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哲蚌寺没开牧马人,香波王子说:“这是为了表达对雪顿节的虔诚。”

虔诚的人都在步行,很多很多,在黯夜的拉萨,街街巷巷,朝着哲蚌寺,深沉地流淌。是从下往上的流淌,有点吃力,喘息就像河流的呜咽,也是深沉的无语之息。没有人大声说话,默契之中,走向哲蚌寺的数万人众都在心领神会:这是如此寂静的一刻,我们谁也不能逃离神圣。人是一种什么灵物,竟然需要这样的行动?

香波王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似乎整个拉萨都听到了。风呼地刮来,把那声不合时宜的咳嗽掀到了天上。连诵经念咒都是默默的,连手中的嘛呢轮都是细声细气的,连孩子哪怕他或她只有几个月也都知道此时不得大声哭喊。

就像百川归海,大家渐渐汇聚到哲蚌大道上,黑黢黢的树林护卫着一河上行的人。突然有了灯光,照耀着悬挂的哈达和煨桑的柏叶、青稞、酥油。很多外来的游客过去,投一点钱,拿一条哈达或者一包酥油、柏叶、青稞。而拉萨的市民、西藏各地的信徒,已是准备好了哈达、酥油的,趁此机会,紧趱几步,走到前面,占好地方去了。

在树大林阔、哲蚌大道弯出一个直角的地方,簇拥着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是拉萨的底层,毕生只做两件事,到处流浪和接受施舍。尤其是节日里,他们总是哪儿人多往哪儿去。这会儿,他们正在静悄悄面对着一场邪恶的招募。

招募他们的是一个颧骨高隆的人,他举着钞票小声告诉每一个人:“到时候我把那个人一推倒,你们就过来踩,踩一脚十块钱,踩两脚二十块钱,踩十脚一百块钱。踩死了他,我在’玉包子‘请大家吃饭。我先预付每人十块,接好了,更多的钱还在后头呢。”伸手要了钱的有俗装也有僧衣,但熟悉流浪汉的人都知道,俗装的未必不是喇嘛,僧衣的未必就是喇嘛。讨要决定着他们的外表:面对僧人,俗装更好,面对俗人,僧衣更胜。

颧骨高隆的人压低嗓音说:“大家看着我的旗帜走,别落下,拿了钱不去是要受惩罚的,谁来惩罚你们?请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骷髅杀手。”说着,举起一把骷髅刀摇了摇,又举起一面白旗摇了摇。

黑压压一片流浪汉汇入了人流,哲蚌大道更加拥挤了。

哲蚌寺坐落在根培巫慈山怀里,它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又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佛教寺院,全盛时期僧侣达到一万多。它兴建于公元1416年,明永乐十四年。全名叫“贝曲哲蚌却唐门杰勒朗巴结瓦林”,意思是大米一样堆积起来的十方吉祥尊胜洲。藏族人喜欢比喻,哲蚌寺便是一个比喻的典范。从天上以神的眼睛看,那些白墙金顶的宝殿刹房,就是一堆倾撒在山坡上的大米,白的是米粒,金的是稻壳。所以这个名字不是人起的,是天神起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哲蚌寺旁边面向东方的晒佛山前。这是一座大石累累的山,青灰的氛围里,斑斓的六字真言旗帜一样招摇在经石之上。角铁焊接的支架依山而铺,偌大一片斜坡都被覆盖了。

数万人众集合在这里,而山谷依然寂静。

太阳就要出现,东方天际渐渐金红。在一处喇嘛簇拥的地方,响起了法号的轰鸣,升起了柏叶的烟岚。这是佛出世的前奏,掩盖了人群的肃穆。谷口那边,七八十个喇嘛蜿蜒排队,扛着望不见头的巨型卷轴,长龙一般游弋而来。人群纷纷让开。

不一会儿,喇嘛们就站到了铁支架的上端,把巨型卷轴沿着铁支架的坡面滚了下来,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响,白浪飞泻。噢唷——满山谷都是整齐洪亮的喊声,仿佛就为了这一声喊,他们沉默了九千年。

但是大佛并没有露面,一层洁白的纱绢覆盖在上面,朦胧了华彩的圣像。静雅与肃穆、沉浸与欢喜,依然是等待。等待的时候仰望着东方,所有人的眼睛都在说:出来了,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只露出曙红的一绺。与此同时,四根绳子把那白纱拉了起来,大佛徐徐开幕,先是法身,再是法容。似乎太阳的金光是受人控制的,恰到好处地照射而来,铺满了山坡,辉煌灿烂。好像升起的不是太阳,而是大佛。不,升起的既是太阳,也是大佛,太阳和大佛同时照亮了哲蚌寺的山谷,山谷里人山人海。有人试图爬上去顶礼大佛的身子,一队喇嘛立刻鱼贯而来,守卫在了大佛下面。

一阵如雷贯耳的欢呼,再也不需要沉默了,经声大作,所有人都发出了声音,激动得无以言表。哈达展开了翅膀,飞翔的是鸟,落地的是河。哈达之河流淌在大佛座前,信徒们跪下了,然后是五体投地。膜拜既是身形的,更是灵魂的。许多人希望用自己的头碰触到佛像,你争我抢地拥挤着,一批下去了,一批又上来。人群和信仰都处在淹没中,淹没之后就是升华,是内心的欢喜。

那些不是信徒的,大都站着,举起了照相机,还有些朝着香波王子挤过来。

香波王子回头望着他们,反感地说:“挤什么挤?为什么不跪下?你们除了抢镜头还会什么?就知道猎奇。”

有人边挤边喊:“你不是也没有跪下吗?”

香波王子正要跪下,梅萨一把拉住了他:“这么挤的地方,跪下就起不来了。”

香波王子前后左右看看,拉起梅萨离开了靠近大佛的地方。他想离远一点,看清楚大佛的全貌,而在刚才的位置上,只能看到局部——圣洁的佛衣飘带。

这是一幅用彩丝编织的巨大的释迦牟尼像。

香波王子问:“看清楚了吧?”

梅萨说:“这还用问,长眼睛的人都能看清楚。”

香波王子说:“我问的是看没看清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既然塔尔寺的‘授记指南’暗示我们关注‘哲蚌雪顿’,与‘哲蚌雪顿’有关的一切就都有可能显示‘七度母之门’。”

梅萨说:“道理是这样,但伏藏是根据掘藏者的天然佛性和佛缘来显现的,我的天然佛性没你好,别人看不见的我也看不见。”

香波王子摇摇头:“可我的佛性在哪里呢?”说着,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觉得虔诚才能带来灵感和好运。没想到刚一跪下,一只结实的靴子就踩在了他的脊背上。他“哎哟”一声趴在地上,想回头看看是谁踩了他。突然涌来一堆人,用好几只脚踩住了他,也踩倒了另一个穿着绛色氆氇袍的汉子。汉子正好倒在他身上,为他承受着踩踏。他喊叫着,朝前爬去,汉子也朝前爬去,越来越多的靴子和皮鞋跺在了汉子身上。

梅萨扑过去,推搡着那些人:“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骷髅杀手用经幡包了头,只露出眼睛,举着白旗指挥一些人拉起手,把更多的人圈过来,迫使他们从香波王子和那汉子身上踩过去。一个喇嘛模样的人在前面撒起了打着吉祥结的红丝绳,大家争抢着,人越来越多,挤得水泄不通。

梅萨看出他们是故意的,大声说:“你们这是杀人,大佛面前竟敢杀人,恶道!魔鬼!”

香波王子驮着汉子吃力地爬向腿与腿的缝隙,却引来更多更狠的踩踏。正无计可施,就见汉子从他身上翻下来,用头顶着他,猛力把他顶向了一个石头坑窝。他惨叫着,蜷缩到坑窝里,脸面朝下,凝然不动。

依然是猛踩狠跺。汉子躺倒在香波王子身上,满脸满身都是血。

有人大声说:“他死了,已经死了。”

这仿佛是信号,拉手圈人的人不圈了,抛撒吉祥结的人不撒了,他们混在拥挤的人群里拼命朝四下钻去。

梅萨扑过去撕住了抛撒吉祥结的喇嘛,喊道:“凶手,凶手。”

喇嘛惊怕得缩起了身子。用经幡包了头的骷髅杀手大步过来,一个耳光扇得梅萨左歪右晃,等她回过神来时,所有凶手都不见了。

许多人簇拥在那汉子和香波王子身边祈祷着。梅萨挤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扳了一下汉子的肩膀,汉子呻吟坐了起来。

梅萨喊道:“快把他送到医院去。”

几个维持秩序的喇嘛过来,扶起了汉子。梅萨看到,从汉子的绛色氆氇袍里露出了明晃晃的钢板,惊想这人居然早有防范。汉子被几个喇嘛架到哲蚌寺藏医院包扎去了,趴卧在石头坑窝里的香波王子感到背上一阵轻松,蠕动着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人群。

梅萨庆幸地说:“我以为你死了。”

香波王子说:“差一点,要不是有人保护我,我今天恐怕就要血祭哲蚌寺了。那汉子呢,他怎么样?”他坐起来,摇晃着肩膀,疼痛得直吸溜,咬着牙说,“肯定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人,他们无处不在。”抬头望了一眼超然物外却又悲悯人间的大佛,眼前突然一阵熠亮,愣了:是什么,能比大佛还要吸引他的眼球呢?他揉了揉眼睛,闭上,睁开,再次瞩望大佛时,发现此刻在他眼中熠亮无比的竟是大佛衬景上斑斓的云彩。

一瞬间他忘了疼痛,指着云彩数起来。他数了九十八朵。

“梅萨,你也数一遍,大佛后面的云彩,仔细数。”

梅萨数起来,数到三十就摆手:“不行不行,我眼花了。”

香波王子说:“我再数一遍。”他是小时候放过羊的,每晚都要清点跑动的羊群。而面前丝绣的云彩是不动的,数起来好比酥油里抽毛,太容易了,结果还是九十八朵。“你再看看九十八朵云彩像什么?”

梅萨看不出来。

“像不像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

梅萨呆痴地望着:“太像了。”

“快,扶我站起来。”

还好,没有踩折香波王子的骨头,皮肉之伤虽然痛苦,咬咬牙还能走动。他被梅萨搀扶着,挤挤蹭蹭穿行在人群里,走向大佛下面那排守卫的喇嘛。

香波王子在一个戴眼镜的老喇嘛面前匍匐在地,用极其虔敬的口吻说:“请问上师,‘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是什么?”

戴眼镜的老喇嘛倏地睁圆了眼睛,打量着他,小声说:“终于有人来打听九十八把铜壶了。你是干什么的?你连袈裟都不穿,居然也知道’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固然佛是穿袈裟的,但穿袈裟的又有几个是佛?我不穿袈裟是因为我是俗人,而佛是俗人的佛。”

眼镜喇嘛说:“你的意思是佛在佛门之外、俗人之内?不去管他了,反正我们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顿节这天,要是有人打听‘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就一定是惊天动地的预兆。好呢,是佛光再现,坏呢,是灭教之灾。几百年了,我们一直都在等待。”

香波王子说:“请教上师,佛光已是如日中天,怎么还能再现?圣教本是免灾之教,怎么还能自己有灾?”

“就算佛光等于太阳,太阳也会陨落。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我们需要新的灿烂。等着我的回话。”眼镜喇嘛说罢,望了一眼香波王子身边的梅萨,走了。

眼镜喇嘛一去不归,那回话不过是风的语言。从噶丹颇章那边送来了藏戏开场的鼓乐。香波王子仰头望着大佛,发现已经看不到九十八朵云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了,只有莲花座下七朵抽象的浪花以最醒目的方式漂浮在眼前。

香波王子说:“佛经上讲,有八朵浪花,八种妙谛。可这里的浪花为什么是七朵?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

骤然一阵轰鸣。有人尖叫,有人大喊:“躲开,躲开。”

一块锅大的石头从上面滚下来,碾过大佛的身体,砸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瞪着彩丝大佛上的浪花一动不动。梅萨就像一只鹰,飞过去扑倒了他。许多人奔跑着,一片惊叫。

人们看到大石腾地跳起来,越过香波王子和梅萨,落在地上砰然一声碎了,地上一个大坑,天上一圈飞扬的土尘,谁也没砸着。一阵释然的叹嘘,表达了人们的喜悦:眼看要砸上的石头,突然跳过了人,本来不可能粉碎的石头,突然就碎了,这就是佛法。滚下来的石头,一经过释迦牟尼的身子,就变成了棉花,而且是长眼睛的棉花。

惊奇让人们忘了追究:谁把石头滚下来了?目的何在?

用经幡包了头的骷髅杀手站在不远处,愣愣地想:还有人也想杀死香波王子,他们是谁?他拿出手机,真想打给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你不相信我,你在责怪我,你又派了别人,或者你在亲自动手。”但是他忍住了,黑方之主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让他消除那些不断产生的疑惑。

香波王子和梅萨爬起来,互相拉扯着离开了那里,突然又停下了。

香波王子回头说:“看啊,七朵浪花的下面,那尊护法女神的头上,有一个藏文词‘阿姐拉姆’。”

梅萨瞪起眼睛说:“是啊,是‘阿姐拉姆’。”

香波王子说:“怪不得大佛莲座下的浪花是七朵,因为它们代表了七姊妹的‘阿姐拉姆’和藏戏的起源。”看梅萨愣怔着,他又说,“大约十五世纪中叶,噶举派僧人唐东杰波看到人们渡河困难,发誓要在藏地各条大河上架起桥梁。为募化经费,他四处奔波。有一天,他来到山南的琼结,看到白娜家的七姊妹美貌出众,能歌善舞,想到度母曾经有过下凡的梦示,就灵机一动,以僧人的权威组成了一个戏剧班子。唐东杰波搬来佛经故事,又为故事中的人物编创了唱段,以歌舞剧的形式流动演出,筹集修桥经费。最后桥建起来了,藏戏同时也产生了。所以在西藏,藏戏的称呼是‘阿姐拉姆’,意思是‘仙女大姐’。‘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以七姊妹的形式来到人间,造就了最初的藏戏。”

梅萨沉吟着:“七姊妹的藏戏?七度母的化身?”

香波王子说:“既然‘阿姐拉姆’是七位度母的化身,就肯定和‘七度母之门’有关系。我们从彩丝大佛上看到了九十八朵云彩——九十八把躺倒的铜壶,又得到了去观看‘阿姐拉姆’也就是藏戏的启示。更重要的是,在两种启示出现的同时,我们躲过了两次暗杀。这也许是好的缘起,说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唯一的法门’离我们已经很近了,有可能就在哲蚌寺。”

两个人朝着哲蚌寺的噶丹颇章走去。

骷髅杀手跟了过去,没走多远,手机响了。黑方之主?他赶紧掏出来放到了耳边。

黑方之主说:“香波王子还活着,你发动了那么多游手好闲的人,并没有达到目的。”他顿了顿,“不过目前,你还是我最信赖的人。”

骷髅杀手心里轰的一热,马上又冰冰的。他听出来了,这是督促也是威胁,“目前”总会过去,如果他还不能杀了香波王子,血淋淋的使命和伴随使命的修行圆满就将和他擦肩而过。他战战兢兢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让你满意,会让你满意。”

黑方之主说:“有人想用石头砸死香波王子,你看见了吧?其实比赛早已经开始,谁都在修炼,谁都在追求圆满,谁都想领先。”

“不会是你和你的助手鹫头病魔吧?”

“不知道。”黑方之主挂了。

和以往一样,黑方之主的电话之后,骷髅杀手总是郁闷,总让他更加思念格桑德吉。他和以往一样拨通了格桑德吉的电话,格桑德吉也和以往一样拿起了话筒。两个人又像以往一样沉默着,倾听对方的呼吸声。

快到格桑德吉挂断的时候了,她听不见他“你回家,我也回家”的呼唤,又该失望了。骷髅杀手心底里涌出绵绵悲伤,到达嘴边,变成了一串会拐弯的词: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

骷髅杀手愣住了,自己在唱歌,自己居然还会唱歌,而且是他追杀的香波王子唱过的仓央嘉措情歌。而且——已经过了时限,格桑德吉仍然听着话筒,没有挂断。

骷髅杀手要接着往下唱,却发现下面的不会了。赶紧返回来重唱,就两句,一遍又一遍,直到格桑德吉一声长叹后,电话那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