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前文,当天赶上一场大雨,水漫魏家坟,十字路口的石碑淹没了半截,郭师傅他们和连化青一同掉落水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爬到土地上一看,无头王八驮负的石碑还在,可魏家坟原先的房屋马路全没了,周围尽是漫洼野地,大雨之中不见边际,身后有条河,河水滚滚奔流,一眼看不到头,要说也怪,怎么跑到这来了?这地方还是魏家坟路口吗?

三个人全都呆住了,许不是到了阴间?看起来却又不像,那分明是魏家坟路口的石碑,他们意识到连化青还躺在石碑旁边,先前瞧见这个死人睁眼,此刻怎么又不动了?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挪动脚步走近去看,只见那死尸突然起身,此人刚死,尸身却已僵如朽木,脸色发灰,身子和胳膊腿都不能打弯,指甲陡然长出半寸,直挺挺的从地上立起来。

郭师傅捞过的河漂子不计其数,每天守着义庄,见的死人多了,什么邪的怪的,他也知道不少,听说僵尸大致有四种:得道之人死后,留下的尸身叫做遗蜕,不仅不会腐朽发臭,还有异香,这是一种;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古尸,死去几百年之久,但衣服色彩鲜艳如新,面目如生,那是隔绝空气的缘故,一见风那衣服色泽很快暗淡,再拿手一碰,像层纸灰一样,尸身皮肉也跟着变为干枯,这是第二种;其三是干尸,大多是脱水风化而成;再有第四种就是民间传说中的走尸,古书里说文了也叫走影,头发指甲比一般人长出不少,说明毛发指甲死后还继续生长,据说这种僵尸有了道行,夜里能出来走动。

僵尸之事传说众多,但凡上点岁数,有点见识的人,都能说出不少,不过人们大多是听说过没见过,郭师傅等人也没遇到过走尸,老龙头火车站争脚行时传出过行尸扑人的事情,传得非常邪乎,那也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早年间传说广济龙王爷捉拿旱魔大仙,旱魔大仙就是有了道行的僵尸,老坟中的旱魃,反正是传得神乎其神,要说大伙信以为真,那也不现实,没人会信,只不过是个民间传说而已,至于连化青挨了一砖,昏死过去,掉在河里让冷水一激,又活转过来,也并非全无可能,但眼前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尸变。

哥儿仨吓了一跳,真有僵尸?相传清朝那会儿有人练僵尸功,首先会闭气,指甲上有尸毒,扑跃进退,与行尸无异,却是活人装的,算不算一门奇功倒是其次,主要是吓也能把对方吓个半死,他们以为连化青练过僵尸功,可看上去完全不是活人。

三个人稍一愣神,那僵尸就扑到跟前了,脸色乌青,两只眼像两个黑窟窿,身上散发出的尸气让人睁不开眼。哥儿仨胆都寒了,绕着石碑便逃,僵尸在后头追。李大愣心里发慌,脚步乱了,跑慢了半步,让僵尸一下子扑到地上,爪子在他肉里越陷越深,好像被铁箍紧紧勒住,挣脱不得。郭师傅和丁卯见了,赶紧回头救人,可僵尸扑人不死不休,哪里拽得动分毫,急切间摸到地上有块砖,是李大愣从魏家坟带过来防身用的,居然一直没扔,郭师傅抄起砖对准僵尸头上狠狠打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从僵尸头顶冒出一道黑气。

郭师傅连打了三砖,僵尸身上冒出黑气,一头扑倒在地,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多年以后有人说他这是金砖打尸,咱讲可得讲明白了,头里提到过北宋初年,陷魂阵中三块金砖打死会使异术的女将刘金锭,那虽然是民间传说,但头顶天华宝盖是灵窍,让金砖砸一下能打掉多少年的道行,这种说法确实是有,以往说僵尸也怕金砖,打掉尸气就不能动了。

以往所说的金砖,并不是用黄金做成的砖,要是那种货真价实金砖,再怎么有钱也扔不起,古时只有金条没有金砖,有金子做成金条或元宝,一般不会造成砖头形状,那会儿说金砖是另有所指,早年间的金砖说白了就是砖头,这种砖头,一点儿金子没有,表面油润如玉,光亮如镜,细腻如金,不涩不滑,坚硬无比,俗称金砖,专门有规格,多长多宽多厚,处处有讲究,不合这个尺寸,也不能称之为金砖,最初是专为皇宫或寺庙殿堂烧制的细料方砖,颗粒细腻质地紧密,敲打可发出金石之声,民间称为金砖是打这来的,由于这种砖多在京师烧制,所以也叫京砖,传来传去,传成了金砖,据说金砖的尺度和用料不比寻常,用料中有辰州所产的朱砂,故此可以打尸降妖。

不过李大愣从魏家坟古墓里拿出的是坟砖,还不是早年间所说的金砖,郭师傅抡起砖打到僵尸头上,僵尸立刻不能动了,可是脸上恢复了几分人色,蜡皮也似的黄,口鼻中有恶臭的黑水流出,气息奄奄不省人事,郭师傅和丁卯面面厮觑,只听过人死之后变为行僵,但是死尸变成活人的事从古未有今世罕闻,连听都没听过。

二人不敢大意,不管是死是活,先拿绳子捆个结实再做道理,他们俩捆上连化青,紧接着给李大愣揉胸口拍后背,这口气儿总算是喘过来了,身上满是乌青的淤痕,再迟片刻命就没了,缓了半天说不出话,转头看捆在地上的连化青,虽然没什么意识,但踢一脚哼两声,显然不是死人。

郭师傅以为此人炼过僵尸功,头顶挨了三砖,打去了道行,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说当时捆住连化青,可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丁卯一抬头,瞧见那石碑上积存的泥土让雨水冲掉了,露出三个残缺不全的大字,还可以辨认出来,问郭师傅道:“师哥你看石碑上刻的什么字?”郭师傅举目观看,那三个字他还真认得,也不难,石碑上刻的是“恶狗村”三字。

丁卯称奇道:“没听过有这么个地方,魏家坟路口这一带以前叫恶狗村?”

郭师傅摇了摇头没说话,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许是掉进水中之后,让大水冲过了南洼,这变有块和魏家坟相似的石碑,天津城应该在北边,要回去得往北走,他见河边的石碑下有条路,既然是路,前边总该有个去处。

这时李大愣缓过劲儿来,数他力气大,郭师傅让他把连化青夹在胳膊底下,三人当即埋头往前走,打石碑底下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是个村子,村子附近有庄稼地,可不见一个人影,真个冷清,那些庄稼也全荒着,村中进进出出之辈,皆是体形硕大的黑狗,看起来十分凶恶,不像寻常的土狗,哥儿仨越走越犯嘀咕,怪不得叫做恶狗村,但这村子里怎么只有狗?村子里没有人吗?

好在村中成群结队的恶狗,似乎对他们恍如不见,只是在原地徘徊,三人不敢多看,加快脚步往前走,他们见了这情形,不免想起上古林的一个渔村,那个渔村里也有很多狗,听上古林这个地名,很像远古森林,其实天津卫地名有三怪——“大站不大、小站不小、古林没林”,上古林是海边的一块荒滩盐碱地,古时候别说森林了,连一棵树一根草也不生长,那么荒凉的地方为什么会叫“古林”?

这其中也有个说头,当年皇上派钦差大臣到海边祭神,这位钦差带着队伍一路来到海边,那天的天气异常炎热,晒得人们口干舌燥,很多人都快虚脱了,钦差至少还有个伞盖,随从们走在荒滩上没处躲没出藏,一个个叫苦连天,钦差也吃不住这么暴晒,想找个地方让大伙歇歇,但海边一目千里,全在日头底下,没有阴凉之处可以歇脚,这时就看远处影影绰绰,似有大片森林,人们以为那是原始森林,这可有救了,到近处才看出来,原来是片很茂密的沙蒿从,长得比人还高,从远处看就像一片古林,沙蒿虽然不是树林,却也能容人躲避毒辣的日头,那里头还有几户打渔渔民住的窝棚,钦差命随从找渔民要水来喝,又打听此地是什么所在,渔民们说这海边荒地,没有名字,钦差大臣感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民,皆属王民,回去要奏明我主万岁,赐这地方一个地名,回去果然禀明皇上,皇上金口玉言,说此地荒凉,但沙蒿如林,当以古林为名,所以以后有了上古林和下古林这两处地名,很多年前,全是长满沙蒿的荒滩,清朝开始渔村规模变大了,当地渔村不打渔的时候斗狗成风,所以有很多恶狗,以前的上下古林渔村,村里村外的家狗野狗比村民多出几倍,时常伤人,后来官府不得不明令禁止民间斗狗,却仍是屡禁不绝。

郭师傅他们走到“恶狗村”,瞧那村中全是狗,竟是一个村民也没有,寻思没准是走到了上古林,但那几个村子都在海边的荒滩上,没有庄稼地,也没有河,更没听说有村子以恶狗为名,三个人提心吊胆,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头里走,经过了那个村子,路旁又出现了一座石碑,还是先前无头石兽所驮的古碑,上面刻着“恶狗村”三个字,天上仍下着雨,远处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郭师傅他们三个人当此情形,心里边没法不怕,一条路走过来,只经过一个村子,总共没走出多远,怎么又见到村头的石碑了?

他们且惊且疑,仍往头里走,行得一步是一步,可这条路如同坏掉的唱片,不管怎么走,反反复复经过那块石碑,也不敢往别处乱走,正没个定夺,忽见石碑后走边出两个人,竟是在魏家坟路口卖馄饨的老头和他孙女。

卖馄饨的老头冷冰冰地盯着三个人,说道:“你们当初听我一句劝,也不至于落到恶狗村阴阳河。”

郭师傅没想到又遇上这个卖馄饨的老头,这一老一小两个人,大白天到魏家坟路口卖馄饨,理应不是孤魂野鬼,但也绝非常人,不管怎么说,眼下还得请卖馄饨的老头指点一条道路。

卖馄饨的老头对郭师傅说道:“事到如今,不必相瞒,我早知道你是谁,我们爷孙两个一直住在这条河里,很少出去,前些时候这孩子不听我的话,一个人跑到外面,也是该她有一劫,多亏你出手相救,得以保全性命,常言道得好,人情是债,有借有还,何况是救命之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你们要想活命,一定依我所言行事,顺着石碑旁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记住了,走就走了,一旦走过石碑,千万别回头往后看……”

郭师傅在巡河队救过不少人,虽说不可能都记得那么清楚,但自己做过的事,或多或少还会有些记忆,打头想了一遍,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救过这个小女孩,他心里忽然一动,听卖馄饨老头刚才说一直住在这条河里,这话可不对,要是说住在河边倒也罢了,怎么会有人住在河里?这一老一小是淹死在河里的水鬼不成?为什么走过石碑就不能再回头往后看,如果回过头去,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情形?

哥儿仨捉了连化青,走到石碑底下转不出去,听那卖馄饨老头说,走过这石碑,不能回头往身后看,可之前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遍,也没回头往身后看,还不是没走出去?况且这卖馄饨老头来路不明,指这条路不知有何居心,谁敢相信?

卖馄饨老头看出他们不信,就说:“你们先前走这条路,没回头也走不出去,是因为我没在你们身后跟着,如今按我说的做,你们准能走出去,但是我有句话你们千万记住,走到半路上,别管听到身后有什么响动,千万别回头往后看。”

哥儿仨一听更诧异了,为什么卖馄饨老头要跟在他们身后?没准这一老一小是也困在这条路上的鬼怪,跟着人才能走出去,当初在魏家坟那片平房里,郭师傅遇上过这种事,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他说:“老大爷能不能告诉我们,恶狗村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石碑是不是魏家坟路口的石碑?”

卖馄饨老头只得实言相告:“恶狗村的石碑,正是魏家坟路口那块碑,早在很多年前这是条河,河中能打到门板那么大的鱼,后来因地震,这条河从此不见了,相传变成了一条阴阳河,在河里淹死的水鬼,要从这去阴间,所以有官家立下块石碑,上面刻着恶狗村三个字,从此到阴间的孤魂野鬼再也不能回来,那是因为有村中有恶狗守着。”

相传这条大河,当年一直通到南洼,那会儿的南洼还是个湖,常有水患发生,淹死在河里的人数不清,按形家之言是条凶河,后来这条河消失了,有可能是河道干枯,也有可能是渗进了地下,总之是没水了,只剩路口那块孤零零的大石碑,别看河没了,但是在有本事的风水先生眼中,看得出这条河的气脉还在,始终让石碑压着散不掉,风水讲究个形势理气,形势和条理都能用眼直接看,气则看不到,虽然看不到,却绝不等于没有,而是变成了阴阳河,城里上岁数的老人们,几乎都听过阴阳河的传说。

天津卫周边有许多地名带个沽字,号称有七十二沽,你现在到那去看,完全没有水,因为沽字分开来是古水,比如咱们一说古人,必是指活在以前的人,古水也是这个意思,专指那些以前有水的地方,后来退海还地,水都没有了,由于存在这种背景,早年间才有不少关于阴阳河的传说,有的说阴天下雨走到路上,能听到河流奔涌之声,可周围明明没有河,还有说这阴阳河通到阴间,活人看不见,也进不去,毕竟是阴阳有隔,人鬼殊途,发大水之时那条河才会出现,掉进去的人别想再出来,有关阴阳河的种种离奇传说,经常会听人提到,在以往的迷信传说中,过了阴阳河是阴间,那是人死下阴的去处,不过阴阳河究竟在哪,谁也说不准。

郭师傅他们一听卖馄饨老头说阴阳河,心下也都明白了,原来魏家坟让大水漫过,三个人和连化青一同落在水中,不成想掉进了阴阳河,好在没往那村子里走,误入恶狗村不免要做阴世之鬼。郭师傅还有些事情想问,那卖馄饨的老头却说:“别再多问了,别的事你们不该知道,等这场大雨一住,路口的大水退掉,你们谁也别想出去,按我所言,快往前走,一路走下去,还会看到这块石碑,你们从下面绕过石碑,只管河里走。”

郭师傅听了此言,不敢多问了,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哥儿仨拎着连化青,打石碑下面过去,一路往前走,经过恶狗村,看见那块石碑又出现在前头,离得不远了,快步走过去,可一路下来,没听身后有脚步声,这时再往前走,感到脊梁根儿冷飕飕的,心知身后有东西跟上来了,不是人走路发出的声响,倒似一阵打转的怪风,他们忍住了怕,不敢回头往后看。

哥儿仨只顾往前走,到石碑下面绕过去,来到了河边,趟着水下河,李大愣不会水,他背着死狗般的连化青走到这,说什么也迈不开腿了,郭师傅和丁卯转身拽着他:“兄弟赶紧走……”话没说完,转身时无意中看到了跟在身后的东西,俩人骇得脸如死灰。

身后哪有什么卖馄饨的老头和小女孩,雨中是条粗如巨瓮的大蛇,头顶盘着一条小蛇,张开血泼泼的大口,露出四颗獠牙,正要吸这河里的水,郭师傅这才醒悟,一老一小全是阴阳河里的蛇仙,卖馄饨老头之所以说他救过那小女孩,是指老龙头火车站争脚行时,两个脚夫用石头压住一条小蛇,郭师傅一时好心,顺手拿开石头将小蛇放掉了。

老话说“会使天上无穷计,难躲命里一场灾”,再有灵性的东西,也躲不开命里注定的劫数,走在路上不让回头,是怕吓着郭师傅他们,也是不想让人看到原形,三人惊骇之际,大蛇张口吸水,河中出现一个旋窝,他们身不由己落到水里,随波逐流往下沉。

郭师傅和丁卯水性出众,发觉身子沉下去,急忙屏住一口气,托着李大愣和连化青浮水上来,冒头起身,却见身在魏家坟十字路口,滂沱的大雨,兀自下个没完,积水漫过了半截石碑,路口以南的平房让水淹了一多半,有巡河队的人看见这条小艇翻了,撑船过来搭救,三个人揪着连化青,挣扎上了巡河队的船,在外人看来,这前后不过一瞬间之事,他们三个却是脸色惨白,全身僵硬,嘴里起满了紫泡,心里明白,口中说不出话,抬到家灌下热汤才渐渐醒转。

等他们醒转过来,让巡河队到魏家坟收了大鸡子儿和鱼四儿的尸身,连化清仍是半死不活,把此人送交有司,验明正身果是其人,过了半个来月才渐渐恢复意识,接下来审问案由治罪,随你是铁打的罗汉,到热堂上也得扒层皮,没有问不出来的口供,大刑伺候上,狗熊也得承认自己是兔子。

连化青受刑不过,说出当年怎么放火烧死了赶他出门的哥哥一家,又是怎么在土地庙害死了两个小要饭的,怎么跟耍猴的师傅进城,做下不少伤天害理的勾当,后来耍猴的横死在菜园枯井,他抢了魔古道传下的奇书逃之夭夭,为了躲避通缉,也一度逃往外省,他先记下书中内容,然后把书烧了灭迹,当时兵荒马乱,到外面人生地不熟,也只能以耍猴或乞讨偷骗为生,仍不免忍饥受冻,想来想去,哪都不如天津卫这个三教九流聚集的水路大码头好,因此没过几年,他被迫回来,不敢进城,害死那一家五口,躲在魏家坟鬼楼,他和他那位耍猴的师傅不同,心眼儿多脑子好使,又训了一只巨猿,让其到民宅中偷取胎儿,他身上的妖术全凭死胎制成药粉,魔古道的摄魂妖术,全凭吃下活取出来的肉胎,他吃的全是死肉,身上阴气越来越重,落在河里是变成了行尸,还是有别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明就里,反正是让郭师傅拿砖头砸到头上,打掉了尸气,才恢复成本来的样子,但再也施展不出魇昧之法,让巡河队手到擒来,大致是这么个经过。

郭师傅和他两个兄弟,到魏家坟鬼楼捉拿连化青,落到阴阳河中,跟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心知张半仙的话是真准,回去怎么请赏,怎么谢张半仙,不在话下,只说连化青负案在逃多年,身上背着好多条人命,按当时的法律,怎样开脱也躲不过一死,不过民国时期没有斩首凌迟,判了个枪决,要吃一颗黑枣。

当时也曾游街示众,然后押出西门到小刘庄刑场处决,整个过程各家报馆电台争相报道,街头巷尾谈说的也都是这件事,老百姓们听得消息,奔走相告,在连化青被游街枪毙的当天,人山人海的争相来看热闹,惹得全城鼎沸,咱一直说河妖连化青,传言此人是永定河里的水怪,究竟怎么回事,说到枪毙他那天您就知道了。

《河神》这本书里谈奇说怪,所言皆是口传耳录的民间故事,什么叫口传耳录?一个人听来一件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用耳朵一听记住了,回头再讲给别人,这么传过来传过去,其中免不了添油加醋,越传越神,到头来各有各的说法。

有人说郭师傅当年捉拿连化青是没错,但没有传言中的那样离奇,实际上是民国年间这个连化青,老家在陈塘庄,会变戏法也会耍猴,经常在乱葬沟中捡死孩子做成药粉,自称能使一些歪门邪道的魇昧之术,一度逃到外省,官府缉拿多年,始终没抓到这个人,有一次连化青在外省混不下去了,跑回来到躲到魏家坟,正好郭师傅从那路过,凑巧拿住此人,送交有司,一审之下,审出好几件大案,问了个死罪,游街枪决之后弃尸于荒野,有养骨会的老道,收敛了连化青的尸首,埋到养骨塔,专门收集那些无主尸骸,捡回来一律放进塔中。

再有一说,就离不开鬼神了,郭师傅捉拿连化青,这段事迹传到后来,说成是河神郭得友恶狗村捉妖,又在阴阳河遇到蛇仙指路,反正是传得神乎其神,据我所知,郭师傅怎么捉到的连化青,包括他至亲至近的人也不清楚,他自己很少说,只是有巡河队的人提到过一些,应该相对可信,枪毙连化青这件案子,在旧档案卷宗中的记录模糊,应该是有一部分灵异的东西,根本没法解释,但不把这些事写进去,整个破案的经过便不合逻辑。

解放后九十年代,在天津郊区的一个水库边上,出过一件奇案,虽然破了案,但要说没有鬼,这案子也说不通,那时乡下有个村民姓黄叫黄老三,有一次黄老三到城里卖牛,卖完牛一个人揣着钱回家,路上喝了点儿酒,坐错了车,醒过来发现到水库附近了,这时遇上一个同村的刘七,在此有份看水库的差事,俩人闲聊几句,为这几句话,竟把性命丢在了水库。

刘七得知黄老三身上带着卖牛的钱,他起了贪心,以带着看水库里的大鱼为名,将黄老三引到水库边上,抄起干活儿用的砍柴刀,对准黄老三后脑勺狠狠地就是一刀,那砍柴刀很钝,但跟斧子一样沉,一刀下去,黄老三头脑袋便开了花,刘七掏出他身上的钱,绑上块石头,把死尸沉进水库,从此这个黄老三就失踪了,水库是在蓟县的山中,周围很荒凉,没有人家居住,死尸沉到水底下,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黄老三是坐错了车来到水库,除了刘七,谁都想不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家里并不知道这个人遇害身亡,看黄老三接连几天没回家,到处找也找不着,家里人就不放心了,找公安报案,说黄老三进城卖牛,身上带着不少钱,准是半路遇上歹人图财害命,但公安局不听这些话,因为没根据,立案也是失踪案,你要说是凶案,得有死尸,没有死尸,只能当成失踪处理。

说起这件事儿真是邪了,报案之后,黄老三的老婆回到家,夜里做梦,梦到有人在屋外招呼他的名字,听声音像黄老三,他老婆就起身去找,边找边问当家的你死哪去了,怎么出去这么多天还不回来?对方却不答应,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看山壁上刻着七号水库的大字,似乎听到黄老三在那说这下面太冷,你快给我送衣服来,老婆心里一哆嗦,从梦中惊醒过来,纳闷当家的怎么跑水库去了,还说那下面冷,让家里人给他送衣服?

天亮之后,老婆把半夜的梦跟家里众人一说,黄老三的母亲就流泪了,说黄老三准是死在水库了,别人都不信,架不住魏家婆媳二人哭求,只得去找五河水警队的人帮忙,又送东西又说好话,请巡河队帮忙到那座水库看看,有个结果好让大伙安心,没想到一下去就捞出死尸了,人命关天,有死尸肯定要立案侦破,最后查出凶手刘七,这件奇案终于告破,但在结案报告里,有些情况就没法记录,你总不能说有鬼,或是做梦梦到死人在水库里,做梦破案算怎么回事?

问题是不说这个梦,解释不出为什么要去那水库打捞死尸,这是半点不掺水的真人真事,是阴魂不散也好,还是心念感应也罢,虽然不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却不能一概归为迷信之说,当年郭师傅捉拿连化青的事迹,本身也是这么离奇,从三岔河口沉尸,到陈塘庄土地庙怪梦,直至游街示众押赴西门外法场枪毙,这可不算完。

众所周知,北京城出了宣武门有个菜市口,那是清朝以来专门处决罪犯的法场,因此宣武门俗称死门,前清时天津卫的刑场设在西关外,西关是指外城的关口,算不上很热闹的地方,不过也是路口,可以让百姓围观,镇压义和团那会儿,在这个法场砍下来不少人头,入民国后废除斩首,处决犯人改为枪毙,法场也不是设在街上了,改到西关外的小刘庄砖瓦场,枪毙连化青之时,行刑的地方正设在这个砖瓦场,可在当天,法场上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怪事。

天津卫有北关和西关两道关,北面的城楼规模大,叫做北大关,西边的城楼规模小,叫做小西关,前清时各有一座城门楼子,一九零零被八国联军拆毁,解放后小西关改为监狱,押的全是重刑犯,出了关往西去,经过河龙庙义庄,是小刘庄砖瓦场,不是工厂的厂,是场地的场,常年堆放残砖乱瓦的旷地,蒿草丛生,很荒凉的一个去处,离着乱死坑非常近,那一带扔死孩子的最多,通常处决犯人,都要在小刘庄砖瓦场执行。

自打废除斩首之刑以来,押到西门外小刘庄砖瓦场枪毙的犯人,也不下数百之多,值得一提的只有三次,头一次是民国初年枪毙活狸猫,活狸猫是一个飞贼的绰号,传说中这飞贼好生了得,他从来没有同伙,天大的案子也是一个人做,有一手撑杆上房的绝活儿,在房上高来高去,飞空走险,如临平地,谁都逮不住他,有一次也是赶巧了,踩访队的人正追他,活狸猫撑着长竿又想上房,料不到竿子选得不结实,撑到一半折为两截,活狸猫从半空掉下来,摔得趴不起身,让踩访队当场按住,插上招子游街示众,押送法场枪决,吃黑枣之前不栽面儿,这叫人倒架子不倒,说了很多哗众取宠的豪言壮语,词儿全是评书戏文里听来的套话,比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当时看游街的百姓很多,挤得人山人海,人们特别爱听这些话,也听得懂,觉得英雄好汉不怕死,出红差就该说这些话,一路上跟着起哄喝彩,闹动了半座天津城。

最后一次是五十年代枪毙袁三爷,袁文会袁三爷,天津卫头一号的大混混,天生秃头,会些武术,解放前已被捕在押多年,民国政府却一直不敢动他,因为此人是青帮头子,还管着脚行,势力太大,根基太深,可谓手眼通天,相当于本地的土皇上,他一跺脚,城里城外都要跟着颤上几颤,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政府决定对其执行枪决,那是在冬天,天寒地冻,袁文会被押出来是穿着一身棉袄,五花大绑,两眼通红,面色阴沉,也是关得久了,没精打采的一句话不说,押送小刘庄砖瓦场,跪在地上挨了三枪,当时开了公审大会,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争相来看,主要是袁文会名头太响,人们都想瞧瞧他长什么样。

这两次是一头一尾,处决活狸猫以前,还是按清朝的王法开刀问斩,枪毙袁文会以后,社会局面逐渐稳定,死刑游街不让当热闹看了,枪毙连化青恰好在当中。天津卫这地方和北京城不同,北京是天子脚下,别看离得近,两地民风习气却不相同,京城处决的大人物多,同样是看法场上的热闹,京城百姓讲究看和政治有关的红差,比如什么农民起义军的首领,或是被朝廷问罪的大臣,更要看刽子手的刀法。

到天津地头上,不看这些名堂,也没有,作为水陆码头九国租界,三教九流各种闲人扎堆儿的地方,尤其爱看热闹,讲究的是看处决大混混儿或背着大案的巨盗,这种人大多是亡命之徒,临刑前游街示众,瞧见那么多人盯着自己看,不但不怕,往往还得意起来,嗓门儿豁亮会唱的,唱几句定军山野猪林,不会唱的也有话说,道一声:“老少爷们儿,在下因为什么什么原因犯的事儿,马上要掉脑袋了,今天让老少爷们儿们认得我,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百姓们跟随着起哄叫好,一步一个彩儿,知道的是处斩枪毙死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迎送哪位京剧名角,这也是本地风气使然。

枪毙连化青那一天,也是这么热闹,大伙听说这个人目生双瞳,以为是怎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这等热闹岂能不看,到了正日子,街上要饭的不要饭了,偷东西的不偷东西了,说相声的不说相声了,拉车的也不拉车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争着来看,人挤着人,人挨着人,人摞着人,马路两边码成了人墙,分不开的人头,这是多大的场面,可是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出什么事,您要问连化青是不是永定河里的妖怪,到枪毙他的小刘庄法场上才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