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大昭寺主殿,香波王子就变得十分恭敬。他站在主殿门口反射着酥油灯的石镜上,看了看不远处的释迦牟尼殿,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唵嘛呢呗咪吽”,顿时踏实了许多,心说保佑我的佛多着呢,我怕什么。
梅萨低头看着,紧张地说:“怎么铺了一地的照妖镜?”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主殿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了。它是西藏接受朝拜最多的寺院,也是经受苦难最多的寺院,吐蕃时期的两次禁佛事件,首先针对的就是大昭寺。一次是大臣玛尚把大昭寺变成了屠宰场,磨刀霍霍;一次是赞普朗达玛把大昭寺变成了焚经坑佛的场地,斤斧乱飞。大昭寺最早的一批铺地石料,都被磨砺成了镜子,比银镜、铜镜、铁镜还要锃亮。要说它们是照妖镜,那也是名副其实的。谁是罪人,谁心里有鬼,谁就不敢在它面前照,一照就是个白骨精、黑水怪。你看你,都照成什么样儿啦?照成大美女啦,说明你是个好人善人。”
这么一说,梅萨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他们互相依傍着,谨慎地往前挪了挪,看到莲花生大师耸立在左侧,那巨大的身躯略为前躬,用臂膀把酥油灯的光影揽照在自己脸上,慈光灼灼地望着他们。
香波王子说:“莲师是藏密祖师,他杏眼里含藏着威慑三界的密码,右手握着金刚,左手托着甘露宝瓶,腋下夹着三叉天杖,头戴金刚莲花帽。所有这些都是献给密徒的语言。那语言温情脉脉,意味深长,以至于那些能够心领神会的高级密教徒,一见那眼神那手势那行头,就会情动于心,泪如泉涌。”他眨巴着眼睛,感觉里面是干涩的,就想可见我天生不是个有密宗根器的人。又想,说一点都没有怕也不确当,为什么发掘“七度母之门”的机缘会落在我头上?
他们拜过了莲花生大师,又去拜见右侧的弥勒佛。弥勒佛是慈目善眉的,让他们在森然压抑的大昭寺主殿极其敏感地搜掠到了一丝光明和安慰。
梅萨说:“你可要保佑我们,保佑我们顺利找到‘七度母之门’,安全走出大昭寺。”
两个人的身影在昏如暗夜的灯光下摇晃着,晃来晃去晃到了通道右侧的壁画前,一种神秘的黯淡立刻吸引了他们。
梅萨小声说:“不会在这里吧,‘七度母之门’?”
“除非措曼吉姆走进壁画。”香波王子凑到壁画跟前,仔细检查着说,“这是《大昭寺建寺图》。”
梅萨说:“看上去很古老。”
香波王子说:“大约是七世纪的作品。大昭寺有将近一千米的历史故事和宗教故事壁画,却无法把它们看成是准确反映生活风貌的历史画卷。《清明上河图》类型的作品在西藏凤毛麟角,你几乎不能用形象生动、真实可信等等现实主义美术的呈现方式来评价它们。但西藏美术包括大昭寺壁画却有着不可比拟的浪漫和幻想、无法超越的色彩和意象。所有的作品都显得奇幻而美丽、灵动而飞扬,有限中蕴涵无尽,曼妙里透着庄严。人性和神采天然合一,没有神话和现实的界线,不存在精神和美术的区别,瞬间出现和永恒存在不分彼此。艺术挂在殿堂,更挂在人的内心,而人心是不分阶层、不分贫富、不分知识的。欣赏就是膜拜,功利就是终极,从而使艺术获得了最严肃最隆重的对待。”
梅萨说:“这就是西藏艺术的魅力?”
香波王子说:“其实就两个字,虔诚。生命与艺术、生活与艺术、信仰与艺术,完全是融合而等同的,你活着,你就必须虔诚。很多人来西藏寻找艺术灵感,什么色彩啊、线条啊、布局啊、想象啊、超现实啊、原始主义啊、天人合一啊,学了一大堆,就是没学会虔诚。喜欢、痴迷、虔诚,这是三个层面的态度,结果大不一样,虔诚的人能用自己的灵魂去拥抱艺术的灵魂。西藏的艺术都是用灵魂拥抱出来的,而不是手绘笔画的。入定于艺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就常常有神来之笔。艺术不是人创造的,是神对世界的表达,你的手不过是神手的一只。”
梅萨说:“就像我们,用灵魂去拥抱‘七度母之门’,或者‘七度母之门’用它的灵魂来拥抱我们。”
一声老门的吱扭声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循声望去,一个黑影倏然一闪不见了。香波王子呆愣着,想到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天亮前国字脸喇嘛把红金刚贴牌贴到柱子上,死亡就会发生,不禁再次紧张起来,小声说:“我们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梅萨四下看看说:“是啊,这个地方太恐怖了,就是不被毒咒毒器杀死,也会吓死。”
他们战战兢兢走向了居中的释迦牟尼殿。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殿藏语叫‘觉卧康’,里面的佛像也叫‘觉卧佛’。”
一进门,立刻就是梅萨的惊讶:“这么高的十二岁等身像,不会吧?”
香波王子说:“佛祖是巨人,十二岁做皇子时就已经十分高大,所以比凡人的十二岁等身像要壮硕许多。”
佛像头戴象征五智如来的最高佛冠,五色哈达挂在冠顶,七彩宝石嵌在冠缨,黄金和各色珠宝的挂饰以各种吉祥图案连缀成一片辉煌的外罩,看得梅萨头晕目眩:“太华贵了。”
香波王子说:“别愣着呀。”
梅萨说:“干什么?”
“你见到了两千五百年前的佛祖,还不磕头。”
梅萨赶紧跪下。香波王子也跪了下来,抚摸着地面,禁不住说:“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烙印着历史的精华,每一次闪光都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每一种声音都是天籁的和弦。”两个人把头磕得咚咚响,爬起来的时候掀起一股风,一阵金刚铃声铮铮而来。
主供的十二岁等身像后面又是一尊佛祖像,周围是释迦牟尼的十二大弟子。两个人都拜了拜,然后眼光投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是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灯。
香波王子说:“这是西藏最著名的酥油灯,全是纯金的,也全是捐赠。正中那一盏,是十世班禅大师的捐赠,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祈愿:‘世界和平、万物安顺’。虽然大昭寺不属于任何教派,是西藏所有教派共同的信仰,但格鲁派兴起之后,大昭寺基本上就成了格鲁派的重要法场。除了一年一度的默朗木祈愿大法,有时达赖和班禅的受戒仪式、活佛转世制度中的‘金瓶掣签’仪式,也在我们站立的这个地方举行。我亲眼看到的一次,就是公元1995年确定的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的转世灵童额尔德尼·却吉杰布的金瓶掣签仪式。”
梅萨指着金灯中央一个金箔镶饰的宝瓶说:“就是这个吗,金瓶掣签的金瓶?”
香波王子探头看了看,取出塞住瓶口的一卷白纸又放回去:“肯定不是,掣签的金瓶叫金本巴瓶,上面有祥纹金盖,世间的尘埃一丝不进,不像这个,用纸塞紧了才能防止灰尘掉进去。”
梅萨扫了一眼被香波王子塞回宝瓶的那卷白纸,心说这么高级的宝瓶怎么用白纸塞着?用一块经绸盖住多好。又看了看佛殿四周斑斓而精致的金饰和银雕说:“太安静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一个值夜的喇嘛都没有?”
香波王子说:“不是没有,是你看不到,他们隐藏在所有的盲点里。”
梅萨说:“我想也是,我们不是来朝拜和参观的,我们来寻找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留给今天的信息。她和仓央嘉措藏匿过的地方,应该就是留下信息甚或直接显现‘七度母之门’的地方,大昭寺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举一动。”
香波王子说:“但这里是没有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仓央嘉措是个修习无上金刚大法的密宗师,可这里没有他必须面对的本尊神,没有大威金刚、胜乐金刚、时轮金刚、密集金刚、欢喜金刚。五部金刚大法一部也没有,他不可能和作为佛母的措曼吉姆呆在这里。因为离开了愤怒金刚对场面的主宰和对观想的控制,就不可能进入‘乐空双运’的修法过程,达到‘以欲制欲’的目的。知道什么是‘乐空双运’吗?就是既要得到真实的快乐感受,又要进入空幻的无欲境界,无欲而有欲刚,无性而有性乐,那是来自情色而又超越情色的快乐,是法乐,是空空之乐,是修行的妙果。”
梅萨点点头:“修习密法是伏藏的前提,不见密法本尊的场合,必然也是不能伏藏的地方,尽管它是无上圣地。”
两个人互相牵扯着,小心翼翼地走出了释迦牟尼殿。
骷髅杀手来到大昭寺二层平台,像一个隐没在黑暗中的幽灵,飘向通往一层的楼梯。他蹲在楼梯拐角处,谛听下面的动静,听到了嗡嗡嗡略带回音的说话声,听到了嚓嚓嚓有些诡异的脚步声,赶紧返回二层,沿着关门闭户的殿堂,走向东北角的楼梯。他从这里踏上了大昭寺主殿三层,停留了片刻,便来到通往四层金顶的狮子门前。他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一男一女如果都上来,我就不好对付了。他摸了摸狮子门敞开的门扇和缠在上面的一把锁死的链条锁,俯身看了看锁眼,便把手伸向了挂在腰里的“遍撬一切”。
几分钟后,他打开链条锁,锁死了狮子门。狮子门很高,门顶是露天的。他相信决不会放弃登上金顶的香波王子只能一个人翻过来。
骷髅杀手站在金顶之上,摸着光头,把蒙住嘴脸的黑氆氇取下来,仰视着天际长喘一口气,冷笑着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时胸口一阵震颤,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黑方之主的来电,毕恭毕敬地放在了耳朵上。
黑方之主阴沉沉地说:“你大概已经到了金顶,金顶是你最后的机会,别忘了你的誓言。”
骷髅杀手马上说:“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说:“现在的情况是你作为骷髅杀手离死越来越近,而香波王子却离死越来越远了。”
骷髅杀手说:“不会的,我不会放过最后的机会。”说着,亮出骷髅刀,闪电一般刺向一只爬出烟道的老鼠。老鼠立刻毙命。
黑方之主说:“我相信家族传承的坚固,相信你对修行圆满的虔诚,请记住,你的命运是‘寂杀而归’。”
等待是漫长的,漫长的时间正好用来思念,骷髅杀手又拨通了格桑德吉。这一次,他没再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沉默。一拨通他就低声唱起来,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可惜只会这一首,而且如此精短,好像风干肉,一大堆变成了一点点,味道却是年经日久的醇厚和浓烈。他换口气,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挂断。
但在挂断之前,他听到了抽泣声。
她哭了,他把她唱哭了,用仓央嘉措情歌。他心里一阵激热:比金子贵重的情歌,难道真像香波王子说的,只要会唱,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