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网般的巷道帮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过来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气跑到了寿僖寺前。这就是扎西旗“最高”的建筑,“接天”的望得“最远”的地方。六层的藏式碉楼之上,坐落着汉式金瓦方亭,飞檐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经的声音正从那里徐徐传来,带着桑烟的香味,变成了一首歌,怎么听怎么像是:“仓央嘉措,仁增旺姆,仓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后看了看,没看到追来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过去。

寿僖寺没有关门,守夜的喇嘛正在门内闭目念经。他进去,上楼,在鎏金大弥勒和八大菩萨的凝视中,谛听自己的脚步声,紧张得把身子缩了又缩。也许念经的喇嘛过于专注或正在观想什么,也许抢来的暗红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没有谁阻止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顺利走上顶层,来到方亭之中,发现这里并没有念夜经的喇嘛,便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心里念叨着:那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不,姑娘,就在这里守望着“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为什么要在这里守望?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怀疑地想:难道这里不是最高?难道老尼姑的话里没有“指南”?不不,没有的只是自己的聪明,自己太笨了,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知道了她在哪里守望,也还是看不见似乎触手可及的“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几遍,失望地立住,背靠龙山,面朝朦胧夜色里无边无际的拉卜楞寺全景,一遍一遍拍着脑袋,拍出了无限伤感。按照老尼姑的嘱托,自己来到最高的地方,首先是要满足仁增旺姆的要求,让这个下星期就要结婚的姑娘的灵魂尽快归天,或者转世,转世了以后再去结婚吧。他于是唱起来:

峰峦绵延的东方,

云烟缭绕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为我烧起了神香。

木船虽然无心,

船头木刻的马首,

还能回身望人,

无情无义的冤家,

却不肯转脸,

再看我一眼了。

他把这两首仓央嘉措情歌轮换着唱了好几遍,眼泪出来了,心说她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他,等来了仓央嘉措情歌,但还没有等到他唱给她听,她就香消玉殒,归天而去了。这是天意?不不,不能用天意减轻他的过错,正是有人从他身边叫走了她,然后杀了她,他要是不那么傲慢、愚蠢,要是早一点知道她就是仁增旺姆,她也许就死不了,她会很快结婚,然后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样,生活到老。

他在怒责中唱着唱着,泪花把视线挡住了,但泪花挡住的视线却是最明亮的视线,他看见了因仁增旺姆一生的“守望”而格外凸显的风景:寿僖寺下面,许多人在彻夜“转嘛呢”。他们打起火把,沿着绵延不绝的经轮房,转动经筒,顺时针旋绕着。火把形成了一个数公里长的圆圈,如同巨大的霓虹,在平阔的扎西旗原野上缓缓流淌。他眼前突然一闪,就像黑暗的脑袋一下子被火把照亮了,随即出现的是雍和宫“授记指南”的启示:“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

“圆满”?“第一个圆满”?不就是这些安装着一个个转经筒的经轮房吗?经轮房有五百多间,连成一线,环绕着拉卜楞寺,从高处看,就是一个偌大的圆满。而“曲典噶布”是藏语白色佛塔的意思,沿着经轮房的圈线,东西两边恰好有两个转经塔。按照太阳东出为上、西落为下的藏族民间意识,“第一个曲典噶布”就一定是东边的转经塔,而塔里的转经筒自然也就是“第一个转经筒”了。

第一个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就是“七度母之门”?

香波王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太棒了,果然就在这里,‘这个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着七度母之门’。”

他舒了一口气,朝下走去,一步迈出去,又迈回来。他看到从楼梯口升起一个黑影,宽边的高筒帽之下,脸的轮廓如同一个竖起的菱形,那是颧骨高隆的原因。他退回到方亭中央,眼前立刻浮现了自己的尸体,那是被骷髅杀手用骷髅刀切割成无数碎块的一堆血肉,就像许多劈裂的眼睛,正在红汪汪地瞪着他。他心说这下完了,没有退路了,这个在《地下预言》中出现过的骷髅杀手,就像传说中那样是个摘掉了忏悔之心的神,在成为佛教护法之后,他的行为准则是,以杀为修,以血为法。

骷髅杀手举着骷髅刀朝前靠近着。

云雾挡住了月亮,光华敛尽了,漆黑的夜色成倍地放大着恐怖。心把死亡了解得清清楚楚:就要发生,就要发生。香波王子看看天空,突然举起手,拍了一下头顶的金刚铃。金刚铃当啷当啷一阵乱响。

骷髅杀手朝前蹿了一步说:“没用,拉卜楞寺的风总会吹出铃声。”

香波王子知道自己也不能喊叫,那只会刺激对方即刻扑过来行凶。他必须在死前争取时间留下伏藏的线索。他掏出了手机:“我死可以,但我要交待后事。”然后摁通梅萨的电话,叫起来,“还在饭店睡大觉呢?一进门你就气喘吁吁,这会儿还在气喘吁吁,我都快死了,你和智美还在寻欢作乐,起来,起来。”

这是什么后事?骷髅杀手感到意外,人也站住了。

电话里,梅萨忧急地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我们到处找你,你在哪里?”

他朝寿僖寺下面看看,发现“转嘛呢”的人越来越多,火把的排列愈加密集,昭昭煌煌的圆满就像巨大的项链,套在大地的脖子上。他后退着大声说:“我看到了‘第一个圆满’、‘第一个曲典噶布’、‘第一个转经筒’,我知道‘七度母之门’在哪里。但我让人家用刀逼着,身不由己。你们快去,快去打开。它就在五百多间经轮房的连线上,在东边的转经塔里,塔内的转经筒里就有‘七度母之门’。”

骷髅杀手猛然醒悟,扑了过来。香波王子继续后退着,试图翻过金瓦方亭,站到碉楼顶层的平台上。骷髅杀手抢先一步拽住他的袈裟,用象征惩戒邪恶的骷髅刀顶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浑身抖了一下,腰肋一疼,感觉那刀已经噌噌地钻进了肉里。他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死,反而不害怕了,推了一把对方说:

“你的刀最好不要戳破我身上的袈裟,这是我抢阿若喇嘛的,得还给他。”

骷髅杀手觉得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从他身上移开了骷髅刀。

香波王子脱下袈裟,团起来,塞到骷髅杀手怀里:“麻烦你还给阿若喇嘛。我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杀了我,你叫什么名字?”看对方一脸呆怔,又说,“你妈妈总不会从小就叫你骷髅杀手吧?”

“我妈妈就叫我骷髅杀手。”

“那么你有女人吗,你的女人总不会说:骷髅杀手你来要我吧?”

骷髅杀手觉得奇怪:“你都快死了,还管我有没有女人。”

“这么说你没有?你是哪儿的人?家乡在什么地方?”

骷髅杀手骄傲地说:“罗马恩尼草原。”

“啊,罗马恩尼草原,好地方,我去过,那里的肥羊和牛鼻靴子是全藏区最有名的,肥羊喂大的姑娘,一个个都很健康漂亮。香波王子看骷髅刀离自己又远了一点,便说,”我教你一个办法,保证你这辈子能娶到一个最让你动情的女人。“骷髅杀手没好气地说:“我有过让我动情的女人,但是她走了。”他忽地又把骷髅刀伸过来,“就因为你。”

香波王子说:“因为我?因为你要杀我?明白了,因为你只知道修炼杀人,不知道‘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更不知道仓央嘉措的故事。你会唱仓央嘉措情歌吗?我告诉你,只要你会说仓央嘉措的故事,会唱仓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没有抱不回来的女人,哪怕她是上了天的仙女。”香波王子说罢,唱起来:

一双明眸下面,

泪珠像春雨连绵,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来看我一眼。

骷髅杀手吼道:“住口吧,我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么仓央嘉措情歌,我杀你就是要杀死情歌。”

“哦,是这样,那我就不多说了,你赶快动手吧。”

骷髅杀手摇晃了一下,用骷髅刀重新顶住了对方的腰。

腰肋又是一疼,又有了刀刃噌噌钻进肉里的感觉,香波王子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可惜啊,那些仓央嘉措故事没有人再会讲了,那些仓央嘉措情歌没有人再会唱了,失恋的永远失恋,痛苦的永远痛苦,没有爱情的生活,是最孤独黑暗的了。”

骷髅刀停住了,没有再往前钻。香波王子立刻看到了希望,盯着骷髅杀手的眼睛说:“我知道了,你心里还有你的女人,你还没有放弃爱情。那么她还爱你吗?”

骷髅杀手一把捂住香波王子的嘴,举刀就刺,这次他要刺向眼睛,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太厉害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

香波王子看到寒森森的刀尖在额前一闪,忽地闭上了眼睛。心说原来死亡是这样,它没来的时候,你胆战心惊,你祈求它不要来,永远也不要来,一旦看到了它的影子,你又希望它快点,再快点,不要滞缓了最后的脚步。

但骷髅杀手在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对准牦牛发狠的时候,没有过刺瞎眼睛的历练,他的心在抖,心一抖,动作就慢了,就给香波王子留下活命的机会了。更何况他心里又有了别的重量,那就是情歌,香波王子刚刚唱过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然压在了他的心尖尖上,似乎是情不自禁的,他也想唱,但又不会唱,只把歌词一遍遍地咀嚼着:“冤家你若有良心,回来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和骷髅杀手都没有发现,邬坚林巴早已出现在楼梯口。

邬坚林巴悄悄走过来,长期的密法修炼这时候起了作用,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不是人,是幽灵,不是走,而是飘,无形无色,无声无息。他隐没在亭柱后面,突然探出手,一把嵌住了骷髅杀手的后脖梗。

骷髅杀手浑身一颤,颤没了情歌的感染,回头便刺,却只刺在硬帮帮的亭柱上。邬坚林巴非常在行地利用亭柱保护了自己。骷髅杀手知道,靠了自己的能耐,只要出现干扰,行刺就会失败。他使劲缩着身子,挣脱嵌住脖梗的手,猫腰就走。

香波王子有些奇怪:怎么搞的,还不来?突然睁开眼,看到金瓦方亭里,月色淡淡,清风习习,空荡荡的没有别人。摸摸刚才疼痛的腰肋,发现那儿好好的,骷髅刀根本就没有噌噌地钻进肉里。他捡起骷髅杀手丢在亭柱下的阿若喇嘛的袈裟,重新穿上,朝前走去,心说骷髅杀手怎么突然放弃了?一个念头让他脑袋嗡的一声:骷髅杀手已经知道“七度母之门”在什么地方,他要是抢先毁了“七度母之门”,比杀了他还糟。

香波王子沿着楼梯跑下去,跑出寿僖寺,一路狂跑。他跑过继部下学院、离合塔、藏经阁,眼看转经塔就要到了,迎面走来三个人,慌忙中他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抱住他,又使劲推开他,大吼一声:“你干什么你,没长眼睛啊?”他想绕过去,定睛一看,推开他的居然是一个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

那警察是卓玛。卓玛身后,是王岩和在北京一枪打烂了香波王子裤裆的碧秀。香波王子“哎呀”一声,身子没转,腿先转了,忽忽忽地跑起来。

王岩、碧秀和卓玛拔腿就追。

追得最快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卓玛一路都在大声恫吓:“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香波王子担心开枪,本能地慢下来,卓玛却一头栽倒在地,“哎哟哎哟”呻唤起来。趁此机会,香波王子一溜烟跑起来,毕竟拉卜楞寺是他来过好几回的地方,七拐八拐就无迹可寻了。而北京来的警察人生地不熟,夜色一堵,就不知道往哪里追了。

香波王子穿过一片片僧舍,混进“转嘛呢”的人群,逆着人流走向在经轮房的连线上峭然凸出的转经塔,一头扎进了“第一个曲典噶布”——大圆满的经轮线上,坐落在东边的转经塔。

他大吃一惊,火把的光耀照透了塔内的虚空,什么也没有。昔日普通的转经筒、吱扭吱扭唱歌的“六字真言”,现在他心目中神奇的“第一个转经筒”,已是荡然无存。他冲着塔外喊一声:“转经筒,转经筒。”他会相信骷髅杀手或者梅萨和智美快速跑来撬开“七度母之门”,拿走里面的伏藏,绝对不相信他们会带走转经筒。转经筒为了天长日久地旋转,安装得非常结实,不可能这么快卸下来,就是卸下来,一两个人也扛不动。

梅萨和智美赶到了,也在问他:“你没事儿吧?转经筒呢?你说的‘七度母之门’呢?”

香波王子来到塔外,四下看看,看到了跟他同样满脸疑惑的骷髅杀手,也看到一个胖喇嘛正从不远处的宗喀巴佛殿出来,走向僧舍区。他指着骷髅杀手对梅萨和智美说:“你们认识认识这个人,就是他一直想杀我,刚才又差一点得手。”

梅萨和智美望过去,骷髅杀手正了正歪斜着的宽边高筒帽,匆匆离开了。香波王子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弯下腰,躲开火把的光亮,跑向那个已经消失在僧舍区的胖喇嘛。

“打听个事儿,转经塔里的转经筒哪里去了?”

胖喇嘛说:“滚轴坏了,扎西拉走了。”

“哪个扎西?”他想藏民叫“扎西”的成千上万,拉卜楞寺说不定就有十几个。

胖喇嘛看他穿着袈裟,就不想啰嗦,没好气地说:“你说哪个扎西?”

香波王子脱掉袈裟说:“我不是喇嘛,我是游客,麻烦你说详细一点。”

胖喇嘛立刻扭住他的胳膊喊起来:“抓强盗,抓强盗。”原来尼姑寺门前央金姑娘被杀、阿若喇嘛袈裟被抢的事情已经传开,喇嘛们已是高度警惕。

香波王子把袈裟甩在胖喇嘛身上,掰开他的手,奔逃而去。

胖喇嘛没敢追,声嘶力竭地喊着:“强盗跑了,强盗跑了。”

梅萨拉着智美跑过去说:“喊什么喊什么?谁是强盗?是强盗也是佛变的,佛变了强盗来考验你,看把你吓的。”

“佛考验魔,魔考验佛,考验来考验去,不知道谁是佛谁是魔。”胖喇嘛抖了抖香波王子甩给他的暗红袈裟,搭在胳膊上说,“一个游客?怪不得他不知道我说的扎西是欣索扎西。”

梅萨说:“欣索扎西,吉祥的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