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法事刚刚结束,香波王子和梅萨一进入大昭寺广场,就见喇嘛们从大昭寺门内蜂拥而出,袈裟的红色泄洪似的覆盖了广场的灰白。他们两个淹没在喇嘛海里,不停地说着“劳驾,劳驾”,分开人众朝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著名的“唐蕃会盟碑”前,喘了口气,又朝着更靠近寺门的“劝人种痘碑”挤去。

“劝人种痘碑”是清乾隆五十九年为纪念接种牛痘治疗和预防天花而立。大概是为了让人知道天花会带来满脸麻子的后果,藏民用石头敲出了遍体的坑窝。那些坑窝便代替文字成了石碑刻字的内容。香波王子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梅萨,就听一声法号从大昭寺最高层的金顶传来。

喇嘛们猛地动荡起来,朝着寺门流泻而去。香波王子和梅萨被他们裹挟着,不由得奔跑起来。他们路过了被称作“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的大昭寺门前磕头石板,路过了售票窗口,极力想停下,但一停下就会有喇嘛过来推搡。等到没有喇嘛推搡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大昭寺门内的辩经大院里。

寺门很快关上了。喇嘛们星散而去,消失得一个不剩,只留下香波王子和梅萨伫立在空落落的大院子里。一河金光潋滟的酥油灯,在大院东侧的廊檐下无声地流淌着。

香波王子望着天井说:“我们就这样进来了,连门票都没买。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进来的,是他们抓我们进来的。”

梅萨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

香波王子摇头,正在恍惚,就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国字脸喇嘛突然从一河酥油灯后面闪了出来。他和梅萨一眼就认出,此人就是在西藏社会科学院的院子里一把抱起孩子的那个喇嘛。

国字脸喇嘛信步走来,甩着袈裟袖子说:“大师说得不错,你们去不了色拉寺,就会来大昭寺。”又指着大门说,“为了迎接你们,不到关门时间,我们就打发走了所有游客。”

香波王子说:“不是我们去不了色拉寺,是不想去了。”

国字脸喇嘛说:“就是不知道你们对大昭寺知道多少,居然敢来这里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说:“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失去自由。”

国字脸喇嘛说:“世界原本是个大罗网,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地纠缠在一起,根本就没有自由,谈不上失去。”

香波王子说:“你们准备干什么,把我们交给警察?”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的信徒从来不做那种事情。”

梅萨问:“秋吉桑波?他是谁?”

香波王子说:“名扬教界的一代密法大师,西藏僧人都知道他。”

国字脸喇嘛点点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也许你们一生都没有机会认识他。他是所有掘藏人的师傅。”说着朝着三十步之外廊檐下的酥油灯吹了一口气,一河酥油灯的灯苗顿时波涛汹涌。“在接待你们之前,我首先要搞清楚,你们凭什么认定,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

香波王子冷笑着不说话。

国字脸喇嘛贿赂似的朝梅萨笑了笑,又说:“有时候诚实就是佛法,就是力量,你们是懂佛法有力量的人。”

梅萨对香波王子说:“伏藏只有证悟,没有秘密,如果他不是具缘之人,就是知道了‘授记指南’,‘七度母之门’也会离他越来越远。你就告诉他吧。”

香波王子说:“事实上我们是在寻找措曼吉姆的踪迹,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曾经陪伴仓央嘉措度过了一段失踪的日子。他们最初藏匿在色拉寺,色拉寺火灾后,便来到拥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的大昭寺。这是‘授记指南’告诉我们的,仓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在哪里,‘七度母之门’就应该在哪里。或者说,措曼吉姆就在大昭寺等着我们,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们。”

国字脸喇嘛说:“啊,你是说她还活着?”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的情人,总会以一种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相信会这样。”国字脸喇嘛说,“古老的大昭寺不拒绝了解它的历史的人,秋吉桑波大师也很想知道你们有没有资格进入大昭寺,所以我要和你们谈谈。如果你们能令人满意地回答我提出的五个问题中的三个,今天晚上,大昭寺对你们就是不设防的,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如果我们不能回答三个以上的问题呢?”

国字脸喇嘛说:“那就不仅仅是掘藏的结束,也是生命的结束。别忘了,不能继续掘藏就意味着暴露了伏藏而又让它夭折在你们的无能之中,‘七度母之门’不会再有打开的可能了。这就等于你们毁灭了伏藏,刺穿了圣教的心脏,同时也刺穿了永生不死的仓央嘉措的心脏。你们将成为佛法的敌人、罪恶的叛誓者。而你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石板铺成的院子,一千多年以来,从来没有停止过惩罚教敌的行动。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

香波王子点点头。

国字脸喇嘛说:“尽管在对待‘七度母之门’上我们属于赞美派,他们属于仇视派,立场截然相反,但我们最终还是会把你们交给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是教内的人。他们是怎么惩罚教敌的,恐怕你也知道。”

香波王子一脸僵硬的胆怯:“钻剜经络穴位。”

“不,还有比这更惨的。”国字脸喇嘛夸张地狰狞着。

“更惨的?”梅萨不寒而栗。

国字脸喇嘛瞪着香波王子:“如果你知道,就请你告诉她。”

香波王子似乎已经看到那惨不忍睹的场面,闭上眼睛说:“毒药会进入教敌的身体,烂掉他的心,烧焦他的肺,撕裂他的肝,洞开他的肠子,把疼痛推向极端,让所有的神经发出地狱煎熬的锐叫。要命的是,你身上没有伤痕,谁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也就谁也不会为你的死承担法律责任。”

国字脸喇嘛纠正道:“进入体内的不是毒药,是毒咒。”

香波王子问:“你们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新信仰联盟的人,当成了乌金喇嘛?”

“不是我们,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把你们当成了乌金喇嘛。乌金喇嘛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相信‘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是摧毁圣教的定时炸弹,前者想发掘‘七度母之门’,后者想封藏或者毁灭‘七度母之门’。你们是夹在中间的。你们是不是乌金喇嘛,说了不算,要看行动,看你们能不能发掘出真正的仓央嘉措遗言,看仓央嘉措遗言到底是不是对圣教的爆炸性羞辱。”

梅萨惊惧地望望天。黄昏了,阴影笼罩而来。大昭寺的森严壁垒从天而降,恐怖的鸟羽飞下云端,匍匐在大天井的上面。毒咒似乎已经出现,正变成一根根无形的针芒,嗖嗖嗖地随风游弋。恶辣辣的利剑已经悬在头顶,随时都会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