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藏医院的门前,卖铜壶的中年妇女还没来。昨天摆铜壶的地方已经被卖首饰的人占领,那些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翡翠金银、真的假的,河水一样流了一地。

香波王子问一个摊主:“卖铜壶的呢?都这个时候了。”

摊主说:“我也奇怪,她怎么还没来。昨天卖掉了一把,是不是还没有凑齐九十八把铜壶。”

香波王子决定让梅萨在这儿等,自己先去阿巴札仓。

延伸向阿巴札仓的石阶似乎比昨天更加扭曲了,还有些飘,大概是今天多雾的缘由。越往上雾越大,撞到了阿巴札仓的墙壁才知道已经到了。他赶紧往后退,退回去五十米又停下来,看了看表。

香波王子等到九点四十,就看到了那个送牛奶的年轻女子。跟昨天一样,年轻女子背着奶桶,提着铜壶,弯腰弓背地走来。

他迎上去“嘿嘿”笑了笑,掏出一百块钱,递了过去:“你今天遇到好事了。我给你一百块钱,是想让你休息,就在这儿休息,我替你去送牛奶。”

年轻女子呆愣着,满眼都是疑惑。

“是这样。”香波王子说,“我来实现我阿爸的夙愿,在忿怒罗刹面前点一百零八盏酥油灯,所以我必须进去。”见年轻女子盯着钱,他又加了一百,“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就等于成全了我阿爸,我阿爸快死了。”说着挤出了两滴眼泪。

年轻女子放下铜壶,转身背对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满怀抱住奶桶,从她背上卸了下来。年轻女子再转身抱住奶桶,放在了他的脊背上,然后提起铜壶晃了晃,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的右手。香波王子掂了掂铜壶,心说装满了牛奶的铜壶怎么这么沉。低头看了看,又想这铜壶上的图案也是雪山和温泉,肯定也是从中年妇女那里买来的。

香波王子走向了阿巴札仓密法经堂的大门。

门开了,还是昨天那个光溜溜头,他大概是守门的喇嘛,吃惊地瞪着香波王子说:“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用藏语说:“她病了,我来送牛奶。”

光溜溜头说:“她病了我们派人去取,不需要别人送。”说罢就要关门。

香波王一腿伸进去顶住了门扇:“我好不容易背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要?”

光溜溜头说:“我知道你想进来,你昨天就想进来。”

香波王子说:“我听说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顿节这天,要是有人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预兆。几百年了,喇嘛们一直都在等待。”

光溜溜头“哦”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的人?”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瞪着香波王子手里的铜壶,紧张地喊一声:“你怎么拿着它,放下。”

香波王子说:“你让我进去,进去我就放下。”

“你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光溜溜头扑过来抢夺。

香波王子连连后退,沉重的奶桶和铜壶几乎把他拽倒,要不是想到它们是他走进阿巴札仓的唯一理由,他真想把它们扔掉。

“给我,给我,给我。”光溜溜头吼着,抱住了铜壶。

“你抢什么,又不是不给你。”说着,突然意识到铜壶是重要的,不然对方不会如此抢夺。香波王子一边死死攥着铜壶不放,一边从肩膀上松开了奶桶的背绳。咚的一声响,奶桶掉到了地上,牛奶溅白了光溜溜头。就在他擦脸擦头的时候,香波王子提起铜壶就跑。

他跑向了来路,把铜壶里的牛奶泼向准备拦住他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哭着说:“祖传的铜壶你还给我,我们家送了几百年牛奶的铜壶你还给我。”突然跪下来喊道,“祖宗,祖宗,你说度母会来送奶的路上取铜壶,如今度母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个强盗。”

香波王子说:“我不是强盗,我是度母的使者,我就是来取铜壶的。”说罢,从年轻女子身边绕过去,越跑越快。

光溜溜头追过来,长长的袈裟拖绊着脚步,没跑几步,就和香波王子拉开了距离。他大声吆喝着,声腔古怪得仿佛神号。顿时就有了同样古怪的回音。所有听到神号的喇嘛,不管老的少的,都从石阶两旁的殿堂和僧舍跑出来追撵香波王子。红紫的潮水在那些神秘狭小的巷道里急速流淌着,不时发出阵阵恐怖的怒吼。

香波王子回头看看,狂奔起来。

石阶一路曲扭,一路下坡,香波王子就像前腿短后腿长的兔子,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喇嘛们越来越多,许多年轻喇嘛把袈裟裹缠到腰里,动作麻利地追撵着。距离越来越小,路也越来越窄,两面高可摩天的墙壁狭峙而来,中间是一条缝,只容一人通过。一个喇嘛堵挡在前面,香波王子停下了,回头一看追撵的喇嘛,又跑起来。地形是由高往低的,他俯冲而去,整个身子撞向了喇嘛。喇嘛倒下了,他也滚翻在地。等他爬起来再逃时,右腿膝盖的疼痛让他咝咝抽气。他一瘸一拐地奔跑着,后面的喇嘛你喊我叫地追过来,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更糟的是,前面又有了堵挡的人,一个绛色氆氇袍的汉子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香波王子单手抱着铜壶,挥起拳头:“让开,让开。”

汉子似乎害怕了,身子猛地一侧,让香波王子擦身而过,同时他趴倒在地,身子横斜着,弓起来,挡住了追撵的喇嘛。

趁这个机会,香波王子右拐再左拐,踉踉跄跄来到哲蚌寺藏医院门前,突然意识到,刚才给他侧身让路的绛色氆氇袍的汉子就是昨天在晒大佛场地上保护他的那个人。这汉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保护他?

香波王子一头钻进牧马人,喊道:“快走。”

梅萨发动了车。香波王子紧张地往后看着。一群喇嘛疯追而来,率先的拽住了牧马人。牧马人忽地向前拉倒了他们。

“喇嘛们不要命了。”梅萨说。

牧马人沿着哲蚌大道疾驰而去。喇嘛们继续追撵着。刚刚到达哲蚌寺的路虎警车赶紧转弯跟了过去。

香波王子粗喘着,摸了摸疼痛的右腿膝盖,抱着铜壶看起来。

梅萨问:“哪儿来的铜壶?”

香波王子一声不吭。也是在壶底,他一眼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行藏文字:“忿怒罗刹被盗之手”。他闭上眼睛沉思着:七位度母的两把铜壶,魔鬼偷走的两把铜壶,象征两座雪山和两座香巴拉温泉的铜壶,能够产生两出藏戏的铜壶,导致七姊妹“阿姐拉姆”悲惨死亡的两把铜壶,终于找到了。一把铜壶的刻字是“吉彩露丁”,一把铜壶的刻字是“忿怒罗刹被盗之手”。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其中的一把到底是不是宗喀巴的铜壶?更重要的是,铜壶上的文字里,有哪些关于’七度母之门‘的信息、’最后的伏藏‘的指南?

梅萨又问:“上面有什么?”

香波王子告诉了她。

梅萨说:“西藏恐怕有数以万计的忿怒罗刹塑像,到底是哪一尊?”

香波王子说:“既然刻有’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铜壶出自阿巴札仓,而阿巴札仓又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温泉即九十八座密宗道场的唯一显现,这’忿怒罗刹‘就笃定是阿巴札仓的忿怒罗刹。”

梅萨说:“关键是我们无法进出阿巴札仓,不能和没有被盗的手比较,无法知道这只’被盗之手‘是什么样子的。”

香波王子说:“阿巴札仓也许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可以肯定,有人盗走了忿怒罗刹的手以后,又给它安了一只手,所以我们在关于哲蚌寺的一般文献里看不到忿怒罗刹缺一只手的记载。现在要紧的是,我们必须知道,忿怒罗刹那只被盗的手是什么形状,手印是什么,尺寸有多大,泥料还是石料,什么颜色,西藏颜料还是印度颜料。”

梅萨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么详细?”

香波王子说:“我想到了‘佛手堂’。‘佛手堂’是历史上的一个存在,它除了收藏着几千只来自西藏、中原以及印度的佛手之外,还汇集了最古老的密法手印。密宗修炼要‘身’、‘语’、‘意’三密结合,这是肉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基础。身密是准确模仿本尊的手印和坐势,语密是大力念诵属于本尊的咒语,意密是完全拥有所修本尊的思想和意识。其中手印是外在形象的第一表情和神奇法力的首要条件。可惜古老手印已经留存不多,随着‘佛手堂’的消失而成为传说,我们能够看到的手印宝藏也只有几十种。但是历代高僧对‘佛手堂’几千只佛手以及手印的阐释并没有消失,这些阐释被掘藏大师苯波拉崩汇集在了《妙吉祥静猛手印》里。”

“《妙吉祥静猛手印》在哪里,我们能找到?”

“找不到也得找,我们迄今得到的所有启示和证悟都与哲蚌寺有关,所以还是要从哲蚌寺开始寻找。”

“可又怎么解释另一把铜壶的刻字’吉彩露丁‘呢?”

香波王子说:“我说了,‘吉彩露丁’既可能是哲蚌寺,更可能是那把铜壶。现在看来,铜壶出自哲蚌寺,它归根结底的指向也许就是:‘吉彩露丁’是‘忿怒罗刹被盗之手’的所在地,也是‘七度母之门’的所在地。现在关键要看手印的含义和指向里,有没有对‘吉彩露丁’的照应与加持。”

吱的一声响,梅萨一脚踩住了刹车。五个喇嘛和一辆轿车出现在路中央,拦截着牧马人。香波王子不禁惊叫一声:“喇嘛鸟?”接着便认出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

阿若喇嘛走过来,敲敲车门。香波王子无奈地放下车窗。

“不动佛的明示让我们去哲蚌寺找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要跟你谈谈。”阿若喇嘛一脸冰冷。

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说:“我下去,还是你上来?”

“就在这里。”阿若喇嘛说,“佛祖是传达无伪真谛的无上圣尊,这样的常识你不会不知道吧?佛祖希望他的信徒成就脱离生死痛苦的不灭金刚身,希望在世界重新开始审视信仰、寻找精神出路的时候,佛法能够战胜浑浑噩噩、孤独抑郁的魔障,不灭金刚身能够建构光明的未来之城,于是就托付莲花生大师把’七度母之门‘伏藏在了人间。我这样说你大概不会反对吧?注意,成就脱离生死痛苦的不灭金刚身,仅仅做到惧怕畜生、饿鬼、地狱的三恶趣,希求转生到人、天神、非天即半人半神的三善趣是不够的。这样的世间善法根本不是修法之人的追求,所有的轮回包括人、非天和天神的轮回,都充满了生死流离的痛苦,都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真正的佛法要求我们出离三界生死,脱离六道轮回,它彻底否定了三恶趣的世界,也彻底否定了三善趣的意义。你有没有这样的出离之心、解脱之意呢?你是个俗人,你根本不可能有,所以……”

“所以我必须把我探索的结果告诉你?”

“我不要结果,我需要过程,我希望你跟我们合作。”

“我要是拒绝呢?”

“我没见过你这样大胆的罪犯。”

“我杀了人,又盗窃了文物,现在还准备盗窃更重要的文物,你随时都会把我抓起来。你想这样提醒我,对吗?”

阿若喇嘛不说话,眼瞪着追过来的一群哲蚌寺喇嘛和喇嘛身后的路虎警车。

香波王子大吼一声:“走开。”

阿若喇嘛突然脱下自己的披风和袈裟,从车窗里扔给香波王子:“借给你啦,有用。”转身走向了喇嘛鸟。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阿若喇嘛的披风和袈裟,团起来就要扔向窗外,突然又停住了,心说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喇嘛,居然知道下来我会干什么。他摇晃着披风和袈裟喊道:“也是不动佛的明示吗?”

阿若喇嘛回头道:“是的。”

喇嘛鸟让开了路。牧马人奔逃而去。

哲蚌寺的喇嘛追过来,望着牧马人的背影,喘倒在地上。路虎警车拉响警笛,扑向了牧马人。

梅萨看了一眼后视镜,紧张地说:“可能跑不掉了。”

前面的岔道口驶出一辆满载水泥的卡车,横在路中央缓慢地右转着,牧马人只好停下。路虎警车追上来,紧靠牧马人停下。

“他妈的,怎么这么倒霉。”香波王子把好不容易抢来的铜壶扔到座位上,反手抱住后脑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梅萨的脚懊丧得离开了油门,车熄火了。

但是路虎警车里好像出了点事儿,直到前面的卡车完成右转,让开道路,直到梅萨再次发动牧马人朝前开去,警察也没有冲出来。

驾驶路虎警车的是碧秀,他追上牧马人,掏出枪就要下去,一推门发现车门打不开了。路虎警车有自动锁门的装置,但应该是外面的人进不来,不应该是里面的人出不去。碧秀在车前怎么摁按钮,车门都没有反应,想把玻璃放下来,举枪射击,玻璃也失灵了。他扭头朝卓玛吼道:“是不是你搞得鬼?王头,肯定是他搞的鬼。”

王岩瞪着副驾驶座上的卓玛,厉声问道:“是不是?”

卓玛没有回答,只是说:“让我来看看。”说罢,趴到按钮上胡乱摁起来,摁着摁着,吧嗒一声,车门开了。碧秀冲了出去。

已经来不及了,冲出去反而是浪费时间,牧马人早已不见踪影。碧秀朝天开了一枪,愤怒地吼道:“卓玛,卓玛。”

卓玛正从车里下来,碧秀扑过去,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

卓玛捂着鼻子平静地说:“这里是拉萨,是众佛的眼皮底下,车门打不开是佛的意志,有本事你去找佛算账,朝我发泄有什么用?”说着,一点也不吃亏地还了一拳,同样打歪了碧秀的鼻子。

王岩走向卓玛,小声问:“你必须给我说实话,门为什么打不开?”

卓玛说:“作为一个国际刑警,我是来寻找证据的,不是来胡乱抓人杀人的,这就是实话。”说罢,钻进了路虎警车。

王岩沉默着,他在想:要不要把碧秀和卓玛的情况汇报给上级?汇报肯定意味着失去卓玛或者碧秀,而失去卓玛,就会鼓励碧秀的急躁甚至胡作非为;失去碧秀,又会鼓励卓玛的过度沉稳甚至无所作为。碧秀的急躁和卓玛的沉稳其实都是一种需要,现在就看他王岩靠向哪一边了。而他的想法是,香波王子最好露出新的马脚,证明他就是乌金喇嘛,或者乌金喇嘛的派遣。如果香波王子执意走向死亡,那是谁也拦不住的。想着,瞪了一眼卓玛说:“我们这个三人组合我是头,你们得听我的。”然后挥了一下手,“上车。”

疾驰的牧马人里,梅萨问道:“现在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去尼泊尔总领事馆,把我丢下,你继续走。”

几乎在同时,喇嘛鸟里,阿若喇嘛对开车的邬坚林巴说:“把你的袈裟脱给我,到前面拐弯处把我丢下,你跟上去,尽量让那个开车的女人发现你在跟踪他。”

邬坚林巴问:“也许现在开车的不是女人,而是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说:“香波王子已经下车了。”

邬坚林巴指了指别的喇嘛说:“我们两个一起去吧,跟踪的事儿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