主宽心,屠黑虎不过是一介军阀头子而已,我打神鞭杨方连他的祖坟都掏了,他又能奈我何?

赵东主说:“杨兄弟超群出众,却不可因为英雄不羁,就甘于埋没草莽,似你这番神技,怎能只用来盗挖军阀祖坟,却不思量做番大事业出来?”

赵东主在路上推心置腹谈了许多,杨方心下不以为然:“让这老东主连吃几个月窝头咸菜,保准他再也顾不上忧国忧民了。”

这天下午,到了黄河边上的一处古渡,此地是片河套,只见黄水翻涌奔流,轰隆作响,南边黄土黄沙,地势空旷,有几间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上面插着一杆破旗,写着“古渡客栈”四个字,让西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有几只野狗在啃死人的骨头,平野漠漠,望过去仅是几个极小的黑点。

赵东主对照地图看了许久,对其余三人说据他多年收集考证的线索,北宋年间的大护国寺正在此地,殿堂佛塔都被横河泛滥带动的泥沙埋住了,军阀屠黑虎却以为这座古寺在开封城附近,所以军阀部队只在城墙周围挖掘,离此甚远,此处有个十分偏僻古渡客栈,先在客栈中落脚住下,再仔细寻找,定有所获,尽量低调行事,别让外人发觉。

杨方说:“东主有所不知,传闻黄河古渡边的客栈是处黑店,专卖人肉包子,你们推着口大棺材冒充送亡故之人还乡,瞒瞒军阀和草贼也就罢了,却瞒不过那些开店老江湖,进去准被人家用药麻翻,五花好肉切做包子馅儿,脑袋手脚和骨头下水扔进黄河。”

那三个人听了此言,立时感到一阵反胃,更觉得不寒而栗,世道这么乱,卖人肉包子的事只怕未必是传闻。

二保庆幸地说:“多亏六哥提醒,要不然咱们住在这里,非吃了人肉馅儿的包子不可。”

杨方说:“兄弟,咱吃几个人肉包子也不算什么,像二保你这样一身五花肉,却是上好的包子馅儿,那店主肯定趁你不备,诳你喝下蒙汗药,麻翻了扒个溜光,绑到剥人凳上……”

二保惊道:“六哥,听说开黑店的也是绿林好汉,他们横不能不分好歹,见人就宰吧?”

澹台明月说:“二保你别信他危言耸听,他又不曾住过这个客栈,凭什么说人家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

赵东主说:“不得不防,杨兄弟说得没错,咱们用骡车拉着一口棺材,走在路上还好说,在客栈里连住几天,必定会招人耳目,杨兄弟依你之见,咱们该怎如何应对?”

杨方说:“按道儿上的规矩,只好多给店家些钱,把事情说明白了,让人家别理会咱们的闲事。”

四个人商量定了,赶着骡车走过去,到了古渡客栈才发现里外空无一人,屋里积满了灰尘,看样子前不久黄河泛滥,这客栈里的人早逃走了,只有这几间低矮漏风的土屋在此,如此一来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赵二保不再担心被做成人肉包子,兴高采烈将骡子拴到门口,忙前忙后收拾屋子,这时天色将晚,风沙渐烈,风声犹如鬼哭狼嚎,刮得天际间一片暗黄。

众人有了这古渡客栈的房屋为依托,心里安稳了不少,若是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去处,遇上这阵狂风,可没有办法过夜。

几个人将那口沉重的大棺材搬进客栈,胡乱吃了些干粮充饥,二保到灶下烧水,赵东主对杨方和澹台明月说:“咱们必须赶在军阀屠黑虎找到此地之前得手,时间不等人,今天夜里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天一亮就开始寻找埋在沙土之下的大护国寺。”

杨方打开棺材,看里面有四支双管猎枪和炸药,如今这地方荒无人烟,夜里除了有野狗饿狼出没,还可能遇到土匪,需要带枪防身,另外照明的电灯,挖土的铲子,就连猎装和干粮等物也是一应俱全,看来准备的十分充分。

赵东主取出随身的本子,其中有一页描绘着护国大佛寺的布局,找到其中任何一座殿堂或佛堂,再以此图作为参照,就可以确定正殿的位置了,卧佛巨像和千手千眼菩萨,都在古寺的正殿里,他说看古渡客栈几间破屋后面,有一处土丘,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出一块,要是所料不错,应该是护国寺的佛塔,那么客栈土屋底下即是正殿。

杨方说:“此事岂不易如反掌,只要地方找准了,明天打个洞下去,到大殿里挖出那尊千眼千手佛,多说一两日,那便大功告成了。”

赵东主说:“没那么简单,我有件事,要到了这里才能跟你们说,关于北宋年间造于黄河边上的大护国寺,还有个很可怕的传说,你相信不相信……那尊千手千眼佛像底下镇着黄河里的妖怪。”

杨方听出这里边有名堂,问道:“老东主,大护国的佛像下面镇着什么……山妖水怪?此话怎讲?”

赵东主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传说了,我担心移动了佛像,会有想也想不到的祸事发生。”

澹台明月说:“叔父不必多虑,那些野史志怪中的传说记载,又岂能当真。”

赵东主说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总之看见那尊千眼千手佛的宝像,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杨方又问:“挖到佛像之后,要装在这口棺材里搬运走?”

赵东主说道:“不错,那尊佛像大小和常人接近,装在棺材里运过黄河,寻个军阀找不到的地方埋起来,天底下不可能总这么乱,军阀头子屠黑虎自持其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迟早有他的一个下场,等到乱世平定之后,咱们再把千手千眼佛像取出来还之于民。”

杨方感觉此事颇有蹊跷,还想追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像下镇着什么妖怪,可赵东主上了岁数,连日赶路十分疲惫,到赵二保收拾干净的屋子里睡觉去了,他也不好再去追问。

黄河古渡边的荒废客栈,里面有七八间屋子是客房,都有现成的木板床,扫去灰尘便可就寝,赵东主住了最西头的一间,此刻时辰还早,其余三人就坐在前堂,点了盏煤油灯,整理棺材中的装备,以便明日一早动手,客栈破屋里四下透风,吹得油灯明一阵暗一阵,又听外边不时传来嗷嗷怪叫,也分不清那是狼嗥还是风声,气氛格外诡异。

澹台明月想起杨方说这是卖人肉包子的黑店,白天她倒不怕,此刻天黑下来,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责怪杨方说:“杨六,我看这客栈从里到外,根本没有剥人凳之类的东西,你之前果然是在胡编。”

杨方心想:“我往常在江湖上走动,谁敢不尊我一声杨六哥,偏你这大小姐不把我放在眼内,一口一个杨六,我要不吓得你做上一夜噩梦,我也妄称英雄好汉……”

杨方动了这个念头,对澹台明月和二保说,想不到这黄河边上的古渡客栈竟已荒废,人肉包子之事以前果真是有,这是我师傅亲身所历,那一年我师傅到这一带做生意,一个人路过黄河边的古渡客栈,看周围当真是“荒村寥落人烟稀,野鸟无名只乱啼”,那时店里有个寡妇当老板娘,带了两个蠢汉做伙计,卖给我师傅热腾腾一盘包子,我师傅一看那包子肉馅儿全是油,又香又滑……

澹台明月听得暗暗皱眉,二保则捂着嘴想吐:“六哥,你师傅吃了人肉包子?”

杨方说那倒没有,我师傅那眼力,一看包子肉馅儿,觉得像是人的股肉,股肉在哪知道吗?就是大腿屁股附近的肉,要不哪来这么大油呢,故此起了疑心,忍着饿没吃,夜里在客栈的房间中睡觉,半夜三更前后,他老人家正睡在木板子铺上,就听有人在床底下,拿手挠他这个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啊,一听这声音,吓得人浑身寒毛孔都张了嘴。

杨方能言善道,说得绘声绘色,屋外又是鬼哭般的风声,听得二保怕上心来,却又忍不住想往下听,连问后来怎样?莫非是黑店的人藏在床下,要把你师傅宰了当做包子肉馅儿?

杨方说不是,要是店里的歹人躲在床下,他抓挠这铺板做什么?我师傅心里也是纳着闷儿啊,敲打两下不响了,过会儿又挠铺板,师傅他老人家点上蜡烛往床底下一照,我的个娘啊,是个没有人头的死人,可能是当天刚被害死,藏在铺下还没来得及收尸,腿上的肉都被割尽当了包子馅儿,不知道是尸变了还是怎么着,这个无头的死人在用手指挠床板!

澹台明月知道这多半只是杨方随口说来吓唬人的,但在荒废的古渡客栈里听这些鬼怪之事,也没法子不怕,心中惴惴难安。

杨方嘿嘿一笑,说咱都早点歇着吧,明天可有得忙活,说罢进屋关上房门,将打神鞭横放在头下,诸事不想,心头一片空明,不久就睡着了,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恶寒透骨,身上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他睁开眼一看,屋门让风给吹开了,从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是血的人。

杨方吃了一惊,一下子惊醒过来,发觉身上全是冷汗,再看已是夜半更深,屋门仍然关着,屋中哪有什么浑身是血的人,他心说:“我随口编了些人肉包子的事,只想吓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怎么倒把自己吓着了,深更半夜做这等怪梦,好没来由。”

杨方的师傅金算盘下落不明,没把摸金符传给他,所以他行事不按摸金校尉的规矩,又在江湖上学了绝艺在身,胆色不同一般,但梦到什么他自己也做不了主,看看房前屋子后没什么反常之处,倒头又睡,刚闭上眼,阴风忽起,屋门又开了,从屋外走进一个全身血肉模糊的人,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杨方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看屋里什么也没有,冷汗湿透了衣衫,心头狂跳不止,怎么会连做两个相同的梦?

他心想:“这可邪了,这古渡客栈里闹鬼不成?不过这时要出去把其余几人惊动起来,大小姐和二保非取笑我不可,我往后还有何面目同人说长道短?”

杨方从铺板上下来,又在屋里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真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寻付道:“疑心生暗鬼,我且不理会,看它怎样。”于是躺下又睡,闭上眼顿觉阴风飒然,看那屋门第三次让阴风给吹开,那满身是血的人从屋外走进来,杨方头发根子全竖起来了,他也真是胆大包天,忍着没动,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发觉那浑身是血的人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只分辨出两个字:“快逃!”

杨方心里一惊,再看屋里寂然如初,他一身的冷汗,江湖人没有不信征兆的,心说:“此梦真切无比,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何况连做三个一模一样的梦,这屋里必然是有鬼啊,那个鬼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快逃?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心里边正七上八下的工夫,已是破晓时分,澹台明月等人此时都起来换好了衣服。

澹台明月看杨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一夜没有睡好,笑着问道:“杨兄,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莫不是昨天夜里讲鬼吓我们,却把自己吓着了?”

杨方本来想告诉那三人梦兆不祥,只怕会有要命的事情发生,赶紧离开此地为好,但一听澹台明月这么说,那是死也不肯丢这个脸,说道:“想到灾民们苦难深重,愁得彻夜难眠。”

赵东主说道:“难得,杨兄弟身在江湖,却有庙堂之志,睡觉也不忘黎民百姓的苦处,时值乱世,虽是贩夫走卒,也该为国家倾尽一己之力,咱这次寻找千手千眼佛的宝像,不让它落在军阀屠黑虎手中,正是为了保护国宝。”

杨方顺口应声:“老东主所言极是,我等做成此事,便是塔尖儿上的功德。”

赵东主说:“好,那么一会儿我等先去客栈后头挖开沙土,看看下面有没有佛塔。”

这么一打岔,就没提夜里闹鬼的事,杨方见赵东主等人已换了猎装,从头到脚全是英国货,心说这叫狗长犄角……洋式啊,可人家穿这套行头干活确实方便,再看外边大风呼啸,刮起漫天的尘土,一行四人冒着风沙,来到客栈外面动手挖掘,沙土之下是干枯坚硬的淤泥层,再往下挖了几尺,看底下显出古砖,果然是半截佛塔,赵东主兴奋得眼中放光,北宋年间的千手千眼大佛寺,正殿就在黄河古渡客栈之下,他花了数年心血找寻线索,一朝功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杨方不知那尊佛像何以让赵东主如此痴迷,也想尽快看个究竟,他带着二保,又到屋里后墙下去挖,挖到晌午时分,挖开一个很深的大坑,沙土下面露出整齐的瓦片,看来佛殿虽让泥沙埋住了,但淤泥干枯之后形成了一层封闭的土壳,时隔七八百年之久,殿堂依然在地下保存得十分完好,揭开瓦片看里面惛惛洞洞,阴森莫测,佛殿中梁柱腐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垮塌,四个人便到屋外准备绳索电灯,又绑了几根火把,要等待佛殿内积郁了几百年的晦气散掉才敢下去。

此时风势加剧,狂风呜呜作响,古渡客栈年久失修,屋顶是个木板棚子,下头压着干草,忽然让一阵狂风掀翻了,四人只好躲到土墙下面,一边避风一边吃些东西,可满嘴都是沙土,吃了食物也难以下咽。

杨方找机会问赵东主:“千眼千手佛下面到底镇着什么东西?这黄河里真有妖怪不成?”

赵东主说:“不单是传说,这黄河年年发大水,很早以前……”

杨方突然抬手做个嘘声,说道:“等等,我听到有东西往咱们这来了,可不像是风声!”

黄河古渡客栈处在河套里,唯有西南方是旷野一片,目力所及,尽是黄土枯草,此刻狂风肆虐,沙尘飞扬,他探出头向外张望,只看得一眼,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夜里梦见鬼的事成真了。

赵东主等人发现事情有变,也起身往外看,就看黄土坡出现了一排小黑点,随着距离快速拉近,看出是军阀的部队,前边全是马队,蹄声越来越响,轰隆隆势如潮水,卷起了漫天的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