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香波王子一看来电显示,喜出望外:很少主动打电话的珀恩措这次主动打了过来。他说:“太好了,太好了,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回家了吧,怎么样感觉,还是活着好吧?”
那边一片沉默。
“说话呀,珀恩措。”
传来隐隐的哽咽。然后是愤怒:“谁让你报警了?警察来了,早就来了,很多很多,尽管他们没有一个穿警服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我本来不想承认他们是警察,更不想让他们发现,想悄悄溜掉,但他们还是发现了。”
香波王子惊讶道:“你还在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上啊?那就快下来,警察发现了不要紧,他们肯定是去救你的。”
珀恩措抑制住哽咽说:“我已经下不去了,警察昨天就包围了京晶大厦,我堵死了楼梯门,他们正准备从最高的窗户里爬过来。”
“那你就不要让警察爬了,打开楼梯门,自己下去。”
珀恩措的口气严肃而峻急:“香波王子,你忘了我的话,我说过你报警就是逼我死,只要警察一出现,我立刻就跳,这不是威胁,是誓言,在藏族的世界里,不可违拗的,只有誓言。”
香波王子呆愣着,一定是王岩报了警,但解释是没有必要的,对珀恩措来说,结果都一样,她必须遵守誓言:只要警察一出现,她立刻就跳。香波王子恨不得即刻逮住王岩,让他代替珀恩措去死。
“听我说,珀恩措,我现在正式向你宣布:我爱你,爱到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包括结婚,包括这一辈子就爱你一个。嫁给我吧珀恩措,带着你的哑巴妹妹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会关照好你妹妹,一定想办法让你妹妹戒毒,戒毒。”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萨又说,“你的誓言可以改变,可以用新誓言代替旧誓言,我们虔诚拜佛,佛祖会同意的。”
手机里传来珀恩措忧戚伤惨的声音:“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给自己保留了一点点信任,那就是人的誓言。现在,难道连这最后一点信任也要丢弃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好的人,但我不想食言,食言是无耻的。”
“别这样说,你可以来拉萨找我,我带你去各个寺院走一走,看看什么叫神圣,什么叫虔诚和信仰。完了我保证你信佛,保证你永远都想好好活着。”
“不必了,我的大脑已经指挥不了我,指挥我的是屁股。我坐在楼沿上,两条腿搭在外面,屁股一抬,我就下去了,屁股不抬,我就还坐着。”
“那你就稳稳坐着,不要抬起屁股,想着我,想着你的哑巴妹妹。”
“不,我已经抬起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说话。”
“可我觉得才开始,我们慢慢说。”
珀恩措的声音突然有些发抖,是抖抖索索的凄凉,是横了心的泣别:“不说了,警察已经爬出了窗户,已经站到了顶层平台上,正在走来,警察走来了。其实我明白,死亡不是毁灭,只是离开可恶的人间,重新做出选择: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要走了,再见,香波王子,我爱你。”
“珀恩措,珀恩措……”
珀恩措的手机没有关,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嗡”的一阵响,显然是空中摩擦气流的声音。香波王子想象得出珀恩措攥着手机跳下去的情形,三十六层高的大厦顶层,她就这样跳下去了。
轰然一声响,接着就是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香波王子扔掉手机,沉默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
“她还是死了,我没有去救她。她其实是在等着我去救她的,可是我没去,她就只能死了。一个宣布自杀的姑娘,在她爱的人不救她的时候,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你已经救了她,是她的男朋友……”
“别跟我提王岩,我仇恨这个名字。”香波王子觉得应该立刻去找王岩算账,又想尽管王岩曾经跟珀恩措同居,珀恩措又是因他而自杀,但他是个警察,警察本来就应该是心如磐石、不徇私情的。错误也好,罪过也罢,严重的不是王岩,而是他香波王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真后悔啊,要是我对王岩不抱幻想,不告诉他珀恩措的事情,珀恩措会死吗?”
梅萨叹口气说:“这一路我看得很清楚,你已经尽力了。”
“不,你没看清楚,其实我做得很自私,觉得告诉了她过去的男朋友,我就没什么责任,就可以解脱了。但她自始至终是依赖我、相信我的,是我把她推到楼下去了。”香波王子摸着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又说,“她曾经要我的护身符,我没给,给她就好了,她也许就不会死了。”
他责备着,悔恨着,悲伤着,他一悲伤就要唱,或者他一唱就要悲伤:
去年栽下的青苗,
今年已成了小树,
情人衰老的身躯,
比南弓还要弯曲。
梅萨听着,难过得抽抽鼻子,一言不发。香波王子泪眼朦胧地望着车窗外的天空,唱得更加哀婉动人:
我和街上的大姐,
结下了三句誓约,
如同盘起来的蛇,
自己在地上散开。
梅萨拿出纸巾要他揩泪,自己的眼泪却禁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香波王子扭头望着她,一愣:“啊,你哭了。”
梅萨浑身一抖:“我哭了?我哭珀恩措,还有智美。”
香波王子摇头说:“你不要掩饰,你是被仓央嘉措情歌感动了,我看到你眼泪中有情歌的影子。”
梅萨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忽然长叹一声说:“是啊,我控制不住,我流泪了。你放心,我没忘记我的誓言,我会遵守它。从现在起,我的肉体,我的感情,都属于你。你现在要,我现在就给你。”
香波王子一把抱住梅萨,使劲亲吻她脸上的泪水,感慨和激动让他浑身颤栗。
梅萨泪如涌泉,奔流不息。香波王子吻着吻着,忽然感觉不对了,他的热烈和忘情并没有得到梅萨的回应,她是冰凉而僵硬的,带着不被融化的坚定。他身体后仰,仔细看梅萨的眼睛,惊疑不已,发现她脸上布满了悲戚甚至悲悯,她流的不是幸福的眼泪。同时她又让他感到,她的确气质不凡,是女人那种高贵而矜远的气质,是在异性面前单纯到透明、超然到无邪的气质,像西藏干干净净的蓝天,载着阳光来到了人间。他心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如同我永远都在遥遥瞩望的雪山和冰川。
香波王子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问:“梅萨,你怎么了?”
梅萨叹气说:“你记得我的誓言的原话吗?一字不差。”
香波王子说:“记得。”
梅萨说:“你背诵给我听。”
香波王子点头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是不是一字不差?”
梅萨盯着他,没有回答。香波王子猛然醒悟,刚才梅萨答应给他的只是“我的肉体、我的感情”,并没有“我的心、我的灵魂”。
“梅萨,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声问,心情沉重。
“答案在我的誓言里。”梅萨说,“你记住了它,却没听懂它。”
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大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