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松格廊道就是白宫东大门的门厅。四根雕刻精美、色泽鲜艳的大木柱散发着浓郁的殿堂气息,信仰从开阔如原野的德阳厦广场延伸过来,仿佛就因为这两根柱子,一下子由平民的质朴变成了贵族的繁丽。

香波王子和梅萨仔细看过柱子,又拐向南壁。南壁之上,是五世达赖喇嘛在选择桑结为摄政王后、于“桑结嘉措与达赖喇嘛无异,政教两者之职责妥交桑结嘉措尽守”的文告之下按上的手印。手印已被玻璃罩起来,加上岁月的遮掩,看上去有些斑驳却更加神秘。古老的权威以世间护法神的名义在监护一个摄政王的同时,也监护了整个西藏和西藏的灵魂。

香波王子说:“没有五世达赖喇嘛,就没有摄政王桑结,没有摄政王桑结就没有仓央嘉措,没有仓央嘉措就没有‘七度母之门’,没有‘七度母之门’就没有我们。或者反过来,没有我们就没有‘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比起‘七度母之门’,我们算什么。”

香波王子快速走动着,把廊道里的壁画看了两遍,最后停在一幅唐卡前说:“布达拉宫是立体的空间信仰,‘七度母之门’是看不见的时间信仰,它们因为我们的发掘走到了一起。”

梅萨不想扯这些空灵的话题,指着唐卡右下角说:“这是什么?”

香波王子凑到跟前看了看说:“无常的标识。”

梅萨说:“我看是火焰,是爆炸的火焰。”

香波王子说:“无常如同焰火,焰火一熄,就是灰烬。同样是飞扬,性质是不同的,所以佛说,诸法无常,心行处灭。”

梅萨说:“你再看火焰下面是什么?是不是炸药,一包一包的,一包里头又是一管一管的。”

香波王子“哦”了一声,仔细看看,却比梅萨看到了更要紧的。他指着一朵火焰描画着:“这不是一个梵文‘炸’字吗?”

两个人紧张起来:爆炸的火焰、炸药的形状、显而易见的梵文“炸”字,没有比这更明确的启示了。唐卡反映的是一千多年前布达拉宫的构造和修建的场面,难道一千多年前的场面就已经预示了布达拉宫的爆炸?或者仅仅是唐卡制作者的预示,而唐卡标明的制作年代是“康熙四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706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押送北京的这一年。这一年距今也有三百多年了,说明今天的叛誓者是按照三百多年前的指令进行秘密活动的,坚不可摧的叛誓者的传承居然如此富有成效。更重要的是,这幅唐卡精确指明了埋藏炸药的地方,就在这里——布达拉宫司西平措大殿。

梅萨说:“真没想到,我们是来寻找‘七度母之门’的,却无意中发现了叛誓者埋藏炸药的地方,现在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这样的发现是不能捂在心里的,告诉他们,也算是给我们增加了一份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功德。”

他们四下看看,没看到碧秀和别的警察,只看到几个喇嘛爬上梯子正在达松格廊道梁柱的空隙里摸索。

香波王子两步过去,问一个扶梯子的少年喇嘛:“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搜寻炸药?”看少年喇嘛愣怔着不回答,又说,“炸药不在上面,在这儿。”说着,又退回原地,指了指唐卡右下角的司西平措大殿,“看到了吗,这就是埋藏炸药的地方,它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爆炸,快去报告。”

但是在少年喇嘛看来,他指的是唐卡,而不是唐卡上的司西平措,他望着香波王子说:“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指令是‘泄密者撵出布达拉宫’,你是从哪里知道布达拉宫有炸药的?”

香波王子说:“世界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知道瓦杰贡嘎大活佛为什么不让泄露炸药的秘密。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比大活佛更不愿意引起大家的恐慌,扰乱了布达拉宫的秩序。”

少年喇嘛给梯子上的人喊了一声什么,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和瓦杰贡嘎大活佛的管家撞了个满怀,愣过神来后结结巴巴说:“炸药,炸药,在达松格廊道。”

香波王子觉得已经尽到了责任,招呼梅萨朝着达松格廊道那边的白宫东大殿快速走去,脚步是坚定的,心里却疑虑重重:达松格廊道并没有给他们灵感,他们和智美走了相反的方向,到底谁对谁错呢?

东大殿门口非常拥挤,一些来诵经的喇嘛和信徒到这里就不走了,这里是大诵经法会的分会场。香波王子和梅萨被前后经过的人搓来搓去,举步维艰地站在人堆里。

梅萨说:“我们都凑不到跟前去,怎么找啊?”

香波王子说:“那就用心找,用灵找。这里是白宫最大的殿堂,曾经是西藏地方政府的办事机构。你往北看,最醒目的就是达赖喇嘛的狮子法座,法座是不动不移的,谁坐上去谁就是达赖喇嘛。悬在法座上方的匾额看清了吧,‘振锡绥疆’,匾上有‘同治御笔之宝’的红色玺印。同时这里也是白宫的壁画之库,最著名的一组博彩绘画是‘猕猴变人’。说的是观世音菩萨派遣一只神变猕猴来到雪域高原修行,遇到美艳的罗刹女。罗刹女几欲挑逗,一再恳求:‘让我们结合在一起吧,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会成为妖魔之妻,生下无数魔鬼,雪域高原将变成魔鬼的世界。’猕猴执意不肯,再怎么说,我也不能破戒。一日观世音菩萨托梦给猕猴,告诉他,你为自己的修行,不肯破戒,那只是小乘之为,你若是和罗刹女结合,在雪域高原繁衍后代,那是见义勇为、利益世界的大乘之为,孰重孰轻你自己掂量吧。猕猴当即醒悟,立刻和罗刹女结为夫妻,并生下了六只小猴。他们吃了地上的五谷,毛发渐短,尾巴渐缩,说起了人话,变成了西藏的先民。这个故事跟达尔文的进化论不谋而合,可见爱因斯坦的话是对的,他说只有佛教才是这个世界上和现代科学共依共存的宗教。”

梅萨说:“你又扯远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香波王子说:“没有忘,猕猴破戒和罗刹女结合的理由,也应该是仓央嘉措的理由——不做小乘做大乘。仓央嘉措的大乘之为当然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为了让佛教更具人性,更加亲民,更有入世的魅力。佛教的目的说到底并不是为了让几个僧人修炼成佛,如果不能让拥有七情六欲的广大俗人离苦得乐,摆脱烦恼,佛教宁肯自寂自灭。在仓央嘉措看来,爱情是离苦得乐的唯一通道。”

梅萨说:“你不会认为仓央嘉措就是那个猕猴,他的情人就是罗刹女吧?”

香波王子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授记指南’里说,‘为什么三色天梯之上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这是什么意思?在佛经里,猕猴和罗刹女的繁衍是‘无限虚空’的繁衍,而仓央嘉措在密宗修炼中最崇尚的境界就是‘无限虚空界’。因为它繁衍的是‘有’,是世俗的情义、男女的爱情。这情义这爱情就好比天空的蔚蓝,当蔚蓝很少时,你会说天上有蓝,当全部都是蔚蓝时,你会说天上干净得什么也没有。爱情很少,就是‘有’;爱情无限,就是‘空’。在爱情消灭所有的苦恼之后,你就从‘有’进入了‘空’,又从大‘空’看到了真‘有’。”

正说着,突然看到两个发放诵经茶饮的喇嘛一人提着一桶奶茶走来,挤成一团的喇嘛立刻裂出了一条口子,那口子直通前方“猴子变人”的壁画。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迈动脚步,沿着口子快步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口子突然消失了,他们又被裹缠在喇嘛堆里。他们焦急地往前挤着,蓦然发现也许这个地方是最合适的,远观的效果是如此美妙,让他们不仅看到了壁画上的猕猴和罗刹女,还看到那些猕猴的分布如果用线条连起来,就是一座山脉和树林背景上的斑斓佛塔。

梅萨以为香波王子没看到,指着壁画说:“塔、塔、塔。”

香波王子说:“刚才我说了,仓央嘉措最崇尚的‘无限虚空界’繁衍的是‘有’,而最初诞生的佛塔,就是‘有’的象征。佛说,万物皆空,没有自性。弟子问,连佛也是空的,也没有自性吗?佛说,佛虽空,但有塔。于是建造一土塔用来象征佛,名叫‘翠堵坡’。佛塔是寺庙的先河,也就是说先有塔,后有庙。法界为‘空’,塔境为‘有’,佛既是‘空’又是‘有’。作为佛的替身,‘佛塔’就是佛与塔,就是空与有,就是空中有‘有’,有中有‘空’,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梅萨说:“别绕了,我知道佛教是思辨的科学、思辨的信仰,你就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吧?”

香波王子说:“快去有佛塔的地方。”

他们推搡着喇嘛,挤出东大殿,直奔红宫的达赖喇嘛灵塔殿。

这时,王岩和卓玛来到白宫东大殿,在喇嘛堆里挤来挤去,不断打听:“谁是布达拉宫的喇嘛?”

终于有人说:“我是。”

王岩赶紧问:“布达拉宫哪里有电脑,能上网的电脑?”

喇嘛问:“电脑?公家的还是私人的?”

王岩说:“都行,只要方便我们用用,我们是警察。”

喇嘛显然有些顾虑:“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