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昌都镇,天就亮了。进入昌都镇区时,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昂曲桥,来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挂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买了早点,一边充饥,一边谨慎地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意识到玉树结古方面已经通报昌都,汽车站肯定有警察设伏,希望能在离汽车站远点的地方拦到一辆去拉萨的长途车。但是没想到他们一过昂曲桥,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辆面包车在一百米外跟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车内,一个老警察吩咐几个年轻部下:“不要急着动手,先看看他们来昌都准备干什么,最好能在作案现场实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还是跟得太紧了,香波王子一回头发现了慢慢走动的面包车,拽起梅萨,加快了脚步。警察意识到已经暴露,加速追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拐进一条街道,在一些骑马和步行的人群里穿来穿去。六七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在后面奔跑。他们熟悉环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萨发现路已到尽头,必须左拐或右拐时,路口已经被堵住了。

警察们吼叫着,扑过来瓮中捉鳖。

这时从香波王子后面跑来一队骑马的喇嘛,用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个跳下马,把缰绳塞到香波王子手里说:“快去强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从小骑过马的,先扶梅萨上去,然后自己跃上马背,驰骋而去,把警察和他们的喊叫远远甩在了身后。快到高高的第四阶地了,参差巍峨的强巴佛殿、宗喀巴殿和护法神殿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喇嘛闪出来拦住了他们:“下来,下来,把马给我。”又指指两排白墙僧舍的中间说,“你们快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惊:“牧马人?湟源县城丢失的牧马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小喇嘛:“谁把这辆车停在这里了?”

小喇嘛说:“你自己。”说罢,拉着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摇晃着头,云里雾里。

牧马人行驶在昌都镇的街道上,路过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无事。在结古警察给昌都警察的通报里,只有白色卡车,没有牧马人。牧马人从容不迫地离开昌都镇,朝着拉萨驶去。

但是香波王子并不高兴,觉得有人不仅盯着他,还想操控他。这个人是谁?他是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人,从来都是自己支配别人,现在竟要受到一个隐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这个人的意志拗着来:丢弃牧马人,偏不开,坐长途汽车去拉萨。他说:“梅萨你说过,伏藏一现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会自动消失。怪不得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打开’七度母之门‘,就是因为不良分子一直伴随着我们。”

梅萨说:“你指谁呢?”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是谁,所以我郁闷,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们要来昌都。”

梅萨说:“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少吗,你应该习惯,应该把牧马人的归来看成是神的帮助,有了它总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还是闷闷不乐,路过公路边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冲积扇时,他把车开上去,停了下来。他静静地坐着,她也静静地坐着,都不说话。

突然,香波王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把梅萨拉下车,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梅萨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回应。她感觉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欲望,而是灰心、孤独、脆弱和迷惘。她内心一痛,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声说:“你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

梅萨推开他,脸红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愤怒或激动,悔罪好像更确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长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终于实现了。“不不不。”她反应激烈地说,“我不想听你说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门’,你什么也别说。”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们共同的需要是发掘伏藏。”

香波王子说:“这个没问题,我以生命发誓,掘藏到底。”

梅萨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别作践了生命,你连烟、酒、肉都舍不得戒,还侈谈什么掘藏。你根本没有接近’七度母之门‘的资格。我早就说过,戒除一切不清净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伟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学告诉我们的真理。”

香波王子睁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烟,戒肉呢?”

“那就预示着掘藏失败,预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预示着你将离我而去?”

“一定会的,因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爱情并不取决于自己,痴迷于诱惑和屈从于强迫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里是西藏,到处是荒山野岭……”

梅萨转过身去,毅然从腰里拔出藏刀,像熟练的护士扎针一样迅捷地扎向自己的胳膊。锋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开始是摇晃的,渐渐不动了。

香波王子大惊失色,喊道:“你别这样。”又无奈地摇摇头,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用最大的力气扔向了宽阔的冲积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萨的胳膊说:“戒戒戒,我向你发誓,什么都戒。现在可以了吧?”

梅萨把扎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视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还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动,而你并没有感动我。”

“说吧,怎么才能感动你。”

“你能用仓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吗?如果能……”

“你就属于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来:

和我相爱的情人,

已经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积郁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调的悲伤是前所未有的,仿佛香波王子经历了所有的痛彻、所有的爱情悲剧,让人感觉他胸腔里有一冬的冰凉、一秋的凄惨。

泪水慢慢在梅萨眼眶里聚集,缓缓流出。

香波王子高兴地惊呼起来:“你哭了,我感动你了,你属于我了。”

他热烈地拥抱梅萨,想吻去她眼中的泪。

梅萨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劲往后推,拒绝着香波王子的拥抱和亲吻。她泪水后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过去:“你不懂,我是为智美难过。”

香波王子松开了手,似乎这才想起,智美尸骨未寒。

又听梅萨说出更加冰冷彻骨的话来:“我更为仓央嘉措难过。”

香波王子愕然。梅萨接着说:“一个自称仓央嘉措转世的人,一个整天把仓央嘉措情歌挂在嘴边的人,其实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香波王子如同被人打了一闷棍,死僵僵地瞪着她。

成年以来,香波王子以情圣自居,风流倜傥,情场上漫天撒网,遍地开花。用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比喻,也不过分。天下只有他拒绝姑娘,哪有姑娘拒绝他的。就算遭受一次挫折,也不至于挫败他的信心,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缘分而已。如今天大的遗憾出现了:最不该拒绝的梅萨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竟是他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最不配拥有爱情。

香波王子后退一步打量梅萨,这个他深爱的姑娘,让他看不懂了。一贯口若悬河的他这时出现了口吃:“你,梅萨,你,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梅萨说:“我再也不想听你唱仓央嘉措情歌了,不是怕被你感动,是怕仓央嘉措情歌被你糟蹋。”

香波王子窘得脸色通红,细瞅过去,发现梅萨远了,仿佛跟他已不是同类了,中间横亘着整个西藏,用心用手都是抓不住的。但毕竟他禀赋是争强好胜,是有强烈自尊心的,不甘与征服依然左右着他。他什么也不想干了,追求暂停,情欲罢休,就想着一件事,把仓央嘉措情歌唱好,唱出最锐利的锋芒,刺痛她,感动她,让她的眼泪腌渍她。

忽然,他望着天空大声说,“今天,此刻,当着我心中的‘七度母之门’,当着身前身后、天空大地西藏所有的神灵,我想跟梅萨有个誓约:如果我用仓央嘉措情歌唱不出她的眼泪,我香波王子就不是男人,就说明仓央嘉措遗弃了我,我不配拥有爱情,我将离开梅萨和所有女人。在誓约兑现之前,如果我对梅萨有任何妄念妄动,佛不佑,神不保,天诛地灭!”

梅萨也仰望天空高声说:“我也发誓,只要我身边这个叫香波王子的人,为我唱的仓央嘉措情歌能够感动我,让我流泪,我就属于他,包括我的肉体、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灵魂!”

又上路了。香波王子说:“你现在可以摘掉你的牛绒礼帽了,它虽然漂亮,但戴着不方便。再说,你有一头这么浓密漂亮的头发,用帽子压住多可惜啊。”

梅萨说:“伏藏学告诉我,对那些衣冠整洁的人,神灵会格外关照。”不过她还是摘掉了牛绒礼帽,把它扔到了座椅后面。

香波王子迅速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用刀呢,而且那么狠?”

梅萨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说:“伏藏学还告诉我,对那些用自残发过血誓的人,神灵的关照将成倍增加。”

香波王子紧打方向盘,绕开了一块从山上滚落的石头。

大概是香波王子戒烟、戒酒、戒肉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出奇的顺利。他们路过了八宿、波密、林芝、工布、墨竹,都是些风光无限的地方,让香波王子低落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虽然他以前不止一次地来过,但这些地方每一处都是来不够的,多看一眼就多一种福分。他又开始唱仓央嘉措情歌,却没有了以前的洋洋自得。梅萨的话严重损害了他一贯的自信,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真的我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