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色护法是被几个喇嘛抬进萨松朗杰殿的。
当一张帆布活动床摆到瓦杰贡嘎大活佛面前,朗色护法挣扎着坐起来时,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张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脸上没有肉只有皮,颧骨如同骷髅一样凸起着,生命的衰竭就像植物到了冬天,枯黄得一捏就碎。尽管大家都知道,在西藏,所有的宣谕神巫——护法神的代言人,都不可能有太强壮的身体和太长的寿命,但像朗色护法这样才到四十就衰弱不堪的情形还是少见的。不能强壮和不能长寿的原因是,每一次成功的降神仪式都是神灵和人体水乳交融的过程,当强大的无所不能的神灵进入人的肉体时,必须耗尽人体所有的元气、所有的精神才可以发布人所要求的预言。也就是说,神必须要有足够的能量供给才能有所作为,一次次的降神就是一次次地耗尽人的能量,不可避免的衰竭和短寿就这样发生了。所以尽管护法神的宣谕神巫地位尊崇,却不是一个福寿禄齐全的人。
古茹邱泽喇嘛一边搀扶着朗色护法,一边把叛誓者在布达拉宫埋藏了炸药,太阳落山之前就要爆炸的危机告诉了他。“这是几百年来布达拉宫遇到的最大危机,请朗色护法宣谕神旨,炸药到底埋藏在哪里?”
朗色护法点点头,深深地吸口气,闭眼趺坐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来了精神,伸腿到床下,稳稳当当站到了地上。
然后,他被瓦杰贡嘎大活佛亲自请到了降神法座上。
喇嘛们紧张地驱赶着游客、信徒和布达拉宫以外的僧人,迅速关死了萨松朗杰殿密不透风的黑木门。
萨松朗杰殿也叫殊胜三界殿,是红宫的最高殿堂,正中供奉着用藏、汉、满、蒙四种文字书写的“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的牌位,牌位上方是乾隆皇帝打坐念佛的肖像。大概从七世达赖喇嘛开始,每逢藏历新年,历辈达赖喇嘛都要率噶厦僧俗高官和三大寺高级喇嘛向牌位和画像庄严礼拜。因为有此活动,萨松朗杰殿在布达拉宫显得格外尊崇,许多重要仪式,比如降神仪式、高级灌顶仪式、大活佛授戒仪式,都在这里举行。
殿西靠墙,供奉着十一面千手观世音像的地方,一幅色泽沉郁的珍贵唐卡悬空而下。唐卡上就是朗色护法为之代言的神祇北方多闻天王,他眼光凶狠,面目狰狞,身色是带有暗绿铜锈的黄色,右手拿着慑服经幢,左手握着吐宝兽,脚踩三界魔怪,一副大气磅礴、摧破一切魔障的样子。
降神法座就安置在这幅唐卡之前。
古茹邱泽喇嘛来到朗色护法跟前,帮他穿上了黄色丝绸的法衣。法衣长襟及地,上面怒云遍体,火焰腾身,红白两种图案从身下身后缠绕而来,托住了胸前玉石打磨的护心镜。古茹邱泽用手掌把护心镜擦得愈加明亮,然后把金箔铸造的十二叶大坎肩从朗色护法头上套下去,再给他系上织有护法神脸谱的围裙和骷髅装饰的腰带,然后蹲下,把一双缀满金豆的高筒白靴穿在了他脚上。
朗色护法手持金刚杵,正襟危坐。
古茹邱泽喇嘛退到了一边。瓦杰贡嘎大活佛带头趺坐在卡垫上,在场的许多喇嘛都跟着坐了下来。念诵经咒的声音爆浪而起,朗色护法身后的八个喇嘛吹响了胫骨法号,敲起了嘎巴拉骷髅鼓,钹镲共鸣,还有一阵阵刚刚刚的梆子声。
古茹邱泽站在香炉旁,合掌而语,发出的不是经咒,而是一句及其普通的话:“神你来,神你来,快说炸药埋藏在哪里?”然后点着了左香炉的芸香、右香炉的柏香,点着了二十一盏粗捻子的酥油灯。
朗色护法闭上了眼睛,也是经咒满嘴,突然张眼,射出两道寒光,立起来,腾空一跃,又坐下,闭眼,一圈一圈地摇晃。等再次张眼,就变得虎视眈眈了。他脸上露出让人恐怖的猛恶和凶暴,喘息,大喘息,更大喘息,突然止息,然后长长地吐气,惨白的脸色渐渐红了,越来越红,好像心脏把所有的血都挤压到了脸上,就要破皮而出了。没有肉只有皮的脸颊鼓了起来,颧骨不见了,生命就像植物到了夏天,滋生出一片盎然生气。
古茹邱泽喇嘛按照惯例走过去,从供桌上拿起尖顶的法冠,戴在朗色护法头上,又用一根金丝绳勒紧了他的脖子。法冠是两层,里子是白银,面子是黄金,一坨一坨隆起的金叶上,镶嵌着红色宝石。法冠足有十七公斤重,一般人戴在头上能把脖子压弯,但是朗色护法的脖子不仅没有弯,而且挺得更直。他四肢抽搐着,站起来,一手握着金刚杵,一手摇着金刚铃,手舞足蹈,一会儿慢悠如云,一会儿急骤如风。
突然他感到了痛苦,这种痛苦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它告诉人们这是神进入人体的刹那,痛苦就像女人分娩之后,孩子又回到了子宫里。朗色护法回落到法座,痛苦的表情上两片嘴唇和两个鼻孔都分了家,眼睛好像竖了起来,眉毛跑到了眼睛下面。他身子扭曲着,颤抖着,然后就是痉挛,头部明显肿大,浑身明显肿胖,嘴里先是吐着白沫,再是吐出了精液,最后吐出了血水。
古茹邱泽喇嘛把一木桶白花花的布达拉宫自酿的青稞酒泼向了他,把一银碗酽到发黑的茯茶水泼向了他,把一金盆的麦子撒向了他。
他不动了,朗色护法突然不动了,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古茹邱泽喇嘛回头看了看瓦杰贡嘎大活佛。瓦杰贡嘎大活佛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你问吧,现在可以问了。
古茹邱泽跪在朗色护法面前,大声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闭着眼睛,咕咕哝哝说着梵语,谁也听不懂,因为这是神的语言,神的语言转换成人的语言还得几秒钟。
古茹邱泽用更大的声音再问:“炸药在哪里?”
朗色护法突然闭嘴了。
古茹邱泽又问:“叛誓者把炸药埋藏在了什么地方?”
朗色护法张了张嘴。古茹邱泽赶紧把耳朵凑了过去,但一丝呼吸都没有听到。
古茹邱泽说:“炸药,炸药,埋藏在哪里?神啊,快告诉我们,北方多闻天王啊,快告诉我们。”
朗色护法突然睁开了眼睛,好像眼睛是说话的,说出来的是眼泪,两股眼泪喷涌而出。这时,他说出了一句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话:“我不是神,我不知道炸药在哪里。我也不是朗色护法,我的名字叫索加。我的牧民老妈妈呀,你的儿子索加就要走了。”说罢,仰身倒在了法座上。
人们惊呆了:神都是这样,最后都会变成人。
古茹邱泽站起来,扶起了朗色护法。但他立刻感觉到朗色护法的身子正在僵硬下去。他摇晃着对方,喊着:“朗色护法,朗色护法。”喊了几声就知道,以往降神时的仰倒是昏厥,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死亡。
古茹邱泽喇嘛抱着朗色护法,哭了。
沉默的喇嘛们把眼光投向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眼光的内容是一致的:现在怎么办?
管家说:“很多人已经知道布达拉宫埋藏着炸药。”
瓦杰贡嘎大活佛忧郁地问:“警察呢?”
管家说:“他们搜寻的进展太慢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清理旅游的人和俗家信徒,告诉僧众,诵经大法会不可能取消,但参加者的来去是自由的,包括布达拉宫的喇嘛。谁想走,都可以,如果都走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引经师,也是诵经的僧众。”
古茹邱泽大声说:“还有我呢。”
管家说:“我们大家都不会离开。”这时手机响了,管家拿出来“喂喂”了几声,脸上立刻严肃得就像失去了五官,谦卑地说:“大活佛就在这里。”他迅速把手机递给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看瓦杰贡嘎不接,又说,“是西藏佛教协会打来的,好像事情很紧急。”
瓦杰贡嘎大活佛拿起手机,只听不说话,但一阵比一阵紧张的表情告诉大家,一件重大无比的事情正在发生。整个通话他只说了一句:“我们会做好准备。”这句话深沉得就像布达拉宫本身。他把手机还给管家,对古茹邱泽喇嘛说:“你让大家都去司西平措。”然后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把管家叫到跟前,小声说,“你,跟我去帕巴拉康。”
管家忧心忡忡地说:“可是炸药怎么办?它随时都会……”
瓦杰贡嘎打断他的话,小声说:“一定要查出来,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说着大步而去。
管家呆愣着:第七次集结开始了?又回头对古茹邱泽喇嘛说:“大活佛说第七次集结开始了,莫非你三年前在帕巴拉康的预言要实现了?”
古茹邱泽没听见,他催促大家快去司西平措,又指挥几个喇嘛把朗色护法放到帆布活动床上,然后说:“用哈达盖起来,不能让外人看出抬的是个人。”他和几个喇嘛一起,把朗色护法的尸体抬出了萨松朗杰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