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就躺在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一大片公墓里,两个人都睡着了。很深的草,很密的树,了无人迹。香波王子认为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管理陵园的人都守在门口,如果你不从门口走,而是翻墙进入,他们就管理不到你了。至于祭祀扫墓的人,基本不来,藏族人是要天葬的,埋在烈士陵园公墓里的大部分是汉族人,他们的后代一般都在内地,更何况现在不是扫墓的季节。

乌鸦和麻雀纷纷靠近着,它们为两个睡着的人保持了肃静,因为它们也知道,食物是这两个人吃剩下的,一旦惊醒了人,它们就吃不上了。跑来偷吃食物的还有专门寄生在墓地的食尸鼠和蚂蚁。食尸鼠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就只去偷取塑料袋里的香肠和面包,蚂蚁有些弱智,居然爬到人脸上去了。

爬到人脸上去的还有蚊子和牛虻。牛虻先是叮醒了梅萨,梅萨睁开眼睛,望着天空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这里是香波王子的怀抱。想不起是一睡下就被他搂住了,还是睡着睡着才被他搂住的,反正很舒服,很温暖,都没有被夜里的凉风吹醒。她扑腾着眼睛,静静享受着心上人的搂抱一丝不动,生怕惊扰了他的睡梦。他的睡梦一定很香甜,呼吸是均匀的,微微的鼾息扑在她脸上,烫一下,凉一下,痒痒的,但又不至于痒得让她去抓挠。神态是微笑的,睡梦里的微笑有点天然的淫邪,是一个好色男人出于本能的表情。她不讨厌,甚至觉得一个男人连一点欲望的表情都没有,那肯定是阴柔而无能的。

香波王子醒了,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看着梅萨,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忽而,他笑了,摸摸她的脸说:“我梦见你了。”

“我在你的梦里干什么?”

他不说,低声吟唱起来:

拉萨熙攘的人群里,

琼结姑娘最好看,

我心仪已久的伴侣,

就在琼结姑娘里面。

唱着,香波王子抱住了梅萨。梅萨沉浸在情歌的余音里,柔情似水地叫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他们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感觉像是配合情歌的舞蹈。突然安静了,既不唱也不说了,做爱就是一切,就是绵绵的情意、柔柔的情话、悠悠的情歌,默契得如同云与天、水与河的共在。她在心里说:“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你千万不要辜负我。”这时候,她热泪盈眶。

缱绻结束了。香波王子望着西倾的太阳说:“又是下午了。”

梅萨说:“是啊,我们睡了一夜一天。”

似乎是为了让香波王子尽快行动起来,肚腹上的刀伤隐隐的有些疼。香波王子深深吸口气,来回走了走,又坐下,靠着一棵松树,从胸兜里小心拿出接收到“月亮明点”的那卷纸,放到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阳光斜洒而来,红色上的“光透文字”越来越清晰,甚至都有了凹凸的效果。香波王子舔了舔挂在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说:“快,翻译。”

已经来不及了。乌云遮蔽了太阳,好像是专门跟他们作对的,等它飘散时,天就黑了。天黑得有些犹豫,很长时间黑不透,似乎天际总有残留不去的白昼。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把他们照成了两个黑景里的白人儿。他们躲进树影里,相依而坐。

香波王子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智美没有死。”

“是吗?”梅萨没有太多的惊奇。

“我见到他了,他和一个白衣女人在一起。”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次我们在哈达青鸟被抢,我就隐隐有猜测,那个绛色氆氇袍的汉子和六七个藏民是不是智美雇来的?你忘了在塔尔寺,他不是也安排一个洗车的胖子盗走了‘光透文字’吗?办法是雷同的。我也想到,他一定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没有女人受不了。但他不会脚踩两只船,不像你,花心得叫人难以捉摸。”

香波王子松口气:“既然你已经想到,我就不多说了。好事,他有了女人,就不想你了,你就纯粹是我的了。我现在就爱你一个,我已经不花了。”

梅萨说:“如果他想我,你难道还会把我推给他?”

香波王子笑道:“哪能呢,除非你自己去。”

梅萨正色道:“我怎么可能自己去?除非你逼我去。”

香波王子说:“你知道,我不可能逼你去。”

梅萨轻声叹息说:“我的身体和感情给了你,但我的心和灵魂还在漂泊,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自诩为仓央嘉措再生的家伙是不是它们的归宿。”

香波王子也叹息说:“梅萨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赢得你的心和灵魂?”

梅萨看着他,目光轻柔,声音也轻柔:“你是一个掘藏者。”

香波王子懂了,梅萨的心和灵魂都埋藏在隐秘深处,如同伏藏,需要他去挖掘,去破译,去证悟。他点点头,用紧紧的拥抱表达了自己“掘藏”的决心。

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夜幕草莽里相依为命的野兽。

梅萨说:“这是公墓,死人无数,我怕。”

香波王子说:“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应该知道所有的掘藏者,包括你,或浅或深都是一个修行者,修行者不仅不怕墓地,还会以墓为友。”

“理论上是这样,但我肯定不是一个修行者,如果是,我的本尊神在哪里?”

“有啊,你的本尊神就是墓葬主,也叫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

梅萨打了一个寒颤:“别给我说这个,那么瘆人。”

月亮突然没有了,风嗖嗖地刮起来,草和树、墓碑和墓体全都飒飒飒。沉黑的夜色把所有的声音过滤成了脚步声,是鬼影在墓间穿行,碰响荒凉的一切,就为了让人毛骨悚然。

梅萨吃惊道:“怎么突然就变了?”

香波王子搂紧了她:“一定是我们的话让尸陀林主听到了,来验证你是不是一个修行者。”

朦胧中一袭洁白的纱裙从那边走来,纱裙之上没有头,纱裙之下没有脚,胳膊却是显见的,很长很白,尤其是手,每一个骨关节都有半尺长。有叫声,就像鸱鸮的哭泣:“咕咕喵呜,咕咕喵呜。”

香波王子身子一缩,魇住了似的,瞪着前面说:“看啊,尸陀林母。她是白花花的皮肤、白花花的骷髅头,吐舌一尺,龇牙咧嘴,拿着骨质的夺命杵和头颅碗。但是她今天没有露出真面目,她怕吓着我们就穿上了衣服。”

梅萨朝香波王子怀里钻了钻,忽然问道:“你怎么发抖?”

香波王子说:“我不发抖你以为我是吓你。梅萨,我冷。”

梅萨说:“我也冷,我们真的到了尸陀林?”

香波王子说:“一定是的,这里是拉萨,拉萨的陵园公墓不是修行圣地尸陀林,哪里的还会是呢?尸陀林又叫寒林或尸陀寒林,它往往处在城市之西的荒郊旷野,伴随着豺狼嚎叫、鬼怪哭笑。当年西藏最著名的密宗大师、噶举派祖师玛尔巴前往尼泊尔的尸陀寒林热玛多利参加当地僧人的法会,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形。当时有人害怕,说很可能出现非人的灾难。玛尔巴说,我要像我的师父那若巴和麦哲巴那样,在尸座上食用人肉,以禅定生起观想和享用的快乐,再让护方空行排队来这里领取食物。”

梅萨说:“嘘……你听,有人说话。”

香波王子的牙齿咯咯咯响起来,抖抖索索说:“知道为什么密宗崇拜尸陀寒林吗?因为只有在这里,所有的人——一个弃儿、一个猎手、一个屠夫、一个乞丐、一个麻风病人、一个罪犯、一个贵族、一个富翁、一个英雄,都是平等的,一条狗、一头猪、一只羊、一个皇帝、一个活佛、一个神,都是一样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取消了生命的贵贱等级,把所有的男人看成是男神和须眉之精,把所有的女人看成是女神和巾帼之魂。”

梅萨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那是舞动着长臂、人骨的法器、吃人肉喝人血的头颅碗。尸陀林主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可能这样,这是人生的缩影,你厌烦不厌烦?厌烦了就离开,所以叫‘厌离’,厌离人生是佛教的第一个层次。光厌离人生还不行,还应该脱离轮回,即使你的轮回不是从人到饿鬼或畜生,而是从人到神,那也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一步一个烦恼。尸陀林又是轮回的缩影,你害怕不害怕?害怕了就脱离。这是第二个层次。脱离了以后去哪里?人之初,性本佛,一切众生包括蚂蚁都有佛性,一切众生包括豺狼皆能成佛,佛是心无挂碍,没有恐怖的,所以尸陀林又是让你超越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即身成佛的灵天福地。”

梅萨说:“别说了,来了,我看见了腿!”

香波王子说:“人和鬼是一样的,要来就来吧,我已经害怕过了。”

一些人朝这边走来,把乱抖乱晃的树和草从夜色中区别出来,也把封闭天穹的黑云撕出了一个口子。沉黑变得浅淡了,思维和视野渐渐回来,尸陀寒林的意境悄然逸去。香波王子晃晃脑袋,拉着梅萨站起来,转身要走,就见后面也是人,而且更多。

已经跑不了啦,来人都是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

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问:“你们是藏民还是汉民?”

香波王子知道这样问的意思:男女相见于郊野,在浪漫的藏民是正常的约会,在拘谨的汉民是不正常的苟且。便用藏语反问道:“你们是藏民还是汉民,是藏民怎么不认识藏民?”

保安立刻把男女情事放到了一边,厉声问道:“你们来过几次了,盗走了多少东西?”

香波王子说:“你说我们是盗墓的?太可笑了,这里又不是藏王墓,墓底下不是骨灰盒就是骨头,盗它们有什么用。”

保安说:“盗墓贼都是这么狡辩的,走走走,到办公室再说。”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去,立刻有好几个人过来撕住了他们,甚至有人开始拳打脚踢。香波王子肚腹上的刀伤被打了一下,疼得他直吸溜。他知道强拗是要吃亏的,一手护住梅萨,一手护住自己的胸兜,大声说:“好人是天不怕的,走就走,动什么手啊?”

一进办公室,保安就开始搜身。他依仗一把年纪,蛮横得不在乎梅萨的抗议,对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仔细摸了一遍。然后他更加仔细地搜查香波王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最后,他搜出了香波王子胸兜里那卷染红的纸。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装在衣服口袋里?”保安只看了一眼,就扔向了门外。

香波王子没有去捡,扔掉就扔掉,要紧的是,不能让对方觉察那是个被自己珍爱的宝贝。他给梅萨使了个眼色。梅萨明白了,那是她的东西,她捡回来就比较正常了。

梅萨说:“不能把垃圾丢在烈士陵园,尸陀林主会怪罪我们的。”说着朝门外走去,却被保安一把揪了回来。

保安说:“不能走,待会儿把你们交给派出所。”

香波王子看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可怖又可爱的骷髅,吓人又温馨的吐舌龇牙,洁白如雪的裸露肋骨,孩子般憨傻的端碗吃人肉的姿态,头戴花色宝冠,耳挂驱邪金环,系着织锦的围裙,一条腿弯曲蹬地,一条腿弯曲抬起,半跏趺的舞蹈姿势,火焰燃烧在背后,无数空行母用优美的形体把它们团团包围。

他立刻朝唐卡跪下,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欣喜若狂地说:“我请,我请,我请的就是它啊。”然后抓出一把零钞,拍到桌子上。又去墙上取下了唐卡,蒙在脸上,一遍一遍地亲着,泪流满面,完全是一副疯癫痴醉的密道野僧的样子。

管理人员们愣了。保安问:“你是修行的喇嘛?”

“我们两个都是修行的在家喇嘛。”香波王子情绪激动地说,“我是尸陀林主,她是尸陀林母,尸陀林啊尸陀林……”

对修行者,管理人员是宽容的,大概他们也曾遇到过类似的癫迷僧人,并不奇怪。保安歉意地说:“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烈士陵园就是你们的。”

香波王子问:“我们就是墓葬主,可以吗?”

“可以,可以。”

“陵园公墓、尸陀寒林,就是我们的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们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了。”

“没问题,没问题。另外唐卡可以带走,钱你们收起来。”保安从桌子上拿起那把零钞,塞回到香波王子衣袋里。

他们带着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走出办公室。梅萨从地上捡起那卷纸,牢牢攥在手心里。直到走回鬼哭神嚎的公墓,才长舒一口气,展开手指,举到了香波王子眼前。

香波王子郑重地接过来,揣进胸兜:“好险哪,我们拿命换来的大昭寺‘光透文字’,差一点让这些人糟踏掉。”

他们看看天色,阴沉沉的拉萨就要亮了。香波王子想,再阴沉的夜晚也会豁亮,这就好比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再艰难的坎坷也能迈过去,其中的关键不是有没有曙光,而是你有没有走向曙光的勇气。他们把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挂在树上,坐下来,等待着太阳。

云雾在清风中消散着,鸟雀不时地群飞而起,轰一声,又轰一声,鸱鸮是看不到的,只把“咕咕喵呜”的叫声安驻在风头上,忽东忽西地漫天号叫。空气里依稀烙印着无数洁白的纱裙,没有头,没有脚,只有很长很白的手臂,光束一样舞动着。

这是尸陀林的早晨,白色的阳光穿林而来,打在面前的草地上。香波王子从胸兜里拿出那卷纸,放到了阳光下。梅萨跪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突然喊一声:“出来了,‘光透文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