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波王子和梅萨又回到鲁沙尔镇,下了出租车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希望能看到那个偷钱偷走了眼的胖子。又知道这样的希望渺茫得几乎等于零,就沮丧得一摇三摆,像抽去了浑身的筋,连饥饿都忘了。梅萨买了面包让他吃,他把面包顺手给了一个要饭的老头。心想自己为了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殚精竭虑,连命都搭上了,眼看就要成功,想不到失败的原因竟是粗心大意。
梅萨问:“你怎么又来医院了?”
香波王子这才意识到他走来走去,就在医院和镇街头的塔尔寺之间穿梭。似乎潜意识里,他想按照“光透文字”出现的轨迹,返回去,再找一遍。如果时间能倒流,他就一定要把“光透文字”贴肉揣到胸怀里。
他们走进医院,来到二楼外科病房,看到病床平平展展的,那姑娘已经不在了。香波王子去问护士,护士说她走了,她说她交不起住院费。问护士她去了哪里,护士说谁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们去藏经楼看看。”他很想再见见那个老女人,神秘的老女人就像“七度母之门”一样吸引着他。更何况她暗中救了他的命,又让他见到了伊卓拉姆。
但是藏经楼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也没有了金光一片的一地灯盏。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消失了。今天的最后一批游客们就要离去,一个女孩正在推搡转经筒,一个男孩准备给她照相。香波王子看到,男孩照相的地方正是当时老女人指定自己等待的地方——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铜镜似的光亮强弱不一,照在男孩身上就使那细长的身子变形移位了。从十米以外看,男孩的身影会偏离真实的立足之地至少十公分。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警察开枪没有打中他的原因,是吉祥的佛光保佑了他,是伊卓拉姆的母亲那个老女人保佑了他。
梅萨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快走吧,我感觉这里很危险。”
他小声道:“‘光透文字’丢了,我等着他们一枪毙了我。”
梅萨从口袋里掏出老女人交给她的小型唐卡,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一切都是设计好了的。”
香波王子说:“伏藏当然是设计好了的,但我们呢,我们的行动呢,包括丢失’光透文字‘,难道也会由别人设计?”
梅萨严肃地说:“按照伏藏学的理论,历史和时间是一种设计,人生和事件更是一种设计。出生、死亡、福祸、荣辱、相遇、分手、敌人、朋友、爱情、仇恨、所有的状态、所有的心情,都是一种设计。历史早在发生以前,人生早在开始以前,开端和结果早在出现以前,就已经在冥冥之中设计好了。每种物、每件事、每个人都是被设计的一员。人类在天衣无缝的设计中一步不落也一步不超地走到了今天。一切生命、一切人都在已有的设计中挣扎着,奋斗着,苦闷着,欣喜着,不差分毫地沿着设计走向了终结,走向了新一轮设计的起始。”
“可我的行动全是随心所欲。”
“所有的随心所欲都是设计的一部分。”
香波王子一把从她手里刁过绘有伊卓拉姆的小型唐卡,塞给一个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神情矍铄的喇嘛:“送给你。”
矍铄喇嘛看了看唐卡,惊喜地“啊唷”一声,盯了他一眼,快步走了。
香波王子问:“刚才这个行动也是设计?谁设计了我?”
梅萨想说肯定也是设计,突然闭嘴,推推他:“快走。”
已经走不了了,黄昏的藏经楼门口,停靠着路虎警车和喇嘛鸟,王岩、碧秀、卓玛、阿若喇嘛和他的几个随从喇嘛立在车前,虎视眈眈地面对着香波王子和梅萨。
香波王子没有逃跑,听天由命地望着那些跟他过不去的人,心说扑过来抓吧,我无所谓。或许还是好事儿,能告诉我“光透文字”的去向。这些人懂得它的重要,会不遗余力地寻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梅萨说:“就这样结束了,你难道会甘心?”
香波王子说:“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叫,回头一看,藏经楼偏殿和正殿之间的木门前,那个矍铄喇嘛一边喊着“伊卓拉姆”,一边挥舞着小型唐卡。香波王子和梅萨几乎是靠着本能理解了矍铄喇嘛的意思,转身跑了过去。
矍铄喇嘛指着木门说:“往这边跑。”
香波王子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矍铄喇嘛说:“在拉卜楞寺,你就知道我了,我是加洋博士。看来你忘了,不要紧,我知道你就行了,为救你我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没忘,没忘,你是木匠扎西的哥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七度母之门’的守护神。”
来不及多说什么了,王岩、碧秀、卓玛和阿若喇嘛已经扑到跟前。梅萨拉着香波王子钻进了木门。加洋博士迅速关上木门,咔嚓一声锁住了。
就听门那边,阿若喇嘛和加洋博士吵起来。
阿若喇嘛说:“看来你是叛誓者的传人,你正在叛变你的本尊,佛法密宗会清除你的,文殊师利在上,赶快让我过去。”
加洋博士说:“你过去干什么?我在苦行殿给了你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授记’和机会,可你却荒废了它。你不如香波王子,本应该追随他协助他,却生出满怀的瞋忌之念,做了一个穿袈裟的警察。你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叛誓者。”
梅萨说:“还说不是设计,他等你都等了几十年。”
香波王子说:“顶屁用,‘光透文字’又不能回来。”
三个警察踹开门追了过来。香波王子和梅萨顺着石阶往山上跑,跑上半山腰的车道就听有人打喇叭。抬头一看,吃惊得不敢相信:前面竟然停着牧马人。
几乎同时,王岩也看到了牧马人,他对碧秀和卓玛说:“继续追。”自己转身往回跑,心说你有牧马人,我有“路虎”,看谁跑过谁。
逃跑的人上了车。牧马人在坑洼土路上走起来。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应该在这里等我们?”
智美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疤,把怀里的胜魔卦囊朝靠车门的那边拉了拉,算是回答,又问:“去哪里?”
香波王子说:“往西走,绕一圈,返回塔尔寺。”
这条道往前走会经过汉东,到达多巴。多巴是国家高原体育训练基地所在地,中国最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大部分都在这里集训过。香波王子的意思从多巴东返西宁,再从西宁南来塔尔寺。他还是想再去找找那个洗车的胖子。
“不用返回塔尔寺了吧?”智美得意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梅萨,从胜魔卦囊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白纸,丢到了后排座上。
香波王子拿起来看看,心里一抖,吼道:“原来是你啊,半路打劫,为什么要这样?”
智美迅速回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们就像死了爹娘一样痛苦?玩笑不是这样开的。”
梅萨知道智美决不是开玩笑,他安排洗车的胖子盗走“光透文字”,是想证明自己不光会占卜。他的能耐足以形成一种警告和预示:尽管主要是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但最后得到伏藏的必然是他。
“有点过分了。”她小声说。
智美不快地想:心疼他了?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我。
香波王子继续数落着:“以后千万不敢这样,我都有了自杀的念头。当然我不会一个人自杀,梅萨已经说了,你死我也死。是不是梅萨?”然后“哈哈”一笑。
“胡编乱造,又不是疯子,谁给你说这种话了?”
香波王子知道梅萨是说给智美听的,报复智美似的唱起了仓央嘉措情歌:
大河中的金龟,
能将水乳分开,
我和我的情人,
没有谁能拆散。
梅萨从香波王子手里拿过那张泛黄的白纸,放到太阳下面,看着渐渐显露的红、白、蓝三色文字,心情陡然豁亮,也跟着香波王子唱起来。
智美厉声道:“别唱了,赶快翻译。”
但显然现在不是翻译的时候,往西的路上,蛮横地堵挡着路虎警车。
只要王岩驾驶“路虎”,那就是飙车的速度,牧马人不可能是对手。智美无奈地刹住了车,车上的人都瞪着站在路中央的王岩。而王岩的眼光却是弯曲的,弯到了路虎警车的保险杠下,那儿躺着一个人,一个被路虎警车撞倒撞烂的人,地上的血就像撕烂的晚霞。
香波王子惊叫一声,他认出被撞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冲着王岩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的姑娘,那个披头散发、满身伤痕的白度母,那个庄重美丽、和小型唐卡上的绘像一模一样的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打开车门,跳到地上。
梅萨喊道:“小心警察,回来。”
香波王子不听她的,跑了过去。
伊卓拉姆死了,她一脸安详,表达心迹似的把一只白花花的手捂在胸脯上。
香波王子望着白花花的手心惊肉跳,它曾经出现在菩提大银塔的基座上那道半人高的圣门之内,引诱他和梅萨走向了黑暗的地下庙宇,走向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走向了后来的一切一切,白花花的女人手。
香波王子蹲在姑娘身边喊道:“伊卓拉姆,伊卓拉姆。”就像藏戏里的诺桑王子呼唤伊卓拉姆,就像三百多年前的仓央嘉措呼唤伊卓拉姆,每一个字都饱含悲怆和凄凉。
王岩掏出手铐走过来:“她死了,都是因为你。”
香波王子忽地站起来:“你为什么要撞死她?”
王岩说:“是她扑过来的,她想自杀。”
香波王子说:“你要是不想撞死她,完全可以停下来。”
王岩说:“是有点说不清,车速太快了,来不及刹车。”
香波王子瞅了一眼他举起来的手铐,一拳过去,打在了王岩的鼻梁上。王岩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一只手摁在了伊卓拉姆的鲜血里。他撑着血泊站起来,准备扑打时,香波王子已经钻进了牧马人。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来开。”
智美不紧不慢地说:“还是我来吧。”
牧马人启动了,朝着警察王岩开了过去,那种暗绿色的坚硬和执着像是告诉他:你撞死了伊卓拉姆,我们就撞死你。
王岩拔枪举铐挺立在车前,宁死不让的样子。牧马人冲了过去,也是宁折不弯的姿态。较量的其实是心理,坚定者胜,赌命者胜。
香波王子鼓励着智美:“冲,冲,冲,冲到跟前再停下。”
智美用面无表情的冷漠告诉同伴,他可不会冲到跟前再停下,既然对方已经撞死了别人,那就应该以牙还牙。梅萨似乎想阻止冲撞,看了一眼智美和手中的“光透文字”,又把头埋进怀里,闭上了眼睛。
王岩终于让开了,牧马人蹭着他的警服呼啸而过。但一瞬间谁也没注意王岩的手,那只手飞快地扔掉手铐,把满掌的血污抹在了牧马人的保险杠上。王岩说:“妈的亡命徒。”朝着牧马人开了一枪,打穿了后面的玻璃,打碎了悬挂在车内的金刚铃。
香波王子喊道:“没打上我们,这是‘七度母’的保佑。”又咬牙切齿地说,“操你个杀人犯,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110:“一辆路虎警车撞死了伊卓拉姆,正准备逃逸。司机以为他是警察就可以执法犯法,人民群众是不答应的。”后一句话他连说三遍,心说但愿在下来的行程中,警察和阿若喇嘛统统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