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兰州从前是一个少雨的旱城,这些年雨水突然多起来,而且说下就下,没有酝酿。停靠在黄河桥头的牧马人里,热气和汗气纠缠在一起,加上香波王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三个人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但注意力一点也不分散,好像世界是不存在的,除了仓央嘉措和玛吉阿米以及情歌。

突然梅萨说:“看来没有玛吉阿米,就没有仓央嘉措情歌。”

香波王子说:“这样想就对了,在仓央嘉措的生活中,玛吉阿米占据最重要的地位,没有她,不仅没有情歌,也没有仓央嘉措。如果说仓央嘉措是爱情的象征,玛吉阿米就是爱情的保姆,是她诱发并培育了仓央嘉措的爱情。她就像山宗水祖,以此出发,大山绵绵,阔水汤汤。”

梅萨发自内心地说:“真让人羡慕。”

香波王子说:“知道为什么孔雀尾毛是玛吉阿米的标志吗?因为在印度民间的传说里,孔雀公主是天上人间最美丽的女人,是天地精华的显现。佛教借此发挥,说所有的度母神在通过观世音化现为佛门女神之前,都是孔雀的转世,都有过从孔雀公主到凡间女子的经历。孔雀是美丽圣洁的灵物,由它转世的女人,身上都有蓝色的孔雀尾毛的胎记。”

梅萨说:“玛吉阿米,孔雀尾毛做标志的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仓央嘉措也有动物标志,那就是鹦哥,在藏族的传说里,鹦哥是爱情的象征。”

梅萨望着香波王子胸前的鹦哥头金钥匙说:“你不会是在说你自己吧?可惜你的鹦哥头是锻造出来的,如果是长出来的,就长在你身上,那你就是仓央嘉措的转世了。”

“这可是天神的锻造,我的祖先的宝贝,跟我的命一样重要。”

“那也无法避免重复,天神一锻造一大堆,一人发一个,你的祖先侥幸得到了一个。而我相信,能代表仓央嘉措的‘鹦哥’,绝对是天底下唯一的鹦哥。”

智美慢腾腾地说:“能不能说正经的,你们总是跑题。”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是爱情让掘藏跑题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伏藏的目的是为了圣教不会消失、教言不会掺杂、加持不会衰弱、传承不会断裂。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却恰恰相反,不断显现的‘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让我们触摸到的是一个宗教叛逆者的灵魂,他用世俗的爱情否定了神圣的戒律,让圣教感到了惶恐。惶恐也许是这位教主带给圣教的唯一礼物,而圣教带给他的却是压抑、苦闷和愤怒。”

香波王子说:“只能说暂时是这样,我不相信仓央嘉措会压抑到底,苦闷到底,愤怒到底。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你们相信愤怒是极端而持久的,而我只相信爱情。仓央嘉措把情歌唱响了西藏,用情歌轻而易举地主宰了人们的精神。为什么?因为西藏就像需要宗教一样需要爱情,爱情与宗教不仅不抵触,而且是互为表里的胶结体,是天下第一的水乳交融。”

智美说:“这只是你的愿望,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涤罪的世界,宗教的存在首先不是为了追求爱情,而是为了洗清罪孽。”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如果没有罪孽呢,宗教洗涤什么?仓央嘉措没有,我也没有,我相信你们两个也没有。”

智美说:“所以这个世界不需要宗教。”

梅萨看到香波王子睁圆了眼睛要反驳,赶紧说:“不说这些了,集中精力往下掘藏吧。”她把“光透文字”拿起来看看。大概是随着转经筒长久旋转的缘故,边角有些残损,纸面上密密麻麻一层皱纹,但阳光下古老的伏藏语言还是清晰可辨的,伏藏语言旁边是她的翻译。她说,“了解了‘授记’给我们的历史,我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下面的‘指南’是什么意思?”说着念起来:

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

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

圣门之内,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

香波王子说:“我想听听你们的高见。”

梅萨着急地说:“别卖关子了,我们没高见,就想听你的。”

香波王子点着一根烟,抽了一口。

梅萨拿出纸巾揩着眼睛说:“别抽了好不好?你又抽又喝,浑身都是脏毒,一点也不清净,按规矩,不清净的人是不能接近伏藏的。”

香波王子说:“不清净的还有心灵,我的心灵更肮脏,胡思乱想。我知道我不配掘藏,可为什么偏偏摊上了我呢?”

梅萨说:“机会到了,你必须改变自己。”

香波王子说:“很难。不说我了,说‘指南’吧。‘脐带之红’,显然指的是宗喀巴和他的诞生地。‘宗喀’是藏语古地名,指甘南积石山主峰宗喀杰日以西、青海湖以东、湟水以南的地方。当初,元帝忽必烈感念大国师西纳喇嘛对朝廷有功,要赏赐封地,请他在喇嘛教流行区域的甘青西藏挑选。西纳喇嘛花四年时间到处走动,最后选中了宗喀,禀告皇帝说,这是个出圣人的宝地,文殊大皇帝封也罢,不封也罢,我都要在此安住。西纳喇嘛安住的地方,八谷八川形如莲花排列,名叫宗喀莲花山。九十年以后的公元1357年10月10日黎明,第二佛陀宗喀巴就降生在宗喀莲花山的怀抱里。母亲香萨阿曲剪断脐带后鲜血滴下,透过地毡渗入地下,不久,这地方便长出了一颗神奇的菩提树,翠绿的枝叶伞盖而起,很快撑破了小小的帐房。后来宗喀巴在西藏创立格鲁派,宗喀莲花山便成了格鲁派的祖宗之山。”

梅萨问:“那么‘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呢?”

香波王子说:“‘成道’指的是树,就是旃檀树,学名叫暴马丁香,佛名叫菩提树,印度人称为阿沛多罗树。当年释迦牟尼出家为僧,苦修六年后来到菩提树下,跏趺而坐,对天发誓:‘成道就在此处,如果不成,我不离禅座。’后来果然得道,菩提树也就成了成道树、思维树。由宗喀巴母亲的脐带之血养育的这棵菩提树,根深叶茂,十万叶片芳香熏人,每片叶子上的纹脉清晰地显现一尊狮子吼佛像。佛像呈墨绿或浅绿,树皮上还显示出文殊菩萨的五字心咒。狮子吼佛是释迦牟尼的第七幻身,托文殊菩萨转生于宗喀莲花山,那就是宗喀巴。”

梅萨说:“‘聚莲之塔,弥勒之寺,衮奔贤巴林’又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就是青海塔尔寺。当时正在西藏学法的宗喀巴托人带信,请求母亲保护菩提树。宗喀巴的母亲会同当地施主和信民,用一尊狮子吼佛像做胎藏,把菩提树干用黄绸包裹,在四周镶砌石板,建成了一座聚莲塔。聚莲塔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教建筑。

“后来,大禅师仁钦宗哲坚赞根据佛菩萨的梦授,建起一座明代汉式宫殿,殿中用药泥塑造了一尊弥勒佛镀金坐像,佛像体高身伟,内部装有如来舍利子、舍利母、阿底峡大师的圣骨灵灰、释迦室利大师的法衣法物、宗喀巴大师的头发袈裟、宗喀巴父亲显现文殊菩萨像的额骨、来自印度和尼泊尔的释迦牟尼小铜像等。这是宗喀莲花山最早的佛寺,称为弥勒寺。

“宗喀莲花山的山怀里,先有一塔,后有一寺,汉族的信民们为显得亲切,称‘塔’为‘塔儿’,跟‘寺’合起来,就成了‘塔儿寺’或‘塔尔寺’。而藏语沿用至今的称呼是‘衮奔贤巴林’,‘衮’是‘佛身像’,‘奔’是‘十万’,‘衮奔’就是‘十万佛身像’,‘贤巴林’是弥勒寺,合起来就是‘十万佛身弥勒洲’。”

梅萨说:“‘圣门之内,万玛之踪’呢,什么意思?”

香波王子说:“后来聚莲塔几经重建,又用佛殿覆盖,变成了如今耸立在大金瓦殿通风天井里的菩提大银塔。塔形巍峨,塔基宽阔,外壳是纯银,间有镏金装饰,镶嵌着许多玛瑙、珊瑚、青金石、绿松石。塔中上方,有一佛龛,环衬着大鹏、宝象、雄狮、祥龙、吉鹿、胜母,里面是头戴通人冠的宗喀巴镀金像。菩提大银塔是塔尔寺首屈一指的宝供神物,号称黄教第一塔、世界一庄严。

“菩提大银塔从出现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无论怎样改造重建,基座上都留着一道圣门,通往里面的菩提树和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圣门很少被人打开,在所有关于菩提大银塔的文献里,只有一次打开圣门的记录,那就是万玛活佛著的《尼玛·僧格》,他说大约在八十年前,因为要刮取菩提树的树脂作为圣胶粘连被盗后又回来的药泥佛头,寺院决定打开圣门,全体僧伽推举万玛活佛钻进圣门刮取圣胶。他完成任务出来时,发现一片叶子落在肩膀上,上面格外清晰地显现着一尊狮子吼佛像。”

梅萨说:“‘圣门’清楚了,‘万玛’也基本清楚了,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菩提大银塔的圣门之内,万玛活佛当初留下踪迹的地方,就是‘七度母之门’所在地?”

香波王子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紧接着就是‘伊卓拉姆吉’,‘吉’是‘德吉’的略称,‘德吉’就是幸福。比如‘卓玛吉’,就是‘幸福的度母’;‘伊卓拉姆吉’,就是‘幸福的伊卓拉姆’。‘伊卓拉姆’跟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一样,也出自仓央嘉措情歌。”说着他唱起来: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梅萨说:“仓央嘉措失恋了,音调这么悲凉。”

香波王子说:“追求而不得,就叫失恋。这首情歌好像说的就是我,我有什么心境,就能发掘出什么‘授记’来。”

梅萨立刻岔开了话题:“我发现你对塔尔寺很熟悉。”

香波王子说:“所有跟仓央嘉措有关系的寺院,我都去过不止一次。在一些传说里,塔尔寺是仓央嘉措的归宿,他的尸骨曾在这里火化,火化时天空出现殊异的彩虹云朵,遗体渐渐变小,小到尺许,然后消失。这时出现众多天神天女,华服美饰,高奏仙乐,迎接仓央嘉措灵识南去,藏区南方是他转世的地方。”

梅萨说:“那就赶紧走吧,青海塔尔寺。”

这时他们发现,牧马人早已开动,朝着兰宁(兰州至西宁)高速公路开去。香波王子“咦”了一声说:“智美到底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早就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智美说:“我已经占卜过了,跟你说的一样。”

但是智美立刻又停了下来,停在了离公共厕所很近的地方。梅萨下车往厕所走去。香波王子望着她的背影,心说他们两个真是默契,梅萨并没有说什么,智美就知道她需要方便。

香波王子说:“智美我要提醒你,现在到了你信守诺言的时候。”

智美说:“拉卜楞寺是你的福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过,我提醒你,就算我放弃她,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

香波王子一笑,说:“你放心,我知道梅萨的心,如同知道我自己的心。”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头歪在座位上睡着了,睡梦里总是高高地悬浮着一个人影,心说你谁啊?问了几遍都不回答,突然喊起来:“梅萨,梅萨,你怎么还要往下跳啊?”

梅萨摇醒了他:“你说什么呢?往下跳的是你的珀恩措。”

香波王子揉着眼睛说:“珀恩措,我怎么忘了珀恩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