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国字脸喇嘛从袈裟袖筒里拿出一红一绿两种金刚怒目的贴牌,带他们来到了一左一右两根黑黝黝的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前。
他面朝他们,站定了说:“现在提问开始,第一个问题是,谁修建了大昭寺?”
香波王子生怕自己有误,拽了一把梅萨说:“我们两个都可以回答。”
国字脸喇嘛说:“当然,她是你的法侣。”
梅萨眉毛一抬,像是说:法侣?你任命的?
香波王子说:“先是唐妃文成公主给藏王提议,在海底罗刹女的心脏卧塘湖上建立寺庙,保佑藏土平安。这个提议让尼妃墀尊公主激动,因为她从尼婆罗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还没有地方安置。尼妃得到藏王同意,亲自监督填湖造庙,无奈那地方又是沙子又是水,地基不稳,筑墙不牢,每建必倒。尼妃求助于唐妃,唐妃实地勘察了一番,拿出阴阳卜算,确定了挖沙填泥的方案。卧塘湖是一座沼泽地干枯后遗留下来的堰塞湖,本身没有泉眼与河水注入,沙子一挖,水就流走了。然后在沙坑里填上从远处背来的粘土作为基址,再用石料和粘土砌墙。运走沙砾和背来土石是一项繁重的劳役,奴隶不够用,唐妃就使人从山神那里借来一群群山羊充当运输工具。于是效率大增,仅用了十二个月,有八座殿堂的寺庙就拔地而起。大昭寺最早的名字是‘惹萨垂朗祖拉康’,意思就是‘羊背土建造的神变佛堂’。后来蒙古人来到西藏,改称‘大昭’,大昭就是大庙。”
国字脸喇嘛说:“你还是没说明白到底谁修建了大昭寺,是文成公主,还是墀尊公主?是藏王松赞干布,还是山神派来的山羊?你不能说大家合力而为,因为秋吉桑波大师的要求是,你必须推断出一千三百多年前建造大昭寺的工程中谁出力最多。”
香波王子卖弄地说:“这得从小昭寺说起,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最重要的嫁妆便是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到了拉萨,一路都在行走的佛车突然陷进了泥沼淤沙里,怎么抬也抬不出来。公主说,罢了,就放在这个地方吧,反正藏地也没有安置佛的寺庙。于是便在佛像四周立起四根柱子,悬挂着白锦帐,为之供养。随后这个地方便建起了‘甲达惹木切拉康’,也就是后来的小昭寺。既然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已经有了安置,尼婆罗墀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就无可争议地安置在了‘惹萨垂朗祖拉康’,即后来的大昭寺。大昭寺是为安置作为公主嫁妆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嫁妆的主人尼婆罗的墀尊公主自然应该是大昭寺的修建者。重要的是,无论文成公主的‘甲达惹木切拉康’,还是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在当时修建时并没有大小轻重之分。数百年以后,经元、明、清历次扩建,墀尊公主的‘惹萨垂朗祖拉康’规模越来越大,这才有了‘大昭’和‘小昭’即大庙和小庙的区别。”
国字脸喇嘛连连摇头:“你的回答我们非常不满意。”他回身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满意的回答应该是山羊修建了大昭寺,因为山羊是山神的儿子。山羊还起源了‘拉萨’这个名字,这就是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人们都说‘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对吗?”
梅萨赶紧说:“对对,是这样,满意了吧?”
香波王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对,应该是先有布达拉,后有拉萨。当年松赞干布之所以从山南雅砻河谷迁都卧马塘,首先是红山布达拉吸引了他。在修建大昭寺之前,布达拉红山上已经有了砦洞宫室‘曲结竹普’,赞普和妻子以及尼妃都住在这里。这里离天最近,险要而安全。至于‘拉萨’这个名字,它就是‘天地’或‘神地’的意思,而不是‘惹萨’即‘山羊背土’的演变。”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把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左边的老柱子上:“这个回答我们很满意。第三个问题:你说大昭寺是为安置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而建,那为什么现在大昭寺主供的却是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呢?”
梅萨说:“换了一下呗。”
香波王子说:“是啊,换了一下。吐蕃三十六代赞普名叫赤德祖赞,他和王后生了一个儿子,聪明英俊,被视为天神之子,起名绛赤拉温。天神之子大了要娶亲,大臣们以为不妨按照先王松赞干布的成例,娶个唐朝公主,才好般配,便派出和亲使者前往长安。唐皇欣然允诺,金城公主千里迢迢入藏和亲,没想到不幸已经发生,天神之子绛赤拉温在金城公主到达一个月前摔死马下。金城公主悲戚难忍,哭得死去活来。大臣们却劝说她与其按照汉俗终生守寡,不如依了蕃俗嫁给老赞普赤德祖赞。于是金城公主便成了赤德祖赞的妃子,隆重的婚礼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拜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但这时佛像已经不在小昭寺了。原来先前松赞干布的孙子十三岁的芒松芒赞即位,听说唐朝欲派兵进藏接走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便把佛像移出小昭寺,藏于大昭寺明鉴南门内,砌墙堵死门户,画上妙音仙女作掩饰,一藏就是六十年。金城公主大为感慨,督促丈夫赤德祖赞立即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迎请到大昭寺主殿供养,而原先在这里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又被迎请到小昭寺供养。”
国字脸喇嘛摇头道:“这样的回答我们不满意。满意的回答应该是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都把意愿伏藏在了金城公主身上,金城公主不过是意愿的执行者。她是空行护法的现身,一夜之间就将十几个人搬不动的佛像换了位置,使它们合乎顺序地各就各位。我指的是年龄的顺序,八岁是小的,应该在小昭寺,十二岁是大的,应该在大昭寺。”他说着,把一张红金刚贴牌贴到右边的老柱子上,又说,“现在是第四个问题:我们的佛教徒从四面八方来到拉萨,首要的目的就是朝拜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吗?”
梅萨说:“当然啦,它是西藏的骄傲。”
香波王子说:“释迦牟尼认为,我的相不是相,凡是人相、众生相都不是相,为什么呢?离开所有的相,才是佛。又说,我在当年没有相:既没有人相,也没有众生相。那个叫释迦牟尼的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曾说一法。法身、报身、化身都是空空如也,更何况雕塑的偶像呢。所以他从不主张建庙立像,圆寂前众弟子百般请求,才答应以自己三个不同年龄段的模样塑三尊像,并亲自为三尊塑像绘图、开光。这便是八岁等身像、十二岁等身像、十六岁等身像,其中以精细华美的十二岁皇子时代的释迦牟尼等身鎏金铜像为造像极品。羁留印度的十六岁等身像已在宗教动乱中沉入印度洋,墀尊公主从尼婆罗带来的八岁等身像也在‘文革’中损坏,唯有十二岁等身像完好如初。它在南北朝的佛教东迁中从印度漂洋过海到达中国长安,后来又陪伴文成公主跋涉数万里,历时三年七个月,到达吐蕃拉萨。作为佛教文物,它已经走向了珍贵的峰巅。但信民朝拜的并不是文物,而是佛祖。在我们的意识里,佛像和释迦牟尼本人并没有区别。就在这种人像无别、时空无别的感觉中,幸福与和平从我们心里坚定而曼妙地升起。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它是西藏的圣极之宝,是太阳,由于它的存在,西藏所有的珍宝和圣物都只能是星星和月亮。但是如果天空只有太阳而没有星星和月亮,那就不是佛天。实际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又有他们的太阳、他们的圣极之宝——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
国字脸喇嘛说:“你并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我们还是满意你的模棱两可。佛持‘中道见’。”说罢,他将一张绿金刚贴牌贴到了左边的老柱子上。
高高的云彩消失了白色,天井暗下来,被神祇涂抹成青黑的夜晚模糊了视野,却比白昼更加清晰地显现着危境:一左一右两根老柱子上,出现了两张红金刚贴牌、两张绿金刚贴牌。这就是说,第五个问题——第五张贴牌决定着他们的命运,要么在大昭寺畅行无阻,继续寻找‘七度母之门’,要么被当作教敌来临,在吃咒的过程中,烂心烂肺,流血五步。香波王子和梅萨闭上眼睛祈祷着,极力想让自己在接近地狱之门时平静在最后的自信里。
国字脸喇嘛说:“第五个问题,你们听清楚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大院东侧廊檐下那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酥油灯的后面,一些戴着鬼怪面具、手里摇晃矛头法器的喇嘛正在闪来闪去,似乎“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已经做好准备,惩罚教敌的行动即刻就要开始,洪水猛兽般的毒咒就要喷出来了。他又说,“这个问题很简单,大昭寺门前的唐蕃会盟碑,是谁立起来的,谁刻的字?”
梅萨对自己讨巧的回答已没有信心,用拳头捣捣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小声说:“这纯粹是刁难,谁知道谁立起来的。”但他立刻昂起头,声音朗朗地说,“唐蕃会盟碑是我爷爷老扎西立起来的。当时两位盟主唐穆宗皇帝和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想抬起来,力气不够,就请来了大力士我爷爷老扎西。我爷爷用一只手托住这座起重机才能吊起来的石碑,轻轻一推,就把它立起来了。刻字的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哥哥。我爸爸刻了汉文,我哥哥刻了藏文。刻字的时候两个人忘了拿底稿,所以石碑上的汉藏两种文字内容其实是不一样的。我哥哥是唱格萨尔的,他刻的藏文比我爸爸刻的汉文有文采。你听我给你背诵各自的开头就知道了。‘大唐文武孝德皇帝与大蕃神圣赞普,舅甥二主,商议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渝替。神人具以证知,世世代代,使其称赞。’这是汉文,是严谨的公文形式。而藏文的开头却是浪漫的散文形式:‘神圣赞普鹘提悉勃野化身下界,来主人间,为大蕃国王,于雪山高耸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头,高国洁地,自天神而为人主,德泽流衍,建万世不拔之基业,永崇甥舅之好焉。’当年松赞干布娶了唐朝皇帝的外甥女文成公主,自然就应该随着文成公主管唐朝皇帝叫舅舅,所以有‘永崇甥舅之好’之说。”
梅萨小声说:“什么你爷爷、你爸爸、你哥哥,生命攸关的时候,你怎么胡说八道?”
香波王子说:“不是胡说是传说,在西藏传说和神话就是一切,我也可以传说,信不信由你。”
国字脸喇嘛举了举红金刚贴牌,又举了举绿金刚贴牌,回头看看一左一右两根带有羊图腾残痕的老柱子,却没有贴上去任何一种贴牌。他望了望廊檐下酥油灯后面那些准备惩罚教敌的喇嘛,转身就走。走到大昭寺主殿的门口,突然回头,大声说:“对你们的回答,我拿不准秋吉桑波大师是否满意,所以不能把贴牌贴上去。最后的结果还没有出来,虽然今夜大昭寺对你们是不设防的,但是在明天早晨天亮前,一旦你们不能证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不能把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的踪迹发掘在我们面前,我就会把你们不愿意接受的红金刚贴牌贴上去,圣教之敌烂心烂肺、裂肝裂腹的下场将是你们别无选择的出路。记住,明天早晨天亮前。”
国字脸喇嘛消失了,空荡荡的辩经大院里,黑暗就像填充而来的沙土,磨砺着他们的感觉。悄悄的,神秘在滋长,恐怖在增加。毒咒的针芒依然在飞翔,愈发得阴险叵测。恶辣辣悬在头顶的利剑突然改变了处死他们的时间,又去前面等着他们了。梅萨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香波王子的衣袖。香波王子望了望身后紧闭的大门,转着圈看了看四周,浑身一阵哆嗦。
突然,香波王子攥住了梅萨的手:“怎么办?”
“我不知道。”梅萨畏怯地朝后看看。
“我们还有退路吗?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朝着一河酥油灯流逝的地方、大昭寺主殿的正门疾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