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密院很近就是商店拥挤的冲赛康巷,香波王子给梅萨买了衣裤,也给自己买了风衣礼帽。等他们穿戴好时,就已经不是先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了,至少远看不是。他们丢下标致警车,快速离开了下密院。
香波王子说:“都快饿扁了,我们吃饭去。”
这里是林廓路上的太阳城酒店,很安静。香波王子就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研究陌生人发在他邮箱里的哲蚌寺“光透文字”。梅萨拿出她抄录的翻译内容,递给了他。
跟先前的“光透文字”一样,标明“授记”的下面,是仓央嘉措情歌:
若依了情妹的期盼,
就断了今生的佛缘,
若随了修行的喇嘛,
就违了姑娘的心愿。
愿问亲爱的姑娘,
可否永远做伴侣?
答曰:除非死别,
活着决不分离。
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
香波王子说:“从北京雍和宫开始,所有‘光透文字’中的情歌都产生在仓央嘉措的人生出现重要转折的日子里。时间是顺延的,就是从少年到青年的生活轨迹。面前这首分上下两段的情歌产生的时间正是仓央嘉措最后一次离开哲蚌寺之后。”
梅萨说:“玛吉阿米死了,他还能唱出这么真切的热恋情歌?”
香波王子说:“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仓央嘉措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感情丰富,对爱情坚贞不渝,不可能不合时宜地乱唱情歌,一定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产生这首情歌的理由。”说着,盯上了这首情歌后面的“注释”:“玛吉阿米,一个民间歌者的第一首歌。”他皱起眉头说,“难道仓央嘉措有‘迁识夺舍秘法’,让死去的玛吉阿米唱出了他的情歌?但那也应该是以后的事。”
梅萨问:“更贴近实际的猜测应该是,它就是玛吉阿米的歌,她死后被仓央嘉措唱了出来。”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仓央嘉措从来不唱别人的情歌。只能勉强这样解释:玛吉阿米死后,灵识常来和仓央嘉措相会,这首情歌就是相会后产生的。先不去管它了,更重要的还是‘指南’。”
哲蚌寺“光透文字”的“指南”是这样的:
首先:他抓住弯弓,接着:将箭搭上弓弦,然后:那弯弓拉
如满月,拇指把箭放松。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
吉莫乌的前胸。“我是黑魔王,亚西尔,被派来,让罪恶的女人丧
命。”言毕,他已无影无踪,消失于花林乌紫。
香波王子说:“显然这是化用了《法音》里的句子,而《法音》指的是藏王朗达玛的兴亡。公元843年,信奉苯教的朗达玛开始灭佛,他下令将大昭寺觉卧佛像埋入地下,将所有寺庙、佛像、经书摧毁焚烧,并在桑耶寺、大昭寺等寺庙的墙壁上画上了僧侣饮酒作乐的漫画。出家人被杀、被逐、被迫还俗,或强迫他们打猎杀生,制造了西藏历史上的‘灭法黑暗期’。三年后,修行者贝吉多吉受到吉祥度母的指引,来到拉萨,用暗箭射中了正在大昭寺前看碑文的藏王朗达玛。朗达玛握着箭杆说:‘杀我早了三年,或者晚了三年。’说罢倒地死亡。贝吉多吉骑马逃跑,逃向了花林乌紫。”
梅萨说:“什么意思,‘指南’把我们指向了哪里?”
香波王子说:“指向了更早的历史,朗达玛、贝吉多吉、花林乌紫。朗达玛死在大昭寺门口,贝吉多吉逃向了花林乌紫。‘乌紫’我是知道的,清代驻藏大臣给皇帝的奏折里,常把拉萨北郊的乌孜山写作‘乌紫山’,因为此山脚下盛开着一片片野玫瑰,既乌又紫。至于‘花林’嘛,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野玫瑰盛开的地方为花树之林,简称就是‘花林’,合起来就是‘花林乌紫’。而藏语把野玫瑰称作‘色拉’,‘花林乌紫’按照藏语的发音就是‘色拉乌孜’。如果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在任何一本西藏旅游手册中都能看到这样的表述:‘色拉寺坐落在拉萨北郊的色拉乌孜山下。’”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去色拉寺?那是不是还要去甘丹寺?”她的意思是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合称格鲁派的拉萨三大寺,‘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很可能会如此排列。”
香波王子说:“这正是我怀疑的,一离开哲蚌寺,一般人的思维路线都会按照拉萨三大寺的位置延伸,下来是色拉寺,最后是甘丹寺。可我觉得多数人想到的恰恰是当年的伏藏者应该回避的,伏藏者绝对不会做出这么简单的设计。”
梅萨说:“我同意,历史上许多伏藏的发掘并不是靠了掘藏者的聪明判断,而是机会和运气。莲花生大师的发愿力和诸弟子的明智界有了契合的因缘,恰好又碰上保护伏藏的空行母、空行男等等伏藏护法神在此集结,他们看到时机已到,便把完备开示的力量加持给了掘藏者,也把责任和荣耀托付给了他,于是他就成了法主,成了依靠掘藏获得修行成就和佛法传承资格的大师。我的意思是,很多掘藏者是这样的:当他发现自己聪明的判断异常合理时,经常会抛弃合理,走向不合理,因为他们深知聪明往往是靠不住的。太笔直的路,一定不是路。”
香波王子点着头:“正是这样,所以我现在关注的倒不是哲蚌寺‘指南’几乎明言相告的‘花林乌紫’,而是‘就这样他把利箭射进,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的前胸’这句话。被射中的‘罪恶的女人’怎么是‘厉鬼’?她应该是‘情人’才合乎规律。”
两个人边吃饭边讨论,饭吃饱了,讨论还没有结果。
这时一身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走来,把一张《西藏日报》放在了餐桌上。他们望了一眼,都想起女警察玛瑙儿说过的话:“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同时把手伸向了报纸。
副刊在四版,一共五篇文章,其中一篇的标题是《光明透彻的佛理文字——夜读仓央嘉措情歌》,署名“桑杰”,“桑杰”就是佛。
梅萨说:“女警察和她父亲知道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请你斧正呢。”
香波王子盯着报纸一眼不眨:“岂止知道我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你好好看标题。”
梅萨又看了一遍:“把爱情当作佛理,不就是在重复你的观点吗?你认为情歌就是道歌。”
“我是说标题里包含了四个字——‘光透文字’。”
梅萨一看,愣了:“是啊,这不可能是巧合。”
香波王子起身,大步走向送来报纸的服务员:“谁让你送的报纸,是不是一个女警察?”
“不是,是邮递员。”
“邮递员?谁让邮递员送的?”
香波王子赶快又回到餐桌旁,拿起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激动地说:“形式跟其他‘光透文字’一模一样,但全世界只有我和你知道它跟‘七度母之门’的关系。”
胡须满腮的老狗,
心眼比人还好,
不说我黄昏出去,
归来已是早晨。
夜里去会情人,
天亮时大雪飞扬,
脚印已留在雪上,
保密不保密都一样。
注释:老狗不是狗,胡须不是胡须。
香波王子说:“文章中引用的情歌显然是‘授记’。”
梅萨盯着“注释”问:“什么意思啊?越注释越糊涂了。”
香波王子说:“我比你还糊涂。”再看一遍报纸上的文章,大部分是仓央嘉措情歌读后感,看不出什么堂奥,值得揣摩的只有最后一段:
读到这样的情歌,我们好似得到了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
定要去寻找那不是狗的“老狗”、不是胡须的“胡须”,定要去会
会那“情人”,看“脚印”是否已延伸到龙女措曼吉姆窗前,看措
曼吉姆的身影是否依然匍匐在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上?
香波王子沉思着:“怎么会有两个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文本,而且指向不一?邮箱里的‘授记指南’指的是色拉寺,报纸上的‘授记指南’指的是大昭寺。”
梅萨问:“你怎么知道是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这里有‘一百零八块阳光般锃亮的经石’一句,‘一百零八’指的是大藏经,在西藏,只有大昭寺门前的石板,被称作是‘一百零八块无字经石’。这差不多也是明言相告。”
梅萨说:“都是明言相告,我们怎么办?是遵从邮箱的启示去色拉寺,还是遵从报纸的启示去大昭寺?”
香波王子说:“也许可以先去色拉寺,再去大昭寺。”
梅萨说:“绝对不行,这样就违背了伏藏唯一性的铁律。唯一的伏藏都是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途径、唯一的发掘。如果你被加持也就是无形中被赋予使命,你肯定会自发产生走入正途的能力。等待和发现自己的能力是必须的,有的掘藏大师一等就是几十年,即便此生没有机缘,他们也不会轻易走入歧途。要知道,先去色拉寺,找不到‘七度母之门’再去大昭寺,说不定大昭寺的‘七度母之门’就会自动消失;或者‘七度母之门’依然存在,但你将不再成为唯一的掘藏者而得到任何接近目标的启示和机会。”
香波王子说:“既然这样,我们怎么会同时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授记指南’呢?”
梅萨说:“这也不难解释,说不定是魔鬼的干扰,或者是空行护法对你的考验。越是临近成功,干扰和考验就会越多。每一种伏藏的现世都是一个‘西天取经’的过程,‘九九八十一难’是必须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伏藏不是一个先人设计好的机关要你去勘破,而是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等待着同样活跃的灵魂、思想、佛法的碰撞。它是一种结合,就像人世间男人和女人互相的追求,双方都充满了幻变而神秘的生命活力。你在发掘伏藏,伏藏也在发掘你;你执着果敢,伏藏也执着果敢;你迷惘不明,伏藏也迷惘不明;你任运宽坦,伏藏也任运宽坦。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香波王子点着头说:“我明白了,我们可以放弃对色拉寺和大昭寺的选择,找一个共同的用不着选择的符号,一步步推导下去。看最后的结论,是色拉寺就去色拉寺,是大昭寺就去大昭寺。”
梅萨说:“最好这样,但共同的符号在哪里呢?”
香波王子自信地说:“恐怕已经找到了。邮箱‘授记指南’中有‘厉鬼茨沃莫安·吉莫乌’,你读这个名字,‘茨沃莫安·吉莫乌’,快速读出来,是什么?快读它就成了‘措曼吉姆’。根据藏语发音翻译成汉字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明写出‘茨沃莫安·吉莫乌’这个名字的人,并不经常搞翻译,不知道‘措曼吉姆’是比较常见的汉译名词。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如果是魔鬼的干扰或空行护法的考验,那就一定是故意的。”
“你是说,邮箱‘授记指南’中的‘茨沃莫安·吉莫乌’和报纸‘授记指南’中的‘措曼吉姆’是一个人?”
“是的,两种‘授记指南’都提到了措曼吉姆。措曼吉姆和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吉彩露丁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奔腾的江水去了,
跳跃的鱼儿没了,
只有龙女措曼吉姆,
那是终身不去的伴侣。
一连唱了两遍,他说:“措曼吉姆是两种‘光透文字’唯一的共同点。当你拿不准相信谁的时候,共同点就是你别无选择的依赖。措曼吉姆,这是情歌告诉我们的第六个情人,很可能也是第六个即将死去的女性。但这一次,我不仅想让仓央嘉措告诉我们她是谁,还想让他告诉我怎样保护她,我不相信开启‘七度母之门’,找到‘最后的伏藏’,需要以这么多生命为代价。”
梅萨说:“是啊,不能再死人,再死就经受不起了。”
两个人沉默着。香波王子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奶茶。
梅萨说:“可是措曼吉姆并不能告诉我们怎么做。”
香波王子说:“那就看措曼吉姆产生的背景喽,你还记得仓央嘉措这会儿在干什么?”
梅萨不假思索地说:“朝廷的金字使者已经来到达布达拉宫,仓央嘉措正在接受查验,到底他会被认定为真达赖,还是假达赖,全西藏都在等待。现在,全西藏的等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等待,你快说吧。”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拉萨深远的星空,喊一声:“服务员,奶茶,再来一包烟,算了算了,不要烟。”
华丽的康巴汉子装束的服务员过来说:“先生,已经很晚了,要不要开房间休息?我们可以把奶茶送到房间去。”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说:“不用,我们就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