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那片藏身的公墓,香波王子和梅萨就意识到他们已经寸步难行了。一张通缉令居然就贴在公墓第一排最醒目的一座墓碑上,把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贴通缉令的人再往前走十步,就能望见树荫下两个被通缉的逃犯了。真是尸陀林主保佑,尸陀林母保佑。
两个人缩起身子,前后左右地张望着,想翻墙出去,却见烈士陵园大门口一个守门老人正在扬头看着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好,老人坐在地上,开始从一个锃亮的小铜盆里往外数钱,并不看他们。好像不看就是有恩,香波王子感激地掏出两元钱丢进小铜盆,拉起梅萨,大步走出烈士陵园大门。
突然,守门老人说话了:“请你们回来。”
香波王子和梅萨停下来:“干什么?”
守门老人说:“我想看看你们。”
香波王子说:“看看我们?”一抬头发现老人身边的石柱上也贴着一张通缉令,两个人的照片清晰得如同本人。他们吓得都不敢出气了,赶紧离开,似乎守门老人一伸手就会将他们抓住。
梅萨说:“连坟墓都贴着通缉令,拉萨已是天罗地网了,我们怎么离开?”
香波王子说:“我也不知道,到了拉萨汽车站再说。”
这时梅萨的手机响了,是智美打来的:“你好。”
梅萨说:“你还记得我的电话?”
智美似乎一点也不想寒暄,说:“你让香波王子讲话。”
香波王子从梅萨手里接过了手机。
智美说:“我很佩服你香波王子,大昭寺‘光透文字’又被你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
“秋吉桑波大师之死就是证明。但你是不会再有下一步的,你已经无路可走。”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你总不希望‘七度母之门’的开启夭折在你手里吧?你和伏藏的缘分已经结束了,传下去吧,为了神圣的‘七度母之门’,我可以做你的上首弟子。”
“说真的智美,本来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但是现在不了。伏藏是高洁之圣物,它要求发掘它的人善良慈爱、品端行正……”
智美冷笑道:“你认为我品行不端正?一个连秋吉桑波大师都敢杀害的人是不配教训人的。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警方这么认为。要是你现在有机会看电视听广播你就知道了。靠通缉令出名是最快的,现在的拉萨,没有人不认得你。快告诉我你从‘光透文字’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警察正在迅速靠近你,你立刻就会失去自由。”
香波王子说:“好,我告诉你,‘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你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是戏谑还是实话?智美判断着,咬着牙说:“香波王子我恨你,你夺走了梅萨我一辈子恨你。”说罢手机关了。
香波王子弯下腰:“哎哟我的肚子,疼死了。”
梅萨突然跳起来扑了过去,把他扑倒在一片小树林里。几步远的马路上,一些远道而来的蓬头垢面的朝圣者正在朝布达拉宫或大昭寺磕着等身长头,一辆警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出小树林,不敢走大路,就沿着一条人踩马踏的西郊小路往东走,很快到了尽头,一片土坯石料的废墟挡住了他们。香波王子停下来,喘着粗气,捂起肚子坐在残墙上,看了看四周。显然这里曾经是一片民房,拆迁以后来不及新建,就成了废墟。
香波王子说:“你看看,哪儿有佛龛。”
梅萨到处看了看,没找到佛龛。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你看倒塌的墙壁上,那些彩绘的吉祥盘长,说明是藏家,藏家怎么会没有佛龛。”
他自己找起来,最后在一堆破烂木头和破烂藏袍下面看到了砖砌的半截佛龛。他扒掉烂木头和破藏袍,掰下佛龛上泥塑的香炉,看了看,失望地说:“怎么一点香灰都没有。小时候,我常常被雅拉香波神山的山岩、冰石和自己的藏刀划破,阿妈总是捧来香灰,厚厚地盖上一层,然后用布一包,再念几句祈福的经,过两天就好了。”他拿着香炉看看,思忖着说,“也许这比香灰更管用呢,麻烦你,把它砸碎了。”
梅萨把泥塑的香炉放进佛龛,用石头砸成了粉末。
香波王子亮出肚腹,抓起香炉粉末糊在伤口上,又用原来包扎伤口的哈达重新包扎好,问梅萨:“你知道它为什么管用?”没等回答又说,“也是阿妈告诉我的,一块石头你朝它膜拜一万次它就会有灵性。一个香炉的寿命是无限的,它常常陪伴着一家几代人,几代人每天朝它膜拜,加起来岂止一万次。而膜拜的内容无非是保佑无病无灾、有福有寿,天长日久人的虔诚和愿望就会浸透在香炉里,香炉的粉末自然就有消炎止疼、生肌长肉的作用。”
梅萨说:“照你这么说,药店就不用卖药,就卖香炉粉得了。”
香波王子说:“这你就错了,就算药店会卖香炉粉,香炉粉也是不管用的。因为现代医药也是信仰、情感、虔诚和膜拜的产物。既然药店已经有了这种产物,香炉粉就自动退隐,它只在没有医药的地方和没有医药的时间起作用。比如说现在的我,我已经不疼了,可以继续上路了。”
梅萨说:“你在用心念战胜自己。伏藏学有一个分支就叫心念历程,自始至终没有行动,从心念伏藏到心念掘藏,都是修行最好的高僧,依靠禅坐观修,用佛法操纵着全过程。”
香波王子说:“佛法即心法,信仰的力量是无限的,我们走。”
梅萨问:“怎么走?”
香波王子说:“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香波王子走到那堆掩埋着佛龛的破烂藏袍前,挑了一件最脏最破的穿在身上,又挑了一件大小合适的递给了梅萨。
梅萨不接,皱起眉头,嘬着鼻子:“臭,臭,臭。”
香波王子说:“我们现在能遇到它,就是佛赐的圣物,所有的圣物都来自须弥山上的莲花仓库,带着四季不衰的莲花清香。你再闻闻,香不香?”
梅萨闻了闻,说:“不香。”但她还是咬着牙穿上了。
接下来,他们用灰土抹脏了自己的头脸。
梅萨问:“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我们了?”
香波王子说:“还要朝拜。”
拉萨是朝圣者的天堂,天天都有成千上万来自青海、甘肃、四川、云南以及西藏各地的朝圣者匍匐在马路上、广场中、寺院里,做一个朝圣者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上公路,朝着拉萨汽车站的方向磕起了长头。他们衣袍褴褛,风尘仆仆,把一个个等身长头磕得尽量虔诚而标准。和别的朝圣者不同,他们的双手没戴厚木头或三层牛皮的手套,只用破衣服包裹着,更显见他们路途遥远、摩擦地球的时间够长。厚木头的手套磨穿了,三层牛皮的手套磨掉了,只能破衣服裹手了。满怀欢喜的朝圣者,哪个不是如此坚忍呢?
不时有警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和其他一些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认出他们来,就连刚刚找回路虎警车的王岩和卓玛,也没有想到前面那两个脸上蒙尘最厚、衣袍烂洞最多、身上气味最臭、磕头最是一丝不苟、行动最是缓慢如蜗牛的人,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香波王子和梅萨。
路虎警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香波王子直立着,盯着路虎警车远去的背影,把手在头顶拍一下,在额际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正要拜倒在地,一辆拉萨警车尖叫着停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他呆住了,身体僵硬地弯曲着,就听梅萨在身后小声说:“快跑。”他没有跑,既然人家已经认出了他们,再迅速的逃跑都是多余的。
然而虚惊一场,拉萨警车是跟踪路虎警车的,紧急刹车是为了一只野狗。野狗横穿马路,已经过去了,突然又不想活了似的拐到了马路中央。
生命平等的意识是拉萨的阳光,所有人包括执行紧急公务的警察都会有温暖的照临。看着野狗安全了,警车才急急忙忙驶去。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吓得一脸煞白的梅萨,嘴角一挑,轻轻一笑。他们继续磕头,两个小时后来到拉萨汽车站。
傍晚了,连夜去日喀则的客车正在售票,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地上,脸朝地面,翻起眼睛瞪着前边。仿佛长头磕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磕下去了。香波王子得意地想,全世界只有拉萨是这样的:一个逃犯可以理所当然地俯卧在地,用大地遮挡面孔,而不至于被家喻户晓的通缉搞得束手就擒。就算有明察秋毫的眼光扫过来,那也只能落在后背和后脑勺上,有用后背和后脑勺通缉罪犯的吗?
但是得意就像掠过天空的星芒,闪过去就是黑暗。香波王子绝望地看到,所有上下旅客的车门口、所有还在售票的车站窗口,以及停车的广场、进出车辆的路口,都有一些可怕的人影。他们不提行李,不带老婆孩子,他们穿着夹克或者西服,假装看报纸或者聊天,眼光却在行人脸上瞟来瞟去。
香波王子说:“早该想到了,拉萨汽车站是罗网的收口,不是我们的起点。都是我的错,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怎么还能抱有侥幸。”
梅萨说:“来了后怕,不来后悔,赶紧撤吧。”
他们磕头而去,就在许多便衣的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拉萨汽车站。他们看到,就像影子一样从北京跟到拉萨的喇嘛鸟就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靠在车头上说着什么。香波王子寻思:他们肯定还是不希望警察抓住我,我是不是应该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呢?立刻又摇头,那跟投案自首有什么区别?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已是警察眼里的反光镜了。
有个朝圣者跟在了他们身后,他留着已经均匀地长出头发的那种光头,裹着袈裟、用黑氆氇蒙着嘴脸,戴着一副没有丝毫磨损的木头手套。给人的印象是刚坐长途车来到拉萨,一下车就开始了朝拜。傍晚最后的阳光拉长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香波王子瞥了一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不禁浑身一抖。他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让稍后的梅萨磕头磕到自己身边,小声说:“骷髅杀手跟上了,他居然认出了我们。”
趴在地上的梅萨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趴在地上的骷髅杀手从黑氆氇上面露出血红的眼睛,阴恶地瞪着她和香波王子。她心里一瘆,顿时觉得站不起来了。
香波王子说:“你在我前面,往功德林的方向磕头,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
梅萨问:“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还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如果他还想杀我,我这次很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情况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正当香波王子跪在地上,厉声责问匍匐而来的骷髅杀手“你想干什么”时,一辆警车飞速而过。警车走远了,却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吓得失去了控制,他一头撞向路边的水泥电杆,又弹回来,连车带人摔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包括慈悲为怀的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包括两个便衣。
一直没有接到“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便猜测香波王子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在拉萨以外的某个寺院,尤其是距拉萨四十五公里的甘丹寺和二百八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其重要地位对伏藏和掘藏都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一直守候在长途汽车站,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警察抓捕香波王子的中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同时蹲下,想扶起香波王子,慈悲地问着:“没事儿吧,没事儿吧?”香波王子坐了起来,一看是他们两个,忽地又躺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对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再次扶他坐起,想看个究竟,却被香波王子使劲推开了。
所有的细节都被监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的两个便衣看在眼里,立刻扑过来,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他在想:怎么办呢?
一个便衣一手架着他,一手拿出手机打电话:“碧秀副队长,抓住了,香波王子抓住了,他化装成朝圣者,在拉萨汽车站。”碧秀在电话里说:“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就到。”便衣说:“他跑不了了。”
这时,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听着便衣打电话,意识到是警察,撒腿就跑。便衣一愣:他是谁,怎么一见警察就跑?不管是谁,抓住了再说。一个便衣立刻给香波王子戴上手铐,牢牢控制住了他,另一个便衣起身去追撵那个骑摩托车的人。
一直趴在地上观察动静的骷髅杀手这时候一跃而起,扑过来一拳打翻了控制香波王子的便衣,扶起摩托车,冲着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梅萨喊道:“快,把他扶上来。”
香波王子反应要比梅萨快,没等她起来,已经举着手铐瘸到了摩托车跟前。“上,快上。”他喊道。
梅萨一脸迷茫:“我们跟着他?”
摩托车发动起来已经要走了,骷髅杀手一把将梅萨拽趴在后座上。香波王子抬腿跨了上去。被骷髅杀手打翻的便衣爬起来撕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身体后仰着,两腿紧紧夹着摩托车。他是从小夹着马背长大的,无意中练就的腿力这时候帮了他的忙。便衣被拽倒在地,而他却牢牢固定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吼叫着前冲而去,便衣被拖出了十多米才松手。一大群便衣追了过来,追了一段就开始鸣枪警告。
碧秀出现了,大声说:“真是愚蠢,他们是亡命徒,警告只能让他们跑得更快。”说罢,急急忙忙钻进了一辆警车。
这时有便衣扭着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走来,对碧秀说:“我抓住了一个。”
碧秀说:“立马押回去,突审。”
骑摩托车的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哭着说:“我是第一次偷摩托车,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吧,我老婆还在医院等着我。”
碧秀一听,说道:“贼娃子添什么乱。”一踩油门就走。
碧秀的警车在拉萨河边中和国际城的桥头追上了摩托车。这辆偷来的摩托车跑了不到两公里就没油了。骷髅杀手跳下来,扔掉摩托车,从“遍撬一切”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取下了香波王子的手铐,小声说:“牛跑,牛跑。”
梅萨问:“什么牛跑?”
香波王子说:“放过牛的人都知道,受惊的牛群不往一个方向跑。”
骷髅杀手说:“我说跑,你们就跑,分头跑,他只能选择一个追,另外两个就能活命了。”
香波王子迅速扫了梅萨一眼说:“我往自治区政府跑。”
骷髅杀手说:“如果我不死,我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们。”他看碧秀已经从警车上下来,嗖的一声把手铐扔了过去。
碧秀眼疾手快地接住,“哼哼”一声说:“它对我没什么用,我不可能打死了人再铐住他。”说着,扔掉手铐,掏出了枪。
骷髅杀手说:“你的骷髅刀呢?黑方之主的教言你不会忘记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使命就是让骷髅刀说话,你不会用骷髅刀惩罚人,你不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碧秀再次“哼哼”了一声说:“那我就让它说一次话给你看。”他收起手枪,从怀抱里抽出骷髅刀,狞笑着晃了晃。
骷髅杀手大喊一声:“跑。”
三个人朝着三个方向跑去,碧秀一愣,再掏枪已经来不及了,犹豫了一下,觉得先惩罚内贼更符合“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则,便大吼一声,朝骷髅杀手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