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县城吃了饭,又买了锅盔和矿泉水带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轮换着开车往前赶。但是他们一出餐馆就发现牧马人不见了。

梅萨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是锁了车门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只能不要了。”

梅萨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描淡写,瞪着他:“你那么喜欢牧马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我们需要它。”

香波王子说:“丢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车人迫不及待地打草惊蛇,很可能是提醒我们:你们又被盯上了,牧马人目标太大,很危险,你们不能再开了。我猜想,他会一直跟着我们。”

梅萨问:“你琢磨他是谁?”

智美说:“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要甩掉他,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梅萨说:“这个我同意,打开‘七度母之门’,发掘‘最后的伏藏’,最忌讳的就是杂乱。伏藏一旦现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会自动消失,古代的掘藏无数次都是这样。”

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辆白色卡车从后面驶来。香波王子转身扫了一眼,看到车门上有“共和”两个字,便吼一声:“师傅。”

白色卡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的卡车,它的出现让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当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远徙青海的路。这条路以蜿蜒崎岖著名,比青藏公路难走多了,去拉萨的人一般不走这条路。但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车的光头司机是只要给钱就拉人的,问道:“我这车是拉过活羊的,臭哄哄的你们坐不坐?”香波王子问梅萨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现出了反应的敏捷,没等梅萨说出话来,已经踩着轮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于清晨到达共和县恰卜恰镇,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馆睡了一觉,黄昏时再度启程。还是那辆白色卡车,香波王子跟光头司机说好,就坐他的车去拉萨。光头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雇一两破卡车去拉萨?”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车驶向“河源北门”的乌海花石峡,天亮前到达黄河第一镇的玛多县城。车上的人在县城吃了早饭,换了智美开车。翻过黄河源头高旷的巴颜喀拉山顶,进入了玉树藏族自治州,下来就是通天河、结古镇。天黑了。

作为贸易集散地的结古镇在夜晚有一种暧昧而神秘的斑斓,街镇上的房间好像换了内容,一盏盏灯光是一层层惺忪,诱人而勾魂。一种属于草原的热烈而单纯的繁华,携带白天的余温,寂亮着不退。

梅萨说:“这里真不错,就是海拔高了点。”

光头司机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车撂到停车场,说他有个相好在这里开商店,“知道来了没去看她,骂死哩。”

香波王子付给他一千块,说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然后带着梅萨和智美来到镇街上,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家碉楼旅馆。

梅萨嘀咕道:“说好要把我们拉到拉萨,司机怎么变卦了?我感觉不对劲,他眼睛贼兮兮的,跟过来看着我们走进了这家旅馆,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智美说:“人家眼光没错,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

梅萨说:“看样子我们不能住这儿。”

香波王子说:“我就没打算住,赶紧走,警察马上就到。”

他们从碉楼旅馆的后门出去,一路上坡。香波王子说:“前面是彭措达泽山,山顶就是著名的结古寺。”香波王子带着他们上山走进寺院建筑群,在一些红墙白檐的殿堂间穿来穿去,又顺着一条小路往南绕过去。半个小时后,他们出现在丁字街口的结古影剧院对面,溜进一家饭馆,要了十斤手抓肉、十个大饼和十瓶啤酒,统统打包,然后来到了停车场的白色卡车跟前。

香波王子看看四下没人,用右肘一下捣碎了车门玻璃,打开门,坐进驾驶室,摸出一把钥匙插了进去。

梅萨惊问:“你怎么有钥匙?”

香波王子嘿嘿一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快上车。”

白色卡车驶出停车场,刚开上街,就见路灯下光头司机带个几个警察追踪过来。香波王子加大油门,忽一下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

光头司机喊道:“跑了,他们跑了。”

白色卡车直奔囊谦县和澜沧江上游,三个小时后进入了西藏。

香波王子心里一阵松快,仿佛一进入西藏,所有的追踪就不会再有了。其实朦胧的感觉里,更多的倒是扑入故乡怀抱时的激动。好像激动和由来已久的眷恋就是保护,比别处更浓烈更坚固的信仰就是依靠,迎面而来的西藏第一座经幡猎猎的鄂博就能壮胆。他不怕了,似乎什么也不怕了。香波王子唱起来:

为爱人祈福的经幡,

飘扬在柳树旁边,

看守柳树的阿哥,

请别用石头打它。

身边的梅萨说:“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你不累啊?”

靠窗口的智美说:“你不累我累,不要唱了,我想睡一会儿。”

香波王子一手攥着啤酒瓶,痛快地喝着:“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仓央嘉措情歌,你害怕失去梅萨是不是?情歌是我的武器,我已经向你宣战了。”

智美嘲弄道:“吓死我了,一听到宣战,我马上屁滚尿流。”

香波王子说:“这里是西藏,是信仰的天堂,就是呛一口尘埃,那也是净土。别说你,就是乌金喇嘛、新信仰联盟,要是不皈依佛教,统统都得屁滚尿流。”

智美冷峻地说:“新信仰联盟认为人类绝对需要信仰,但信仰不等于宗教。皈依宗教其实并不是皈依信仰,因为信仰首先关注的是人类精神的纯洁与高尚、无私与奉献。而宗教却更在乎组建一个集团,然后争名逐利。”

香波王子说:“你错了,你把宗教集团当成了宗教。”

智美说:“都一样,都要垄断信仰,禁锢思想,迫使许多人因为不愿意或者没有机会加入宗教集团而失去信仰。所以新信仰联盟要挽救信仰,要把信仰从宗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变成更加普世的新信仰。”

香波王子说:“请问,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到底是什么?”

智美说:“目前还没有,正在寻找,一定能找到。”

香波王子说:“不用找了,只要读懂仓央嘉措,就算找到了。在仓央嘉措看来,宗教的最高理想就一个字:爱。”

智美冷笑道:“仓央嘉措怎么看待宗教,打开‘七度母之门’以后才知道。”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那就请听仓央嘉措的歌声吧。”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够白头到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

采来了奇异珍宝。

智美喊了一声:“别唱了。”

香波王子唱得更加抒情了:

高贵优雅的小姐,

容颜如此美丽,

就像熟透的桃子,

悬在高高的枝头。

隔着梅萨,智美伸过胳膊来,一把揪住香波王子的衣领:“我让你别唱,听见了吗?”

梅萨说:“智美快放开他,车要翻了。”

智美松了手:“梅萨,你让他闭嘴。”

梅萨说:“嘴巴长在他身上,你让他唱;耳朵长在你身上,你可以不听。”

智美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听他唱?”

香波王子声音更加洪亮了。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山密林深处……

智美大吼一声:“停车,我要下去。”

车停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停,好像不把智美气死不罢休。智美从车前绕过去,拉开车门,撕住香波王子的衣服把他拽了下来。

两个男人面对面峙立着,在西藏寂静的夜空下,一个沉默,一个唱歌。旁边是梅萨,紧张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智美一拳打了过去,打在对方嘴角上,仿佛说我打烂你这张唱情歌的嘴。香波王子没有还手,还是唱:

没有一个人知情,

除了巧嘴的鹦鹉……

再一拳,又一拳,都在嘴上,香波王子摇晃着,倒地了,还在唱:

巧嘴的鹦鹉啊,

可别在外面泄露。

“看来你是宁死不罢唱了,那你就死去吧。”智美压住了他,轮起拳头一下一下揍着。香波王子还是不还手,也没有躲避,只是用一张烂嘴倔强地唱着。好像情歌就是回击,就是呻吟,就是惨叫,就是痛哭。

梅萨扑过去,推搡着智美。

“梅萨你不要管,让他打,让他打。”接着又唱起来: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香波王子脸上堆积着青紫,鼻子、眼角、腮边都流血了,疼得他一声声地吸着冷气。但仓央嘉措情歌没有断,依然坚顽地从他血嘴里流淌着: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否再次相逢。

智美从香波王子身上爬起来,也拉着对方站起,阴沉沉地说:“既然你抱定了死的决心,那我也不想活了。”说罢,抽出自己的藏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们决斗,西藏的男人就应该用西藏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只能决斗。”

香波王子揩着满面的血说:“我同意,你杀不了我,仓央嘉措情歌就要唱到底,只要情歌唱到底,梅萨就属于我。”

智美说:“也许我也会唱情歌,活着的是我。”

梅萨哭着说:“那还不如我死。”

香波王子推开她说:“你要是死了,我们两个都得死,你要是活着,我们还能活一个。”又面对智美,“但决斗不能在这里。”

智美说:“那你说吧,在哪里?”

“应该在昌都强巴林寺大门口的平台上,那里可以看到昌都全貌和澜沧江。一旦我死了,死前看到的是昌都城,我就能托生在城市里。看到的是澜沧江,我的灵魂就能乘江而去,选择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停下来。”

香波王子舔了舔流出嘴唇的血迹,粗喘了几声,又说: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加惹坝。当年莲花生大师在喜马拉雅山南麓的洛门密林黑洞中修行时,受到一大批被称为’斩杀者‘的恶魔信徒的挑衅。’斩杀者‘说,作为圣者,你要是在修持完男女密道之后,解脱(意为杀掉)她,并吃掉她的肉,喝掉她的血,你将获得欢乐和权势以及无与伦比的神通力。否则你的圣者之名就是不真实的。莲花生大师大怒,立刻显现九头十六臂的忿怒金刚相,镇服了那些恶魔信徒’斩杀者‘。只有一个名叫塔巴纳波的’斩杀者‘不服,发下毒誓说,为了反对你的教理,我的转世将和你决斗。”

梅萨拿出纸巾,要揩去他脸上的血,他躲开了,接着说:

“若干年后,莲花生大师来到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斩杀者‘塔巴纳波。决斗就在澜沧之头、强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坝。自然是莲花生大师获胜。从此加惹坝成了佛教的福地。传说在那里多次发生过圣教和外道的决斗,祈请过莲花生大师的佛教徒,没有一次失败的。你不是莲花生大师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齿地说:“事到如今,没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发的时候,还是香波王子开车,还是不屈不挠地唱着仓央嘉措情歌。梅萨和智美再也没说什么。智美就像听着魔咒,痛苦得埋下头,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决斗,决斗,昌都决斗。

类乌齐到了,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有一股潮湿而清新的泥土气息。白色卡车左拐往东,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过了桑多桥。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再有大约五十公里,就是藏东重镇昌都了。”然后还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脚踩住刹车,梅萨和智美朝前冲去,汽车里丁零当啷一阵响。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过的山体塌下来才不久,月空下还有烟雾扬起,路被积土堵得严严实实。三个人下车,朝前走了走,听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还在哗啦啦往下淌,赶紧回到卡车旁。

梅萨说:“往回开吧,停在这里会埋了我们。”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退路,追兵就在后面,只能弃车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萨还要说什么,就见智美已经踏上积土的顶端,准备翻过去。

更大的塌方还在发生,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土石倾泻而来,铺天盖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往后跑,总算躲过了土石的追击,回头一看,智美已经消失在尘土灰烟里了。

梅萨尖叫起来:“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刚刚垒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处,四下瞭望,没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过去,把梅萨连推带抱,带离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响的塌方,岩石疾风般滚荡。他们跑向百米开外,停下来再看时,两山之间深阔的低凹已经不见了,一座土坝黑森森地隆起,弥扬的尘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风阵阵。

就这么快,一个同伴不见了,一个生命逝去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让他无言而伤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虽然心灵是一只更加透彻的眼睛,但在这个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觉不到侥幸会眷顾智美。他想到梅萨非常难过,就尽量不去打搅她,没料到梅萨会主动问起来: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说说?”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见她脸颊湿湿的,泪水经过的地方,成了闪闪的沼泽。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目标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说:“昌都的藏语意思是河水汇合处,汇合之水指的是澜沧江上游的两大支流昂曲和扎曲。这里古来就是连接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的交通孔道。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径昌都时就预言,如此形胜之地将来定能兴寺弘法。六十四年后,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红壤第四阶地上创建了强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仓央嘉措到过这里,这位落魄的神王离开西藏时,就是从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师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会地走在了同一条路线上,但却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际。”

“是啊,不同的遭际,总有不同的遭际,智美就这样走了。”梅萨呜呜呜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