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香波王子没想到,这一次是珀恩措主动打给他的,高兴得就像找到了“七度母之门”:“一定是我在佛前的祈求起了作用,你终于开机了。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以为你已经……”
珀恩措说:“本来早就跳下去了,又觉得还有话说,就等着,等着想说的时候。”
“现在想说了?”
“不,现在想死了,说完了以后就死。”
“那你就不要说了,继续等着,我不听。”
珀恩措乞求道:“你还是听听吧,你不听,我就带走了,我给这个世界连诉说都不会留下了。”
“好吧,好吧,你慢慢说。”
珀恩措声音很细地说:“我是个早熟的人,很小就知道,是父母在床上的痛快产生了我,我是罪孽的产物,我一出生就带着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孽。我一天天长大,常常问自己:这种罪孽带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厌恶我的父母,他们是地道的藏民却不信佛,所以我也不信。他们留给我的,除了离异后对我和哑巴妹妹的漠不关心,再就是一所房子。后来妈妈的新丈夫、一个信佛的男人夺走了我的房子,还打了我,我就更不信了。爸爸准备帮我把房子夺回来,没来得及就在车祸中死去。好在公司给我开得工资不低,我能租房还能养活我的哑巴妹妹。这之后,我的生活就变了,先是吸毒,戒了后,又开始酗酒,酗酒带给我的是酒精中毒,每喝必醉。我知道我漂亮迷人,在这个浮华世界里,我可以随心所欲。我没有爱,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我跟男人的交往都是性、性、性,充满了冒险和占有。当一天晚上我把自己交给三个男人而癫狂到天亮之后,我开始一见男人就恶心。性放纵带给我的恰恰是性厌恶,我从此罢性。但是后来又变了,我发现一个女人只有产生无法自抑的爱情时,才会进入真实而确切的生活,才会有真正的愉悦,包括性交的愉悦。我有了爱情,我自己都吃惊我居然有了爱情。拿不准他爱不爱我,可是我爱他,就像内心里不觉落了一粒种子,很快长成了一棵树,葱茏至极。感觉是可怕的,疼痛的,但又有一种别样的骄傲和温爽。你骄傲你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你可以为他去死。哦哟,爱情原来就是想为他去死。他是一个警察。我们好了三年,这三年我滴酒不沾,也不跟任何别的男人来往。当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会娶我时,他却朝我怒吼一声:‘滚出去。’理由是他发现我的哑巴妹妹在吸毒。我觉得这不是理由,我妹妹是我妹妹,我是我,又不是我可怜的哑巴妹妹要嫁给他。我要求他解释,他说‘我这样的人需要跟什么人结婚你应该想到’。我能怎么办?一只随时都会被人踩死的蚂蚁,一个在惶恐不安中怯懦偷生的女人,怎么能向一个警察乞讨爱情?如果不是哑巴妹妹没人管,我早就自杀了。这时候我认识了你,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优秀但又让我最不敢爱的一个男人,于是自杀的念头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她不说了,香波王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问:“能告诉我抛弃你的警察是谁吗?我可以打电话,讲些关于爱情的道理给他听。”
“他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可以给他一种药,他吃了以后就会重新爱上你,并且永不抛弃。”
“什么药,这么灵?”
“仓央嘉措情歌。”
珀恩措喊起来:“别给我说童话,我不是孩子。”
“佛祖在上,我是真心的。这样吧,我们把那个警察一脚踢开,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说别人不爱你,还说我是最优秀的男人,一个你不敢爱的最优秀的男人现在开始爱你啦。你听着,我不是一个骗子,我句句实话。只要你放弃自杀,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们认识已经两个月了吧?不短了,足够产生爱情了。”
“你不过是想救我,等我不自杀了,你就不爱了。所以我必须自杀,带着你爱我的承诺,从这里跳下去。三十六层大厦并不高,从跳下去到死亡,也就十几秒吧,好啊,肉体粉碎,灵魂出窍。”
“原来你是相信有灵魂的,你的灵魂缺少主宰。”
“我不相信,不相信世界上有灵有神,不相信报应,不相信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甚至我都不相信人可以有一个区别于肉体的精神。”
“那你相信我吗?相信我能让你相信佛吗?”
“你能让我相信佛?什么时候,就现在?”
“快了,等我开启了‘七度母之门’,你就相信了。”
“为什么?‘七度母之门’是什么?”
“佛光,能让别人爱你,也能让你爱别人的佛光。”
珀恩措轻蔑地说:“又是佛,佛是从来不解决问题的,遇到不想死的人,他说好啊,快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吧,死了好转世。遇到饥饿的人,他说这辈子饥饿是上辈子没有积德,赶紧做好事儿吧。遇到别人欺负你,他说吃亏是福啊,以德报怨啊。最终不想死的还是死了,饥饿的还在饥饿,吃亏的仍然吃亏。尤其是遇到战争、地震、洪水,人死了那么多,佛在哪里?”
“那是因为人心不佛,更因为……”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这话你必须听,你死了你的哑巴妹妹怎么活?”
“不管了,想管也管不了了,她还在吸毒,是我当初传染给她的,我戒了,她戒不掉。我挣的钱都让她抽掉了,还不够,还要变卖首饰、衣服和一切值钱的东西,还要偷。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也许我死了倒好,我找过算命的,说她的结果一定比我好。”
“你不过是给你找了一个放弃哑巴妹妹的借口。”
“我买了人生保险,我死了,哑巴妹妹就有钱了。”
“她拿着钱再去买毒品你怎么办?”
“我活着都没办法,死了还能怎么办?”
珀恩措说罢,毅然挂断了。香波王子再次拨过去,她不接,急得他用手机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怎么办?怎么办?珀恩措就要死了怎么办?
梅萨冷笑道:“她哪儿是自杀,不过是借自杀跟你谈情说爱。”
香波王子大声说:“既然珀恩措在用生命谈情说爱,那就更不能不爱了。停下,停下。”
“停下干什么?你不发掘伏藏了?”梅萨说着,把翻译出来的“光透文字”递给了他,“快看看,到底是什么。”
香波王子捧着“光透文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一个劲地显现着珀恩措:“是警察抛弃了她,她是为警察才自杀的,我要是知道这警察是谁就好了。”立刻给珀恩措发了一个短信:那警察是谁?谁?谁?谁?谁?谁?
香波王子知道珀恩措不会回应,把手机和“光透文字”扔到座位上,双手抱住了头。然而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
珀恩措说:该不该告诉你呢?我要想想。
这就是说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希望,他立刻回信:慢慢想,我不吃不喝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