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波王子眼里,大昭寺主殿三层这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是既不堂皇也不高阔的,甚至都可以看成是一座建筑中堆放旧物的最不起眼的夹角。但一进去他就感觉到仿佛走进了一座古朴的三昧耶立体曼荼罗,一种圣高不见底的气氛氤氲而来。四围的陈设语境非佛非俗,不起分别,似在含蓄地对人说,一个秘密修行者的富丽就应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体现,真正的大师会把表面的不张扬当作张扬的必要条件。秋吉桑波活佛是真正的大师。
香波王子和梅萨并排而立,面对着供桌上的中央神祇——一尊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献上了他们的见面礼:一条蓝色的女性哈达和一条黄色的男性哈达,外加一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然后磕头,每人都是七个。
大黑天的右首,是一帘粗重的铁链子,不多不少七盏舞着豆苗的酥油灯在铁帘后面昏暗着。一尊神像,似乎没有五官,把七盏酥油灯拥搂在怀抱里。然后就是幽深,神像后面,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幽深,不知道延伸有多么旷远,更不知道密法修行者的意识空间在当下还是在很久很久的过去或者很远很远的未来。迷蒙和苍茫成了大师居所的基调。
寂静了很久之后,不显身不露影的秋吉桑波大师突然说话了,幽深的一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像一个套马的牧人,总想套住你这匹野马,但你总是脱套而去。现在,你终于自己走来了。”
香波王子问:“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匹野马,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套我干什么。”
秋吉桑波说:“先说说你来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来寻找成就了‘明空赤露’大法的大师,因为我得到的启示是这样的: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哈哈笑了:“如果我掌握着‘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为什么还要交给你呢?如果我能够提供‘授记指南’,为什么我自己不去掘藏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大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需要掘藏者的发掘。‘七度母之门’里‘最后的伏藏’是唯一的珍宝,需要唯一的途径才能显露。我们来了,我们就是唯一的途径。”
秋吉桑波说:“是这样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吧,大黑天的左首,有一道门,进去是我的如来堂,里面全是人世间的珍宝,个个都是唯一的。你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随便,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香波王子朝大黑天的左首看去,发现那正好是三昧耶曼荼罗的东门。东门是通向大日如来的,大日如来是密宗的最高神祇,梵名叫摩诃毗卢遮那。这是太阳的别称,有消除一切黑暗的意思,所以又叫大光明遍照,或遍照如来,或最高显广眼藏如来。他的智慧之光没有内外、方向、昼夜之别,普照所有,明亮一切。
香波王子拽着梅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是个朗朗亮堂的所在。秋吉桑波所说的人世间的珍宝在在皆是。有摆在桌子上的玉石、玛瑙、松耳石、珍珠、金条、金砖,有放在壁柜里的许多古老经卷经册,有立在地上的好几排金塔金幢,还有悬在梁上的一些极具文物价值的古老法器。这是几千年的积攒,是一座私人博物馆,更是一般人看不到的西藏所有大寺院的内里。它们不是用来消费的,是用来支撑信仰的,是佛教得以流传的一股看不见的财富之源。
香波王子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想拿什么?”
梅萨说:“真的可以随便拿?”
香波王子从壁柜里取出一本金汁书写的经卷说:“大师说需要什么就拿什么,不拿白不拿。”说着,又把一块拳头大的翡翠装进了衣袋。
梅萨看他这样,也把那些玉石玛瑙捧了一捧,装进了坤包。
香波王子说:“现在你还想拿什么?”
梅萨说:“什么都想拿。”
香波王子说:“我也是。可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呢?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呢?我们怎么没发现任何痕迹?”
梅萨说:“眼睛里只有珠光宝气,哪还有什么‘七度母之门’,尽管它也是珍宝,但它是不发光的。”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来我们是绝配,最好的搭档,在我糊涂时你总会提醒我。”他喘口气,仰头看了看,看到一轮木头的“大日”正在顶棚上照耀,那些光焰就像伸展而来的爪子,抓捏着一些滴血的人心和鬼脸的人皮。他惊得一个寒颤,一把抓住梅萨,差一点把手中的金汁经卷扔掉。
梅萨说:“怎么了?”
香波王子说:“我们完蛋了,我说的是差一点。这里是大日如来的道场,是遍照一切的境地,什么叫遍照一切?什么又叫遍一切处作大照明?大照明就是没有阴影的照明。什么东西在太阳临照的时候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东西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空。但空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有形之空,是充实之空,好比这里到处都是财宝,但佛眼里它是空的,它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大日’照走了财宝的阴影。既然没有阴影,财宝也就不存在了。什么样的财宝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财宝。这里的财宝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而我们却充满贪欲地拿这拿那,大日如来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驱散阴影的‘大日’,而是一照就显阴影的‘小日’。也就是说所有的照射都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所有的阴影也来自心灵,来自人本身,就像太阳的光焰之手抓住的那些人心和人皮。而我们往往没有觉醒,自己撵跑了头顶的大光明,我们跟大日如来没有缘分,我们就是阴影,而不纯洁的心灵则是巨大阴影的酵母。既然和密宗的最高教主没有缘分,我们怎么还能沿着高度机密的‘七度母之门’,实施一次伟大的掘藏呢?快快快,把东西放下。”
香波王子把金汁经卷放回壁柜,又从衣袋里摸住那块拳头大的翡翠敝屣一样丢到地上。看梅萨似乎有点不愿意,就抓住她的坤包,帮她掏出那些玉石玛瑙,随便一丢,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几乎让他们乱了自性的财宝如来堂。
他们重新伫立到了喷火吐焰的大黑天面前。
香波王子毕恭毕敬地说:“大师我们出来了,人世间的珍宝我们不需要,如果一些金银珠宝、古董文物就能让我们满足,那我们就不配来到你面前。我们什么也没拿,真是辜负了你对‘七度母之门’的敬仰。”
半晌,那个苍老的声音才又从幽深的一角响起来:“好啊好啊,财宝都是累赘,不要是好的。但你们不会不要死亡吧,死亡是人人都会有的。人从一出生起,就行走在通往墓室的墓道里,死亡是唯一的目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
秋吉桑波又说:“在你们面前的供桌上,有两丸黑药,左边的是毒药,右边的也是毒药,你们一人一丸吃了它,现在就吃了它。”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要这样?”
秋吉桑波说:“有胆量吃毒药的人才能掘藏。”
梅萨说:“可我们要是死了,就无法掘藏了,你能保证我们死不了吗?”
秋吉桑波说:“我只能保证你们一定会死。”
梅萨一脸苍白,看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一丸毒药,再一把抓起另一丸毒药,狠狠心说:“吃,大师让吃,我们必须吃。”
梅萨恐惧地望着递给他的毒药,不敢接。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这么想,在这里,大日如来的光照下,我们和我们的阴影都已经消失,我们是不存在的,既然我们不存在,毒药又能毒死谁呢?它毒死的只能是虚空,虚空一死,实有就出现了,不存在变成了存在,我们又变成了我们。”
梅萨说:“佛理我是明白的,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实际上是密宗掘藏者在掘藏之前的显宗修习,没有这些修习,掘藏将一事无成。可是,可是当佛理并不能主宰我的灵魂时,我只能惧怕死,不想死。”
香波王子说:“那我们就往俗里想,大师想害死两个千辛万苦的掘藏人,就算不吃毒药,我们又能存活多久呢?”说着,把手捂到梅萨嘴上,却没有把药丸放进她嘴里,“吃吧吃吧,往下咽,往下咽。”然后一口吞了两丸毒药,大声说,“谁不死,谁就是最后的掘藏人。”意思是我就要死了,梅萨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秋吉桑波说:“难道你们中间还有不死的?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勇敢的人,你是不是一个人吃了两丸毒药?”
香波王子用沉默做了回答。
秋吉桑波说:“两丸毒药到了一起,你毒他,他毒你,毒来毒去,耗尽了毒性,人就死不了,我的两丸毒药是互相反对的。看来你们比我想象得有福分。但我还是不甘心让你们这两个不入法门的俗世之客去开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庄严神圣得连传说都得缄口,你们仅凭着不贪不死的福分就想发掘它,恐怕空行的伏藏护法是不会答应的。我修法一生,嗔恨之心依然不灭,越有福分、越有机缘的人,我就越想把他们从眼前抹去。你们还是去死吧,不怪我冷酷,只怪佛法的敌人占据了我的心。”
只听当啷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齐齐落下来两把七寸藏刀,平放在大黑天的供桌上。
香波王子盯着藏刀惊问道:“你想让我们自杀?”
秋吉桑波说:“如果你能杀死你的女伴,你就可以不自杀。你也一样,如果你能杀死你的男伴,也可以不自杀。反正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一个修法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罪恶的想法?”
秋吉桑波说:“不奇怪的,修法的反面就是修非法,我修过头了,就像走在刀刃上,身子一晃就滚下去了。‘明空赤露’的反面,就是暗无天日。”
香波王子侧身望着梅萨说:“你来杀我吧。”
梅萨说:“我是个能杀人的人吗?我等着你来杀我。”
香波王子说:“那就只能自杀了。”说着一把攥起了藏刀。
梅萨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到哪里去寻找‘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母之门’不在于谁活着,在于谁是因缘具足者,我没有因缘,死就死了吧。”说着,甩开她的手,举刀就刺。
梅萨抱住了他:“不要,你不要。”
“别拦着他,他不会刺,他是装装样子的。”秋吉桑波激将道。
香波王子推开梅萨,一刀刺向了自己的肚腹。
看着香波王子倒了下去,梅萨扑到他身上喊起来:“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你可不能死啊。”哭了,又仇恨地望着幽深的一角说,“你是什么人?你出来,为什么要逼死他?”
“好啊好啊,有胆量,是个掘藏的人。”秋吉桑波的声音里带着冷酷的笑。
香波王子没有死,不是他心不狠,手不硬,而是不到死的时候。就在刀尖进肉的瞬间,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一抖就软了,似乎连钢铁的藏刀也软了,就像秋吉桑波使了什么法术,让他在这个森然恐怖的地方,度过了最后一关。血流了出来,但与内脏无关,七寸藏刀只插进去了两寸,刀尖按照神的旨意机敏地躲过了要害,只把肌肉狠狠地创伤了一番。
国字脸喇嘛冲了进来,按照秋吉桑波在暗角里的指点,给香波王子敷了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又从大黑天身上取下一条哈达包扎了伤口,然后两手把香波王子揪起来说:“你躺着干什么,在秋吉桑波大师面前,只要不死,就必须站着。”
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没有死,就是你和我的缘分,现在我可以信任你们了。说实话,我没有掌握‘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不过是伟大的伏藏之链的一环,供养着一卷我永远看不到什么的古老的羊皮纸。但是我知道,当有人来大昭寺寻找‘明空赤露’的拥有者时,我连供养也不用了,使命只剩下用财宝和死亡考验掘藏者的能力以及监督他们的行动。现在考验已经结束,那一卷羊皮纸也应该交给你们了。”
香波王子说:“那一定是大昭寺‘光透文字’,里面有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吩咐国字脸喇嘛快去释迦牟尼殿,取来供养在宝瓶里的一卷羊皮纸。
国字脸喇嘛去了,很快就回来,神色紧张地说:“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秋吉桑波问:“什么不见了?”
国字脸喇嘛说:“宝瓶和羊皮纸。”
秋吉桑波说:“怎么可能呢?多少年了,羊皮纸一直用宝瓶供养在西藏最神圣的佛像——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
国字脸喇嘛说:“真的不见了。”
秋吉桑波说:“我去看看。”
一定是另有通道通往大昭寺主殿一层的释迦牟尼殿,粗铁的帘子后面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深远的地方幽幽地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半个小时后,香波王子和梅萨面前才又响起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真的不见了,有人在释迦牟尼眼皮底下偷走了宝瓶和羊皮纸。”
香波王子问:“大师,还有谁知道你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
秋吉桑波说:“除了你,无人知晓。”
香波王子又问:“大师,你是不是经常去释迦牟尼殿?”
“我每个星期去三次。”
“每次都去干什么?”
“念经祈祷,然后为宝瓶拂尘,为羊皮纸哈气。”
“为什么要为羊皮纸哈气?”
秋吉桑波停顿了片刻说:“我希望在我圆寂之后,我的下世还能辨认出他前世的供养,并为这种供养付出毕生。让羊皮纸浸透我的气息,是辨认的依据。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因为你们来了,供养结束了。”
还能说什么呢?大家沉默着。
粗铁的帘子后面又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深远的地方又传来开门的吱呀声,显然秋吉桑波再一次离去了。不一会儿,国字脸喇嘛好像得到了秋吉桑波大师的召唤,从香波王子和梅萨身后悄悄走开。
寂然了,没人了,只有面前的大黑天和粗铁帘子后面没有五官的神像陪伴着香波王子和梅萨。窒息从暗角里升起,迅速扩大着,先是酥油灯的泯灭,接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感到呼吸困难,好像佛舍里的空气被一支巨大的针管抽去了,又好像大水湮然而来,已经没及他们的脖子。
梅萨抓住香波王子说:“我感到不对劲,赶紧走。”
香波王子说:“等等,再等等,我们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很快又消失了。还是寂静、窒息和黑暗,似乎这里是寒风萧然的幽野,尸陀林的死亡氛围正在逼临而来。
哗啦一声响,寂静结束了,门被人推开,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突然出现在这个既不堂皇也不高阔却有着真正的富丽和深旷的立体曼荼罗中。
国字脸喇嘛说:“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香波王子问:“秋吉桑波大师呢?”
国字脸喇嘛哭了:“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
国字脸喇嘛重复道:“秋吉桑波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都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圆寂呢?”
国字脸喇嘛说:“‘明空赤露’可以让修炼者闭气而亡。”
“你是说他自杀了?为什么要这样?大昭寺肯定有监控录像,窃贼跑不了,宝瓶和羊皮纸是可以追回来的。”香波王子说着一把捂住突然疼痛起来的肚腹,肚腹上的伤口嗡嗡嗡地叫起来。他两眼发直,差一点倒下去。
国字脸喇嘛扶住他说:“大昭寺管理委员会不认为秋吉桑波大师是闭气圆寂,已经报案,警察马上就到,你们快离开这里。”说着,从身上摸出梅萨的手机还给了她。
香波王子没想到,他会用绝望告别大昭寺,更没想到,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旅程,到大昭寺就算结束了。秋吉桑波毕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苦修成就了“明空赤露”,不是为了成佛,而是为了等待;一件是供养宝瓶和羊皮纸,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转交。香波王子深知秋吉桑波的心境:毕生的苦修转瞬成空,又何必苟活?圆寂吧,用肉体的毁灭领罪赎罪吧。此生已经浪费,不如立刻结束,投入下一个轮回。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国字脸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