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是被人骗离宗角禄康的。他找不见措曼吉姆,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却喊出来一个胖姑娘。胖姑娘说:“你找的是不是这样一个姑娘?”她形容了一番。香波王子说:“是啊,是啊。”于是胖姑娘告诉他:“我看她跑出宗角禄康大门,回家去了。”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她回家去了?”胖姑娘说:“她离开了你,不回自己家去哪里?”香波王子心说,对啊,措曼吉姆不是说原来她等的不是他吗?她肯定又到大昭寺门口一边磕头一边等待去了。这么想着,他跑出宗角禄康,钻进一辆出租车,大声说:“大昭寺。”

半路上,香波王子进商店买了一顶礼帽、一副墨镜和一件藏青色的布料藏袍,穿戴齐备,在镜子前一照,发现跟昨天大不一样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好了自投罗网的准备。梅萨和措曼吉姆都在罗网里头,他不自投,怎么能把她们捞回来?

他远远地下车,步行来到东孜苏路,往前进入八廓南街,避开大昭寺广场,混杂在商贩、游客、转经者的人群里,绕到了大昭寺门口。门边站着一个熟人,正是阿若喇嘛。不过阿若喇嘛无动于衷,扫了他一眼,就把眼光投到别处去了。这使他信心大增,感觉自己这番改装是可以蒙骗一时的。他走向售票窗口,掏出七十五元钱买了票,检票进去,躲到门边,朝外观望着。他在那些磕长头的人堆里搜寻措曼吉姆,搜寻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便转身朝里走去,心说也许措曼吉姆还没有到达,先去里头寻找梅萨,出来再找她。

他穿过辩经大院,来到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看到上面的绿金刚贴牌和红金刚贴牌已经没有了,像是昨天晚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掏出手机,拨打梅萨,对方是关机的。他低着头,迅速走向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没几步,就撞到一个喇嘛身上,他想绕过去,却发现他东喇嘛也东,他西喇嘛也西,抬头一看,愣了。国字脸喇嘛和前后左右的许多喇嘛,一起伸手揪住了他。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回来。”

香波王子说:“我来救我的人,梅萨呢?”

喇嘛们押解着他,走向南边一座他从未到过的黑门院落。香波王子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跟在了后面,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扒了皮人家也能认出来。

黑门只开了一条缝,喇嘛们押着香波王子一进去,就被国字脸喇嘛关上了。院落的四面都是僧舍,还有厨房和马厩,还有做杂活的女人的身影,还有一间专门用来关人的两米见方的黑房子。

黑房子成了香波王子的归宿,他后悔得把礼帽掼到地上:“他妈的,他妈的,我为什么不能花钱雇一个人来打听梅萨的消息?”又觉得雇了别人是不放心的,自己肯定还会来。他踢着铁门,喊道:“你们这是犯法,大昭寺有什么权力抓人?”

国字脸喇嘛在门外说:“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掘藏师,掘藏师首先是一个修炼密法的佛教徒,我们不过是给你提供了一个闭关静修的机会。”

香波王子懵了:他们非法关押你,你却不能说他们违法。而且,闭关静修不仅是无限期的,而且随时都会蒸发。不管你怎样蒸发,都可以看成是因闭关而涅槃,不会有人追究责任的。他哀求道:“你们不是也希望我能证明大昭寺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吗?放我出去,我保证证明给你们看。”

国字脸喇嘛说:“说的是天亮前,期限已过,我们已经不需要了,这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法旨。”

香波王子说:“但圣教是需要的,别人是需要的。”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不喜欢别人需要。‘七度母之门’一旦离开正等正觉者的引导,必将成为圣教的灭顶之灾。你不是一个正等正觉者,‘七度母之门’也不会有打开的可能,伏藏已经被你毁灭,刺穿圣教心脏的人,不是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是什么呢?大昭寺的存在,既是福音的存在,也是惩罚的存在。”

香波王子长叹一声:“看来我是死定了。”

国字脸喇嘛说:“你不是死,你是禅坐而寂。”

香波王子问:“什么时候开始?”他指的是施放毒咒,指的是自己烂心、烧肺、裂肝、洞肚的下场。

国字脸喇嘛说:“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僧舍都住着密教徒,他们合力而为的经咒已经开始。”说罢,砰地关死了门。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让我见梅萨一面。”然后一头磕到铁门上。

梅萨就在隔壁。隔壁是一间小房子。

夜里,当香波王子踩着梅萨的肩膀,翻过通往大昭寺金顶的狮子门,悄然消失的时候,梅萨害怕得连连发抖,一个人,在一个连夜气都会沾染魔鬼信息的地方,怎么能挨到天亮呢?她想起边巴老师说过的话:“其实最早的世界里本没有佛,也没有魔,后来佛出现了,魔就来了,或者魔出现了,佛就来了,不知道先有了佛,还是先有了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佛的地方就有魔,有魔的地方就有佛。这是不是说,没有佛与魔的地方,才是最理想的?也许是吧。但不可能没有佛与魔,佛之于宇宙,无处不在,因此魔之于宇宙,也是无处不在。世界万物都有两面性,那就是佛与魔,所以我们说:‘佛魔,佛魔。’”她蜷缩在狮子门前的楼梯上,突然意识到,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不是魔,而是佛。她为什么遇佛而恐怖?原来她就是魔,人和佛的关系,就是魔和佛的关系。她这么想着,大声说:“我是魔,我是魔。”说了几声,似乎不再恐怖了,便起身朝下走去,她想走出大昭寺。

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揪住了她的头发。她鬼叫一声,恐怖重新袭来。

揪住她的是国字脸喇嘛。他不怀好意地说:“好一个法侣。”然后吩咐手下把她带下去,绑到辩经大院红金刚贴牌的柱子后面。

她在恐怖中熬过了一个小时,然后才被松绑。

国字脸喇嘛没收了她的手机,神秘地说:“秋吉桑波大师让你不要走,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梅萨警觉地问:“什么云开雾散,对我们,还是对你们?”

国字脸喇嘛不回答,又说:“你要是离开大昭寺,立刻会被警察抓走,你要是待在大昭寺,香波王子迟早会来找你。”

梅萨说:“你们想拿我做诱饵?”

国字脸喇嘛说:“难道你不愿意?难道你的目的不是为了开启‘七度母之门’?难道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目的,你还会在乎一个同伴的死活?”

梅萨说:“你们会搞死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说:“搞死他的只能是他自己。”

梅萨被带到了黑门院落的这间小房子里。

小房子的窗户用铁条封闭着,门也是锁死的。但显然这不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因为有一些温馨的陈设:舒适的卡垫、华丽的矮桌、慈爱的白度母唐卡和一个装满了奶茶的银壶,还有摆着净水、檀香、果品和朵玛的供桌,一尊俊美无比的萨迦法王八思巴从容淡笑的铜像;更因为这间小房子是有后门的,后门被白伞盖的门帘遮起来,掀开门帘有一甬道,是通往大昭寺主殿的。梅萨好几次都想走到主殿去,但只要一掀门帘,就会有好几个喇嘛过来阻拦。她知道她仍然被绑缚着,只是喇嘛们不想承担绑架的罪名,才给了她形式上的自由。她想那就不要徒劳了吧,姑且听从国字脸喇嘛的,待在这里等待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

这会儿,好像云开雾散已经来临,她听到了香波王子的声音,禁不住喊起来:“香波王子,我在这里,香波王子。”

国字脸喇嘛进来说:“别喊了,没有用的,他救不了你。”

梅萨愤怒地说:“你们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

国字脸喇嘛说:“告了我们‘七度母之门’就能自动出来?”

梅萨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已经说了,非法拘禁。”

“无赖,玷污了释迦牟尼的无赖。”

“你敢骂人?”国字脸喇嘛举起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心里一阵激愤:逃跑,一定要逃跑,这种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黑门院落的外面,在一些轮换着和几个盛装华佩的藏族姑娘照相的外地游客当中,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以及王岩和卓玛默契地走到了一起。

阿若喇嘛说:“不能让他们把香波王子封闭在大昭寺,时间久了会出事儿,必须想办法。”

王岩说:“我就不信香波王子会死掉。”

阿若喇嘛说:“等你相信的时候就晚了。”

王岩说:“你们是喇嘛,他们也是喇嘛,好好给他们说说,让他们放了算了。”

阿若喇嘛说:“喇嘛最痛恨的还是喇嘛,佛法与佛法的对抗,是世界上最大的对抗,我们是不便出面的,警察。”

也许王岩等待的就是阿若喇嘛的请求,他看着卓玛,点了点头。

卓玛先是用指头,再用巴掌和拳头,最后用上了石头,黑门院落才被敲开。两个守门的喇嘛一人拿一根镶铁木棒,怒容满面地说:“这个门是随便乱敲的吗,你们是干什么的?”

王岩拿出警察证厉声说:“我们来抓捕罪犯,为什么不开门?”

两个警察推开两个守门喇嘛,走进了黑门院落。

院子里,大部分僧舍的门都开着,都有喇嘛在里面念经。王岩和卓玛喊着“香波王子”转了一圈,听到黑房子里有回应,举着枪站到了锁死的门前,对几个走出僧舍的喇嘛说:“谁拿着钥匙,快打开。”

国字脸喇嘛走过来,平静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王岩说:“抓捕杀人嫌犯。”

国字脸喇嘛说:“来这里的都是修炼密法的僧人,没有什么杀人嫌犯。”

卓玛不耐烦了,一脚踹向门锁,没有踹开,又用肩膀对着门,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夯撞了过去。

门开了,王岩和卓玛扑进黑房子,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我都是瓮中之鳖了,你们还这样凶猛,我是狮子,还是老虎?”

卓玛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了他。

他们走出黑门院落,穿过辩经大院,走向大昭寺大门。卓玛拽着手铐,紧贴着香波王子,小声说:“一出门你就跑,千万不要再到这个地方来。”说着灵巧地插进钥匙,啪地打开了手铐。

香波王子说:“你肯定希望我最终能够开启‘七度母之门’,不然你不会提醒我,但我的目标、我的伙伴都在这个地方,我怎么能不来?”

“你确定‘七度母之门’在大昭寺?”

“至少这里应该有显现‘授记指南’的‘光透文字’。”

“可我能救你的机会并不多。”

香波王子狐疑地望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国际刑警,我的目标是乌金喇嘛,不是你。”

香波王子说:“你很对,只要我发掘伏藏,乌金喇嘛就会关注我,他迟早会露面的,如果我碰到,一定告诉你。”

“非常感谢。”卓玛一脚跨出大昭寺大门的门槛,推了香波王子一把,“快跑。”

香波王子狂跑而去,但只跑了不到二十米,就被四五个警察扑过去摁住了。

香波王子这才注意到,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停了至少十辆警车,警车的间隙前后,有许多举枪瞄准他的警察。干嘛呢?抓我?抓我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也是惊讶万分,愣在大昭寺门口,面面相觑。只有王岩和卓玛明白:如此隆重的逮捕,说明碧秀调动了重案侦缉队的大部分人马,因为他要防范王岩、卓玛、阿若喇嘛、邬坚林巴这一干人对香波王子的抢夺或保护。

警察把香波王子摁到一辆警车的车头上,迅速搜遍全身,没收了手机和所有硬器,然后铐上手铐,拉开车门塞了进去。警车鸣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