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副队长的碧秀回到拉萨重案侦缉队,就像到了家,一进门,就喊道:“我回来了。”
他的几个部下嘻嘻哈哈围了过来。他问道:“有酒没有?喝光了?买去,今天我们要庆祝庆祝。王头,卓玛,随便坐,这是我的地盘。”又给自己的部下说,“这个是北京的警察,这个是国际刑警,我们一路搭档到拉萨。你们呆迷实眼地干什么,还不快去。”
碧秀自作主张把香波王子和梅萨关到一间羁押室里,说:“你们商量商量,是交代还是不交代,是彻底交代,还是吞吞吐吐地交代。”
王岩说:“不能把他们关到一起,会串供的。”
碧秀“嘘”了一声说:“要的就是串供,我们有监听。”
碧秀的部下开着警车,鸣笛而去,又鸣笛而回。用塑料袋提回来一些风干肉、手抓羊肉、炸牛肉、辣牛肚,还有一盆牛肉包子,酒是60度的雪莲青稞白。早有人在羁押室隔壁的房间把两张办公桌并了起来,人还没落座,先把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所有一两深的粗瓷酒杯都一一摆开斟满。
碧秀招呼王岩、卓玛入座,端起酒杯说:“你们贵脚踏到贱地方,没什么招待的,除了酒还是酒,喝。”然后先自一饮而尽,过瘾地咂咂嘴说,“这一路,妈妈的,睡不好,吃不好,吃苦耐劳,一口酒也没喝。”
王岩和卓玛有点不习惯,一再推辞。推辞不过,王岩拿起简易筷子,塞了一嘴辣牛肚:“我们吃,我们吃。”
碧秀说:“吃肉是不算招待的,必须喝酒,不喝酒是看不起我们。”又命令自己的部下,“我把两个客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办。”
部下们开始劝酒,拉拉扯扯,不依不饶。王岩和卓玛也就勉为其难地喝起来。
碧秀高兴地说:“你们千万不要见怪,在藏区,上班时间喝酒很正常,不喝酒不叫工作。”
很快到了晚上,亮灯之后,一个戴着红玛瑙项链和白玛瑙手镯的女警察给香波王子和梅萨送来了盒饭和一壶奶茶。
香波王子盯着她,发现她的身条和容颜都出色得如同草原上唯一的树:“喂,为什么不审讯我们?”
女警察说:“喂什么喂,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说:“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警察说:“玛瑙儿。”看对方有些疑惑,便抓住自己的项链摇了摇,“就是这个玛瑙,汉话叫玛瑙儿。你问我为什么不审讯你们,碧秀副队长喝醉了。”
香波王子又问:“还有两个抓我们的警察,他们呢?”
玛瑙儿说:“差不多也醉了。”
梅萨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老虎吃羚羊,老虎不一定马上咬死羚羊。”
香波王子说:“我们可不是任其宰割的羊,我们是人。”
玛瑙儿嫣然一笑说:“愚昧的人,你所鄙视的羊上一世说不定就是你父亲,是中阴世界里游荡的心识决定了你们的缘怨聚散,你是个藏民,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她:“你是一个警察,你抓捕的罪犯说不定上一世就是你爷爷,你还会抓他?”
玛瑙儿说:“为什么不抓?轮回有情离不开生死流转。下一世里,警察变罪犯,罪犯变警察。不是我控制着罪犯,而是佛法控制着我们大家。警察之手,就是佛法之手。”
香波王子说:“看来你不是政府的警察,你是佛的警察。”
玛瑙儿说:“政府的警察就是佛的警察,不对吗?别忘了这里是拉萨,很多穿制服的,又都是念‘嘛呢’的。”
香波王子吃起了盒饭:“味道不错,就是有肉。天下人都知道我已经不吃肉了,难道你们不知道?”说着,看看梅萨,咽了一下口水,把肉扔到了一边。
玛瑙儿要走,突然回身说:“你这个人挺全面的,既会杀人,又会盗窃,还能掘藏。我父亲说你是研究仓央嘉措的专家,你写过书。”
“你父亲怎么知道我?”
玛瑙儿说:“现在寺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你,说有个叫香波王子的杀人犯正在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香波王子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你父亲是寺院里的喇嘛?”
“他是研究古经文字的,常年在寺院,但不是喇嘛。经常写点小文章,明天《西藏日报》副刊上就有我父亲的一篇文章,有兴趣你们可以看看。”
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同时反感地说:“我们不看报纸。”
突然,梅萨扯了香波王子一把:“古经文字包括了伏藏语言。”
似乎玛瑙儿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身离开了。
夜深了,隔壁房间还在喝酒。梅萨睡不着,拿出她从他邮箱里抄录的哲蚌寺“光透文字”的翻译,想跟他讨论。香波王子摆摆手,用指头在她腿上写了“可能有监听”几个字。梅萨睁大眼睛:真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把我们关在一起?就是想让我们说话。”
梅萨立刻打着哈欠说:“我才不跟你说,我困了。”
羁押室只有一张床,香波王子让梅萨睡床,自己睡桌子。说着就爬上了桌子。
梅萨把他拉下来:“你身量大,你睡床,我睡桌子。”
香波王子力气大,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倒在了床上:“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比你舒服。”但是梅萨死活不肯,他只好说,“那就都睡床上,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你放心,我会遵守誓约,绝对老老实实的,不动你一下,我说到做到。”
于是两个人都睡到了床上,彼此不沾,背靠着背。都是连日奔波、浑身疲倦的人,觉得一躺下就能睡死过去,但是没有,两个人都睡不着,静静的,清醒着,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翻一下身,互相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突然,梅萨坐了起来,推他一把:“下去,下去,下去。”
香波王子溜下床,站到她面前:“怎么了?”
梅萨横起眉毛说:“你倒是说到做到了,可睡不着有什么用,还是睡你的桌子去吧。”
香波王子乖乖爬上桌子,把自己蜷了起来,一会儿就有了鼾声。梅萨恨恨地望着他,叹着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他们才被一阵开门声吵醒。
碧秀走进来,打着充满酒臭的哈欠说:“你们商量好了没有,交代还是不交代?”
香波王子问:“现在几点啦?”
碧秀说:“你是说已经到了二十四小时拘留人讯问期限?好,等我准备好了抓捕,立刻释放你,我说了我是执法模范。”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和梅萨来到了羁押室隔壁的办公室。椅子搬得乱七八糟,没有吃喝完的酒菜还在桌子上,散发着隔夜的腌臜浊气。王岩和卓玛也在这里,大概是不胜酒力吧,都是一脸蜡黄、浑身疲软的样子。他们蜷缩在沙发上眼睛无神地望着香波王子,想站起来,蠕动了一下身子,又罢了。
碧秀对王岩和卓玛说:“二十四小时到了,放了吧,放了再抓。”
王岩勉强点了点头。卓玛想说什么,但吃力地一张厚厚的嘴唇,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瀑口水,赶紧用手捂住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惊胆战地签了字,在红墨水瓶里蘸红指头摁了手印,走出了拉萨重案侦缉队的院子。碧秀跟在后面,距离只要二十步,手插在裤兜里,显然是握着枪的。
香波王子小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审讯就放了我们?因为审讯至少需要三个人,万一审讯出无罪来,碧秀就不好动手了。但是现在,只要我们离开这里,碧秀立刻就会投入追捕,然后借口拘捕,达到羁押期间达不到的目的,那就是杀了我。你说怎么办?”
梅萨说:“跑,我在后面,你在前面,总不至于朝我开枪吧。”
香波王子说:“碧秀是门隅黑剑,为杀人不计后果。杀我不杀你,仍然存在开启‘七度母之门’的可能。”
香波王子四下看着,面前的扎基路不属于商业区,车稀人少,跑出去三四十米,碧秀就会追上来,或者子弹就会射过来。他体验着羊被老虎戏弄的感觉,愤怒着,慌乱着,恐惧着,但还是本能地想抓住虎爪松懈的瞬间,逃跑,逃跑。
他小声说:“梅萨听我的,现在你病了。”
“我?什么病?”
香波王子突然弯腰抱起梅萨,回到重案侦缉队的院子里,哭着喊起来:“救命哪,她流产了,大出血,快来救命哪。”
梅萨说:“我的妈呀,我怎么可能流产?”
梅萨的裤子转眼殷红了,鲜血滴沥到地上,在太阳城拉萨的光照里分外耀眼。梅萨自己先被吓得一脸苍白,抖抖索索地问:“我哪来的血,哪来的血?”
香波王子一遍遍喊叫着。碧秀过来,望着她身上和地上的血,一时不知所措。
这时女警察玛瑙儿跑了出来,以一个女人的惊怕和同情大喊大叫:“不得了了,大出血,大出血,快送医院。”
一听说送医院,碧秀下意识地抓住了香波王子。
玛瑙儿双手使劲推开碧秀,大声说:“去拿一些卫生纸来。”
碧秀不去。玛瑙儿还要推,他赶紧去了。
玛瑙儿跑过去,打开一辆标致警车的门,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快啊,快上车。”
香波王子把梅萨放进车里,绕过去,一把将玛瑙儿拉了下来。
标致警车夺路而去。碧秀扔掉手中的卫生纸,追出院子,开了一枪没打着。回身再去驾车追撵时,逃犯驾驶的车早已消失在扎基路的十字路口,东西南北不知去向了。
碧秀怒气冲冲地回到重案侦缉队院子里,指着玛瑙儿吼道:“都是你,是你放跑了罪犯。”然后一个耳光扇在了对方漂亮的脸上。
玛瑙儿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捂着脸说:“你居然打我,你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副队长?”
奔逃而去的标致警车上,梅萨愤怒地问:“你把我怎么了,我流了这么多血?”
香波王子问:“你现在哪儿疼?”
梅萨说:“下半身疼。”
香波王子从口袋里抓出一个瓶子扔给了她。她认出来了,那是刚才她在重案侦缉队办公室签字摁手印时用过的红墨水瓶。
香波王子说:“是塔尔寺的那个老女人教会我的,她用钧瓷宝瓶和一宝瓶羊血救了我,我用一瓶红墨水救了我们两个。还疼吗?”
“不疼了。”
标致警车飞驰着,穿过小昭寺路,来到下密院的门前。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警察一时半会不会排查到这里。
香波王子说:“就在车里等着,你需要把血衣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