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而舒缓的诵经突然再次响亮跌宕起来,是《妙法莲花经》的众声合诵,似乎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们格外珍视这个集体汇合的机会,抛弃了平日里信守的静默寂远,不失时机地创造着殿堂梵呗的恢弘壮丽。

“全体自杀,为什么?”梅萨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太傻。

香波王子说:“知道吗,世界上,爱情比宗教更疯狂,也更高尚,感动的力量是无穷的。”

“知道,知道。可是自杀已经换不回仓央嘉措的歌喉了。”梅萨泪雨簌簌,一把攥住香波王子的手腕,“我的心是揪出了血的,仓央嘉措的喉咙惨遭割毁,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香波王子痛苦地说:“不忍心啊,不忍心让你知道在仓央嘉措的爱情苦难里,还有我们难以忍受和难以想象的经历。割断了声带还能活着,还能说话,尽管嘶哑细小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奇迹,是信仰的奇迹。”

梅萨说:“仓央嘉措是爱神,爱神本来就是创造奇迹的神。”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玛吉阿米也是爱神,这个仓央嘉措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也因为忠贞不渝成了西藏的爱神。”

梅萨说:“是啊,是啊,玛吉阿米也是爱神。不过,你说的不对,一点都不对,玛吉阿米不是最初的情人和最后的情人,而是仓央嘉措唯一的情人。”

香波王子惊怪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说:“以前我不敢也不能说,害怕干扰了你的掘藏思路,再说我说了你也不相信:凭什么呀?但是现在我可以说了。凭着我是玛吉阿米的后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家族眼里的仓央嘉措,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比如,你在你的研究著作中说他是个情圣,是泛情主义者,而且根据情歌列举了七个情人的名字。正确的结论应该是,始终如一的仓央嘉措,从一而终的玛吉阿米。情歌里出现的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都是玛吉阿米的化名。至于为什么要化名?其实你在书中已经无意中说到了,‘隐身人血咒殿堂’一直没有放弃对玛吉阿米的追杀,蒙古和硕特部的拉奘汗、准噶尔部的策旺阿拉布坦,还有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都想控制然后利用她。”

香波王子说:“你是说仓央嘉措一生只有一个女人?不可能,现实和历史是对应的,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可是七个仓央嘉措的情人。”

梅萨说:“那不是七个情人,是仓央嘉措的七个孩子。”

香波王子说:“一个情人,七个孩子?凭什么这样说?”

梅萨说:“凭的就是你对尊者仓央嘉措的研究。你在书中说,‘我们已经确信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拥有过女人和孩子,那么他的孩子算不算他的生命的延续?当时的格鲁派教徒们争论不休,如果算,七世达赖喇嘛就应该是他的孩子而不是别人。但事实上,按照转世理论的原始依据‘迁识夺舍秘法’,生命的延续和法脉的延续、灵识的延续并不是一回事。生命只能延续在子孙当中、骨血之内,法脉和灵识却可以依托和延续在任何一个肉体包括动物的尸体上。生命的延续是世袭的,法脉和灵识的延续是神赐的、随缘的、机变的。圣教需要的当然是法脉和灵识的延续,它被看成是转世,要求后世绝对忠诚前世。而生命的延续既可以继承先人,也可以背叛祖宗。既然生命的延续无法代替法脉和灵识的延续,仓央嘉措的转世——七世以及七世以后的所有达赖喇嘛就和仓央嘉措的孩子没有关系了。争论的结果是,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在一部分格鲁派僧人那里获得了宽容,他们怀着对仓央嘉措的热爱,开始千方百计地实施保护。这就是为什么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常常能躲开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追杀得以存活的原因。’”

香波王子没想到,已经变成玛吉阿米的梅萨,对他书中的内容记得这么清楚,兴奋地说:“不错,我是这样说的,可它怎么能证明仓央嘉措只有一个情人呢?”

梅萨说:“既然玛吉阿米和孩子躲开追杀一直活着,她或者她的后嗣的讲述就是最好的证明。就像你知道的,后来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和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参与了对仓央嘉措的女人和孩子的保护,她们的讲述都是改宗了格鲁派的嘎举派僧人传下来的。‘嘎举’的意思就是口语相承,他们重视密法的口传耳听,有严格的语旨传授训练,百千年的传承都不会多一个字少一个字。所以关于仓央嘉措的传承,有噶举派根基的僧人比纯粹格鲁派出身的僧人要多得多。”

香波王子仍然迷惑得摇摇头。

梅萨又说:“在她们的讲述里,仓央嘉措用自己情歌里出现过的玛吉阿米的所有化名,命名了自己的六个女孩,她们分别是: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第七个孩子用了情人的本名:玛吉阿米,她就是我的祖先。这样的命名是神圣无比的,它根据命名者的嘱托,演变成了世世代代牢不可破的传承。”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目光像罩了一层云翳,心中一道坚硬的堤坝突然崩溃了。多年以来,他都坚信仓央嘉措有七个情人,还有无数萍水相逢的女人。他常常对姑娘们说的一句话是:“辽阔的草原怎么可能只开一朵花?雄鹰般矫健的骑手怎么可能只骑一匹马?”他自诩为仓央嘉措转世,仓央嘉措是他四面猎艳、八方用情的榜样。如果仓央嘉措用情专一,他这些年来引以为荣的猎艳“战绩”,岂不荒唐?

他在梅萨的眼里又该多么可笑!

香波王子恨得无地洞可钻。

偏偏智美又要故意往他伤口上撒盐:“看你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对姑娘们唱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沮丧地说:“也许,我以后不会再给姑娘们唱了。”

智美说:“也没脸对梅萨唱了。”

香波王子看着梅萨,苦笑道:“我现在懂了,你为什么说我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梅萨看他一脸沉痛,忍不住笑了:“你也别灰心,你只是在给我、给别的姑娘唱仓央嘉措情歌的时候,才是一脸坏样,什么都不懂。而你为骷髅杀手唱的时候,你在讲述仓央嘉措命运的时候,却是一脸慈祥和悲悯,就像仓央嘉措本人一样。”

香波王子想起来了,梅萨被感动掉泪的那次,他的情歌是为帕恩措之死而唱,是为另一个姑娘的消失而哭。而梅萨发誓的前提是:“你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那就是说,梅萨是在不该兑现承诺的时候兑现了承诺,把身体和感情提前交给了他。

“梅萨……”香波王子欲说还休。

“以后再说吧,我知道你想忏悔。”梅萨说。

香波王子感愧地说:“我不仅应该对‘梅萨’忏悔,更应该对‘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忏悔。”

梅萨说:“仓央嘉措时代离我们只有三百年多一点,三百年能够延续几代?正常的话只有十代左右。十代当中,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严格传承,极其机密地延续了以母系为线索的繁衍:无论父亲是谁,母亲必须生下一个姑娘,姑娘必须叫母亲的名字。这既是后嗣,也是法嗣。真正的法嗣都是口头传承,不可能留下谱系让后人考证,但没有人可以怀疑我的说法。因为我、我的母亲、外祖母、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都叫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措曼吉姆、索朗班宗跟玛吉阿米一样,都有一串跟自己同名的母系祖先。世世代代不能改变的名字传承就这样诞生了。”

香波王子问:“这样机密的传承,难道就是为了等待我们?”

梅萨说:“是不期而遇。她们都是掘藏锁链上的一环,是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保证和掘藏指南的一部分。如果你是莲花生大师、仓央嘉措、空行护法共同选定的掘藏者,就不可能不遇到。”

香波王子说:“可是只要相遇,她们就会惨遭不幸。仓央嘉措亲自命名过的后代,除了你,玛吉阿米,别的都死了,为什么?”

梅萨说:“我也不知道,家庭的传承没告诉我。等待的结果就是死。”

香波王子说:“可她们不该死。她们只是生命的延续,而不是法脉和灵识的延续。她们始终没有对达赖喇嘛的转世传承形成威胁,甚至连怀疑都没有。更何况时过境迁,谁会在乎她们的存在?”

梅萨半晌不言语,突然激动地说:“不错,她们在历史上并没有对达赖喇嘛的转世传承形成威胁,这是万幸,但不幸的是今天,有人重新启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追杀密令。”

香波王子问:“谁?”

突然古茹邱泽喇嘛凑了过来。他离他们差不多有十步远,而且沉浸在集体汇合的诵经之中,但是他居然听到了,似乎他的修炼已经让耳朵有了瞬间捕捉的敏锐,想什么就能抓到什么。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梅萨说:“这个人一定是乌金喇嘛。”

香波王子吸了一口冷气:“乌金喇嘛?不会吧?”

古茹邱泽喇嘛说:“在我对‘七度母之门’的修炼中,得到的证悟是这样的:乌金喇嘛利用了‘隐身人血咒殿堂’的存在以及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的追杀传承,试图以杀害仓央嘉措的后代挑起叛誓者对正统圣教的战争。好在‘七度母之门’因为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遗言而成为遏制和消除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唯一法门。仓央嘉措是信仰之善和世俗之善的象征,乌金喇嘛是信仰之恶和世俗之恶的代表。你百折不挠的发掘引发了叛誓者的觉醒,叛誓者里有修炼‘七度母之门’的高僧高人契证了消解战争的办法。那就是宣布:由来已久的叛誓、让人胆战心惊的叛誓,从此结束。”

香波王子问:“什么时候宣布?”

古茹邱泽喇嘛说:“已经宣布了。你是叛誓者的首领,你在司西平措大殿发掘出了贴身守护‘七度母之门’的一百零八位护法神,而没有发掘出炸药,就等于宣布布达拉宫不再爆炸,仇恨与怨怼、报复与反报复、爆炸与摧毁,一笔勾销。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已经不存在了。圣教应该摒弃门户之见和旧有之仇,走向仓央嘉措至纯至性的爱情之境。”

香波王子说:“叛誓者里修炼‘七度母之门’的高僧是谁,你?”

古茹邱泽喇嘛说:“还有你,叛誓者的首领香波王子,你也在修炼,你发掘的过程就是修炼的过程。”

香波王子愣怔着,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叛誓者的首领,自己的作用有如此重要。

梅萨说:“按照圣教正统的观点,仓央嘉措就是叛誓者,你崇信仓央嘉措,又是仓央嘉措的传人,合情合理你就是一个大大的叛誓者,不然你的鹦哥头金钥匙就失去意义了。你用鹦哥头金钥匙开启了我,我说出了最后的‘指南’。现在该你了,你快告诉我,‘瞿麦山’意味着什么?”

香波王子说:“也许意味着我们必须到仓央嘉措等待玛吉阿米的那座山上去寻找密码,也许它不过是指出了另一种走向。在我的研究里,仓央嘉措离开瞿麦山、遭到割喉迫害之后,带着玛吉阿米去了林周山的卓玛拉深谷一个叫‘老家’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满山满谷生长着可以熬汁洗涤的瞿麦。不仅如此,‘老家’还是个僧人苦修的场所,苦修的最高证悟就是洗涤灵魂、诞生法性的涤罪之净境。仓央嘉措的目的是‘洗涤干净对我和情人的毁谤’,也就是想在‘老家’获得最高证悟。”

梅萨说:“这么说我们还要离开布达拉宫去别处?”

香波王子说:“一百零八位唐卡护法神的出现告诉我们下面就是‘七度母之门’,第七次集结的高僧们已经到达现场准备见证伏藏的现世,怎么可能还让我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寻找密码呢?”他再次望望智美。

智美冷冷地说:“看来你也就到这一步了。”

香波王子感觉浑身凉凉的,就像从骨头缝里渗出了懊恼沮丧。

如同白云依靠着蓝天,诵经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温柔的托赖,让人觉得被托赖的这个人一定是信心满满的,一定是有条不紊、按计划行事的。只有香波王子自己知道,他不配,一定不配,不然怎么就毫无灵感了呢?经声,创造着佛教第七次集结和掘藏气场的经声,大了又小了,起了又落了,整齐而有序。就好像在两千多年前的佛陀时代就已经排练好了,今天不过是重演了一次。

香波王子来回踱步,皱眉锁眼地不知怎么办好,猛抬头,看到邬坚林巴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