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喇嘛以为已经来到塔尔寺抢先掘藏的竞争对手香波王子,这时候还在青海省的省会西宁市。
他们住下了,住在新概念大酒店,照例开了两间房,香波王子一间,智美和梅萨一间。三个人在餐厅吃了饭,然后回房间休息。
香波王子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哼着情歌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向同伴的房间。他希望智美现在就兑现他的承诺。
门虚掩着,香波王子推门进去,正要叫一声梅萨,猛然感觉眼前一片缭乱,一股气浪汹涌而来,自己顿时被淹没了。
有一种声音只属于性爱,那是无意识的婴童之声,是人发自肺腑的原始古朴的快乐之音。但到了梅萨口中,就成了情歌的余韵,是仓央嘉措情歌的袅袅古音从艺术天堂来到了性爱天堂,遥不可及的想象在现世的欢喜中骤然成为呢喃的天籁,被两个鲜活动感的肉体激情澎湃地演绎着。香波王子心说我们只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看不到仓央嘉措性爱,这就是仓央嘉措性爱,所有人的美妙快乐都是仓央嘉措的性爱。仓央嘉措是一个标准,情爱与性爱的标准,是一种意境,诗与情、歌与爱的意境。但此刻意境不属于香波王子,他兴冲冲走来,却只能叹息着离开。
这时智美回头看见了他,突然起身,冲他招了招手。
香波王子愣住了。智美披上衣服过来,微笑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里面推,似乎马上就要兑现离开梅萨的承诺。惊愕中,香波王子已经站在了梅萨面前。
迷迷离离的,梅萨睁开眼,看见了香波王子,以为是幻觉:她刚才闭着眼睛把智美想象成了香波王子,智美就真成香波王子了。她心里一阵凄凉,心说对不起智美,我能够支配我的身体,却不能支配我的心。你肯定发现了,发现我的心思已不在你身上。但是智美你也不必就此离开,毕竟是你而不是香波王子在和我做爱,毕竟我在肉体上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来啊,再来啊,你可以停下,我停不下来,智美我保证,保证再也不把你想象成香波王子了。
梅萨勾起头,急切地招手。
智美一声惊诧:“香波王子你来干嘛?”
梅萨猛然惊醒,瞪眼细看,眼前是真的香波王子,他身后才是智美。她忽地坐起,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喊起来:“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智美小声对香波王子说:“你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她有严厉的家教传承,最讨厌,不,几乎仇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看见她的裸体。”
香波王子回身,注视着智美脸上的微笑。
“出去,出去,智美你把他打出去。”梅萨声嘶力竭地喊着,拿起床上的衣服,胡乱往自己身上套,怎么也套不好,干脆拉开被子盖住了自己,满脸悲哀地说,“妈妈呀,我今天差一点,差一点下地狱、做畜生。”
香波王子朝外走去。智美送他出来,笑道:“我没有食言,是你自己失败的。你已经看见了,她从骨子里反感你,你还是死心吧。”
香波王子摇摇头,转身走开,胸腔里酸酸的,酸酸的不是情绪而是情歌。高兴是情歌,悲伤也是情歌,失望、无奈、惊讶、不解、懊恼等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还是仓央嘉措情歌。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来,好像此刻他真成了仓央嘉措,又好像仓央嘉措在数百年前就已经用情歌替他替所有人表达了热恋和失恋的全部感情。
一百棵树木里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少年我从不知道,
树心早已经腐朽。
杜鹃从门隅飞来,
为了思念的神柏,
神柏她变了心意,
杜鹃伤心又徘徊。
他一直在唱,毫无睡意,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失恋的悲歌,都是伤心的倾诉,好像他挺拔高大的身躯比别人更多地储存了敏感和脆弱,让他越来越深地沉浸在仓央嘉措的语境里头,清莹而凄凉地荡漾出一股股的伤逝之水。他不知道梅萨一直在听,他和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做爱,是重新开始的做爱。仿佛智美要用奋勇和耐久证明自己,梅萨也要用重新燃起的欲望释放自己和安慰智美,但是最终他们发现失败了,做爱引出的不是情水欲浪,而是眼泪。梅萨哭了。
是仓央嘉措情歌让梅萨流泪不止,而且它影响的还不仅仅是心理和情绪,更是生理和本能,就像无法控制的饥饿和睡眠。随着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一种条件反射出现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泪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着,流淌着,就像灵魂之间无形的狂爱,觉得是存在的,却永远是摸不着的。智美和梅萨只好匆匆结束。
智美冲着隔壁房间大吼一声:“别唱了。”
然而没有停止。香波王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干涉而停止仓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和条件反射,他醒着他就必须唱。
梅萨哭出了声。智美不知所措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突然意识到,他刻意给香波王子挖了一个陷阱,但真正陷进去的却是自己。他盯着梅萨,感觉她眼中和泪水搅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深深的哀怨和对他的疏远,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里一阵绞痛,跑出去挥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间的门。
情歌终于停止了。香波王子打开了门。两个男人对峙着,智美不断把拳头攥起来又伸开,眼里的怒火腾腾地燃烧,都可以看到蓝色和红色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脸上,也堆满了坚定和勇毅:要打谁不会打,来啊。一场恶斗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几乎在同时,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说:“我记得仓央嘉措从来没打过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说:“仓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会唱死自己的。”
“这只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期待,你为什么要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萨。”
“你等着,我一定要把梅萨从你和乌金喇嘛手里夺回来。”
“不可能,‘七度母之门’不是情歌,是挽歌,是唱给佛教的挽歌,到时候连你都得回到乌金喇嘛这里来。”
“想爱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挽歌。我们还在这里说什么?既然睡不着,不如连夜出发去掘藏。我相信‘七度母之门’和仓央嘉措会让梅萨爱上我。”
智美冷笑一声:“‘七度母之门’只能撕碎爱的谎言,仓央嘉措遗言一定会把‘圣徒丑闻’进行到底,不信走着瞧。”
香波王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好放弃了,不是梅萨,是生命。”
三个无法入眠的人,连夜离开了新概念大酒店。
西宁的夜晚让香波王子大喜过望:居然一盏灯都不亮。原来那天晚上一辆汽车撞倒了高压线杆,引起城市东部大面积停电。香波王子以为,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后面路虎警车和喇嘛鸟追踪而来,黑暗也会掩护他们安全离开。他来过几次西宁,对这个城市的主要干道记忆犹新。他让智美从宽阔的城东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尔寺的高速路,突然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里已是城南,城南是有电的,灯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高速路收费站的警车和警察。牧马人转身就跑。警车追了过来。
智美说:“我们现在往哪里跑?”
香波王子说:“原路返回。”
牧马人原路返回到没有灯光的城东,关了车灯,胡乱走了一阵,突然发现走进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经甩掉了,他们在死胡同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由香波王子开车,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须搞清楚警察仅仅堵住了去塔尔寺的路,还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宁的路,如果是后者,就说明人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塔尔寺,不过是四面围堵,瓮中捉鳖。他们走向城市西头通往青海湖的高速路口,远远看到那儿也有警察警车。
“车是开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说,“再说牧马人目标太明显,即使开到塔尔寺,也很危险。”
他们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车开进了地处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学院。
这是个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调查仓央嘉措事迹时,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里。离招待所不远,是一片家属区,他把牧马人停靠在一个隐蔽的夹角,望着招待所说:“智美你算算,继续走,还是暂时躲起来?”
智美手进斜背在身上的胜魔卦囊,摸出一个水晶珠看了看说:“走吧,离开西宁前不会有大事儿,不过还是要小心。”
但是他们刚刚走出民族学院大门,就听有人大喊一声:“抓住他们。”十几个警察嗖嗖嗖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人朝三个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个警察摁倒他,反扭着胳膊,咔嚓一声上了背铐。等他被拉起来,押向警车时,他发现梅萨也被上了背铐,在警车门口痛苦地弯着腰。两个警察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同伴,见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觉抓住了,眨眼你手里又是空的,再抓,连影子也没有了。
智美跳脱了,这个被乌金喇嘛蒙蔽了头脑的傻瓜蛋,逃跑起来居然比谁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萨被押到了西宁市刑警队。审讯是分开的,问题却一样:为什么跑?既然你们没做什么,怎么见警察就害怕?这样的问题让香波王子和梅萨顿时醒过来:警察要抓的根本不是他们。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回答差不多:我们是藏民,草原上生活惯了,城里的规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虚,担心误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还着意加了一句:我们是正派人,男女作风上什么问题也没有,不信你们检查。很快就放了,警察告诉他们,两小时前发生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
香波王子说:“照你们这样随便抓,肯定会冤枉好人。”
警察说:“照你们这样见警察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上出租车,连夜赶往距离西宁二十五公里的塔尔寺。
香波王子说:“你给智美打电话,让他自己去塔尔寺找我们。”
梅萨低着头说:“我已经打了,关机,大概没电了。”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都好像有些别扭。尤其是梅萨,只要面对香波王子,脸就会发红,头就会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体,她在他面前就只会是裸体,就永远是裸体。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来,当然都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着唱着就听梅萨说:
“请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难过。”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来,心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会让一切有情人难过。或者说,听了仓央嘉措情歌难过的,都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尽头,塔尔寺迎面扑来,别扭和难受自动退让着,当掘藏的神圣和紧迫溘然而来时,两个人顿时自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