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目标的这段时间里,警察王岩开着路虎警车路过了自家门口。他突然停下,对身后的碧秀和卓玛说:“你们两个立刻去国子监,监视一直停靠在路边的牧马人。”直觉告诉他,香波王子不会丢弃这辆性能极好的越野车,对方在逃跑,越野车是最好的逃跑工具。
卓玛说:“哪里是国子监?我们两个都是外来的,路不熟。”
王岩说:“那就把车留下,你们坐出租车。”
碧秀问:“你是头,你去干什么?”
王岩说:“我要回趟家,见个人,很重要,有情况给我打电话。”
三个人中,只有王岩是北京警察,关于他的单位和职务他一向守口如瓶。别人只知道他一直都在关注察雅乌金事件。就在事件过去多年,他觉得已经不可能延伸到中国时,中央民族大学的教授边巴之死突然激醒了他。他虽然还搞不清楚这起案件的背景,也无法断定它是不是意味着乌金喇嘛已经潜入中国,甚至都不能确认是邪恶者的犯罪,还是正义者的惩罚。但凭着一个警察的嗅觉,他觉得边巴之死一定与这位教授潜心研究的“七度母之门”有关。而“七度母之门”的出现作为察雅乌金事件的尾声,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悬念肯定比察雅乌金事件本身还要重要,它很可能是新信仰联盟向佛教发动进攻的唯一武器。由于“七度母之门”属于藏传佛教,他希望上级派一个精通藏族文化和宗教的警察协助自己。于是碧秀便从拉萨飞到了他身边。碧秀是拉萨重案侦缉队的副队长,昨天才到,几乎是一下飞机就投入到了破案中。
王岩离开路虎警车,跑步上楼,推开家门,去厨房接了一杯直饮水一饮而尽,又顺手从冰箱里拿了一只面包,一头扑到了电脑前。
他没有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女朋友,曾经的女朋友已经跟他分手了。女朋友在一家藏人创办的医药公司上班,负责冬虫夏草、藏红花、雪莲花、佛手参、藏茵陈、红景天、肉苁蓉、枸杞、锁阳、鹿茸、牦牛鞭等名贵藏药的对外贸易。有许多西藏人跟她打交道,也有外国人跟她打交道。王岩是借口买藏药跟她认识的,后来他真买了,真吃了,结果发现,阳气冲天,欲火攻心,舌头上长出了七八个大泡,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爱情伴随着成熟男人的性欲突如其来。他请她吃饭,请她来家,然后推她上床,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她说:“你是想一夜风流呢,还是想真的跟我好?”
“当然是想真的跟你好,我喜欢你。”
“为什么喜欢我?别跟我说我漂亮,这不够。”
“我喜欢藏族,喜欢你们的文化、宗教,还有历史、风俗等等。当然我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了解这些,但我更注重活生生的交往,跟你,也跟你的朋友交往。”
他知道她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又说:“当然,我还想证明我是一个男人。”
“天下女人多了,随便一个女人都可以证明你是男人。”
“在天下的女人里,我遇到了我的唯一,我们还是尊重缘分吧。”
她提醒他:“可我们互相并不了解,尤其是对方的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说:“那不难,慢慢就了解了。”
三年后他们分手,分手是他提出来的,果决而冷静,什么原因呢?是她想改变女朋友的身份逼着他结婚?是她过去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还是她的拖累让他不快?——她有一个必须由她抚养的哑巴妹妹。不仅如此,这个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的哑巴妹妹还在吸毒,就在家里,被他发现了。他等她下班回来,问她和哑巴妹妹,毒品是哪里来的?什么时候开始吸的?她们拒绝回答。他一声叹息,怒吼道:“滚出去。”哑巴妹妹从他的口型中知道他在说什么,急得半张嘴“嗷嗷嗷”叫着,飞快地用手语申辩起来。他没搞懂,也不想搞懂,挥挥手:“走吧,还啰嗦什么。我这样的人需要跟什么人结婚你们应该想到。”“我瞎了眼,瞎了眼。”她拉着哑巴妹妹,哭着甩门而去。
就这样,男欢女悦的爱情从此告别了他。他发现他天生是个纯洁专一的人,除了爱过她,别的女人都提不起他的爱兴,连喜欢都谈不上。
现在,王岩习惯性地打开“藏学大众网”,走进了阿若·炯乃的博客。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光顾一次这里,因为在这里他得到了“七度母之门”的信息,现在又成了唯一一个可以遇到“香波王子”的地方。香波王子发过一个贴子,询问阿若喇嘛:“有钥匙了吗?期待中。”紧跟着有网友问他为什么叫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很负责任也很得意地做了回答:
“我是雅拉香波副研究员,我来自西藏山南的雅拉香波神山,所以又叫‘香波王子’。雅拉香波神山坐落在雅砻河源头,是藏民族的发祥地,一个关于起源的传说告诉我们:就是在这里,公猴王和女魔主实现了划时代的结合,繁衍了最初的藏族人。
“雅拉香波神山和雅砻河圣水起源了藏族,同时也起源了藏王。
“古代印度恒河流域有个野蛮的王国,国王不喜欢眉毛如草、眼睛如鹰、指间有蹼的三王子,试图杀掉他。一个不忍心的老臣偷偷把三王子和写着三王子身世的一卷羊皮纸,放进一个木箱,让木箱顺着恒河漂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抚养三王子长大,并告诉了他的身世。三王子说:‘既然父亲不要我,我为何还要生活在他的王国。’他告别了抚养他的人,越过喜马拉雅山,来到雅砻河谷,顺着雅拉香波神山下来,正好碰见几个放牛的牧人。牧人们问他从哪里来?三王子望了望天,指了指山。牧人们惊喜地说:‘啊,你从天上来。’就把他扛在脖子上,来到了自己的部落,四处传言:‘这个人从天梯上下来,是十三代光明天子下凡。’大家看他的确与众不同,就拥立他为王,起名叫聂赤赞普。‘聂’是脖子,‘赤’是宝座,‘赞普’是王,就是骑在脖子上的王。从此,吐蕃西藏有了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有了第一座王宫雍布拉康,雅拉香波神山也就成了历代藏王的生命之山和象征藏族发祥的神山。
“我最早的祖先就是聂赤赞普的后代,是雅拉香波神山的王子。他的领地十分辽阔,一直延伸到喜马拉雅山下。后来发生了朗达玛灭佛,藏王时代结束了,祖先的后代们都变成了穷人甚至乞丐,默默无闻。但我喜欢这些默默无闻的人,在他们中间有我的祖父祖母,有我的爸爸妈妈。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世,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还好好活着,和我的姐姐在一起,健康地活着。我天天想着妈妈,一想到妈妈就想到西藏,一想到西藏就想到妈妈。”
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一个有这样伟大的祖先并津津乐道的人,一个感情深厚得整天想妈妈想故土的人,成为杀人嫌犯呢?
王岩思考着,看看表,赶紧打开QQ,看到“度母之恋”已经在线,便写道:“对不起,晚了两分钟。”这就是他要见的人和见的方式,一个星期一次,今晚正是约定的时间。
“度母之恋”说:“不要紧,我也刚上来。”
他们的聊天已经有半年了。王岩因为关注察雅乌金事件,经常会在网上消耗一些时间,有时也会以“乌仗那孩子”的网名留言、发帖和聊天。突然有一天,“度母之恋”跳进了他的视线,然后就成了唯一一个引起他长期关注的聊天对象。对方透露他是个喇嘛,还说到西藏的风物和拉萨的建筑,说到他家乡的阿尼玛卿雪山和巴颜喀拉雪山,一再地感叹着,雪山不白了,草原不绿了,河流越来越小了,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
有一天王岩问道:“你为什么叫‘度母之恋’?”
“度母之恋”反问:“你为什么叫‘乌仗那孩子’?”
王岩说:“我说了实话你也得说实话。”
“度母之恋”说:“那我就先说实话,‘七度母之门’是密宗修炼的法门,我是它的崇拜者,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修炼者。”
王岩问:“你修炼成功了吗?”
“度母之恋”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叫‘乌仗那孩子’呢。”
王岩说:“莲花生是乌仗那的孩子,我崇拜莲花生。”
“度母之恋”问:“你是藏族,还是汉族?”
王岩说:“藏族。”他害怕露出破绽,又说,“我是汉族地区长大的藏族。”
“度母之恋”又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王岩说:“教师。”
“度母之恋”说:“再见。”
王岩说:“为什么?才开始聊。”
“度母之恋”说:“你在骗我,你不是藏族,也不是教师。我在修炼‘七度母之门’时看到了你,看到你身上带着枪。”
王岩不寒而栗。他怀疑自己因为关注察雅乌金事件而受到了新信仰联盟的监视,怀疑乌金喇嘛正在鬼魅一样跟踪着自己。当这种可能被排除后,他突然对跟他聊天的“度母之恋”产生了恐惧。
王岩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度母之恋”说:“刚才。”
王岩摸着腰里的枪,警觉地上下左右看看说:“你撒谎,你是在上网,不是在修炼‘七度母之门’。”
“度母之恋”说:“上网就是修炼,‘七度母之门’跟所有密宗法门的区别在于,它不怕入世,不避俗人,不讲究闭关,不在乎静闹。所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你是我的一个缘。”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警察可以助你修炼佛法?”
“度母之恋”发了一个笑脸说:“我没猜错吧,警察同志?”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你对‘七度母之门’已经修炼成功?”
“度母之恋”说:“不不,差得很远,我还在等待发掘伏藏的时刻。”
王岩问:“你是不是说‘七度母之门’除了修炼,还有发掘?”
“度母之恋”说:“一个警察怎么会对‘七度母之门’如此感兴趣?”
王岩想了想,干脆说:“你是知道察雅乌金事件的,我们要防止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要防止乌金喇嘛潜入中国制造血案甚至地震。乌金喇嘛在他住处的墙上留下的话我们不应该忘记:‘我来了,我是乌金喇嘛。快打开《地下预言》,快启动七度母之门。’”
“度母之恋”说:“我向你致敬,但你应该更多地了解‘七度母之门’,魔鬼也会念佛经,但并不等于佛经就是魔鬼。”
以后的聊天就自然多了,王岩因此知道了不少有关新信仰联盟和“七度母之门”的事儿。“度母之恋”告诫他,乌金喇嘛肯定会利用佛教内部的矛盾,以佛灭佛,你要深入佛教内部,多结交一些活佛喇嘛,才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信佛、入佛、传佛是保卫信仰、守护佛教的第一步。王岩寻思,我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新的计划:先成为一个地道的僧人再去破案呢?遗憾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做,就发生了边巴之死。他必须赶快行动了。
王岩说:“今天不能多聊,刚接手一个案子,要忙起来了,我是来告别的,以后恐怕不能按时和你见面。”
“度母之恋”说:“我们真有缘分,闲都闲,忙都忙,我也要忙起来了,以后一段日子对我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前途。你接手了一个什么案子,能告诉我吗?”
王岩说:“你不该这样问,我会因为不诚实而尴尬。”
“度母之恋”说:“在我的观想里,乌金喇嘛已经来了。”
王岩说:“你是有第三只眼的,你有什么忠告?”
“度母之恋”说:“从现在开始,你见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要小心。但你千万不要对正常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下手。”
王岩说:“这有点难,我尽量吧。”
“度母之恋”说:“有些背景你恐怕还不了解。”
王岩说:“我就是想从你这里了解。”
“度母之恋”说:“在我们佛教人士的眼里,世界几十亿人正处在物欲泛滥、利益纷争的大迷惘之中,人类怀疑宗教,重新选择信仰的动荡已经来临。新信仰联盟就是动荡中的一股巨大潮流,它相信‘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仓央嘉措的遗言,而遗言饱含了对自己受难和情人受害的愤怒,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陷入权力之争和血腥对抗的政教的失望和诅咒,相信本来无懈可击的佛教因为仓央嘉措的存在而有了软肋,他所伏藏的‘七度母之门’是佛教留给世界的唯一破绽,一旦昭示于天下,佛教将面对爆炸性的羞辱而无地自容,不攻自灭的结局就在眼前。所以乌金喇嘛的到来,一定意味着发掘‘七度母之门’伏藏的开始。而在佛教内部,对待‘七度母之门’,基本上是有多少人赞美就有多少人仇视。赞美派对乌金喇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扬言不屑一顾,认为佛教的追求始终是圆满,‘七度母之门’是最后的伏藏和最高的法门,也是最后的圆满和圣教的根本,所以要发掘,要修炼,要弘扬,甚至认为‘七度母之门’是唯一可以用来抗衡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殊胜法门。仇视派则相信仓央嘉措遗言是外道之乘、险邪之道,会摧毁圣教形象,认为决不能让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的阴谋得逞,封藏、禁绝、毁灭‘七度母之门’是保护圣教、延续信仰的必要手段。据说仇视派的仇恨和杀人手段从历史深处的‘隐身人血咒殿堂’延续而来,都是一线单传,机密而牢固,无法测知也无法防备。”
王岩说:“显然你是属于赞美派了?”
“度母之恋”说:“‘世间有名仓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门的第一人’,作为一个修炼者,仓央嘉措是我灵魂依附的本尊神。”
王岩说:“我一直搞不明白什么是新信仰联盟的新信仰?”
“度母之恋”说:“我也搞不明白,事实上新信仰联盟还没有确立什么新信仰,只是一味地在制造毁灭,也许毁灭就是他们的新信仰。人类是精神动物,最需要信仰,但有些信仰是无比残酷而丑恶的,我们必须躲开残酷丑恶的信仰,去寻找幸福美好的信仰。”
王岩说:“‘度母之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儿的喇嘛,你的真实姓名,我想在需要的时候去找你。”
“度母之恋”说:“‘乌仗那孩子’,我不是你的需要,如果你的需要也是佛的需要,是‘七度母之门’的需要,即使你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在哪儿,我们也会见面的。”
王岩说:“好吧,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忙完了这阵,我们再聊。”
王岩关掉电脑,来到卫生间,面对镜子望着自己,大吼一声:“谁是乌金喇嘛?”
手机响起来,仿佛是给他的回答。
是碧秀打来的,告诉他,香波王子出现了,牧马人已经启动。
王岩说:“你们跟上,随时告诉我牧马人的方位,我这就去找你们。”
他冲出去,撞上家门,下楼钻进了路虎警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