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雅阁跑跑停停,折腾了一夜,终于在去怀柔的路上甩掉了喇嘛鸟和路虎警车,沿着岔道回到了北京。天尚早,北京动物园还没开门,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饭馆吃了早点,才随第一批游客走进了动物园。

他们先来到动物管理处打听:五六天以前动物园死了一只什么动物?

管理处的人说:“山魈。”

香波王子和梅萨吃惊得叫起来。山魈可不是一般的情器,作为动物,它属灵长目,猴科,原生地在非洲喀麦隆、赤道几内亚、加蓬和刚果。小群生活,性情暴躁,雄性尤为凶悍。作为一个从国外引进的藏地神怪,它是独脚鬼太乌让的代称,而独脚鬼太乌让有三百六十种变体:骷髅的、斤斧的、刀剑的、各类食肉动物的;黑雾的、狞岩的、恶水的。他的魔性可以引起人们的争吵、残杀、疫病、死亡。公元751年,莲花生大师在康区的独脚麝地方降服了所有的太乌让,使他们成为佛教的护法,又因为护持德玛的需要,其中一部分成了众曜神之主罗睺罗的部属。罗睺罗是一位被西藏万神殿接纳的印度神灵,有人考证说这个罗睺罗就是释迦牟尼在俗时的儿子罗睺罗。罗睺罗受戒出家,得到开悟,被佛陀称赞为“密行第一”。密行即指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都是护法大神护持德玛的品德修养和法宝。“德玛”就是“法藏”,埋入德玛,叫“伏藏”,掘出德玛,叫“掘藏”。

香波王子问:“后来呢?山魈是不是又活了?”

管理处的人说:“活过来几个小时又死了。”

“又死了,尸体呢?”

“你们去猴馆问问。”

他们匆匆来到猴馆,从饲养员那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的确活了,后来又死了,尸体被一个喇嘛买走,听说又活了。”

“哪里来的喇嘛?”看饲养员摇头,香波王子指着他胸脯上的纪念章说,“这个是哪来的?”

“喇嘛送给我的,说是他们寺院里活佛开过光的吉祥物,戴着它会保佑我。”

三个人轮番凑到跟前看了看,上面有一串藏文,翻译成汉语就是“噶丹雪珠达尔杰扎西伊苏旗贝琅”,意思是“兜率天宫讲修宏扬吉祥右旋洲”。三个人都知道这是甘肃“扎西旗”的全称。而“扎西旗”又被冠以“拉章(佛宫)”,称“拉章扎西旗”,“拉章”转音为“拉卜楞”,人们俗称“拉卜楞寺”。

梅萨说:“这个甘肃拉卜楞寺的喇嘛现在哪里呢?”

智美说:“更重要的是,成功的‘迁识夺舍秘法’可以把灵魂迁移到任何地方的任何死尸上,边巴老师为什么偏要选择北京动物园的山魈呢?”

香波王子说:“山魈就是独脚鬼太乌让,是护持伏藏的神灵。这肯定也是甘肃喇嘛的看法,否则他不会千里迢迢来北京买走它。边巴老师一生研究‘七度母之门’,研究也是护持,是准备发扬光大的护持。寄魂于山魈,是想以伏藏护法神太乌让的身份继续靠近‘七度母之门’。还有,《地下预言》中说,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玛吉阿米,谁也没有拘住她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现在边巴老师又把太乌让当成了自己灵识的载体,大概也是为了保护玛吉阿米。”

梅萨问:“谁是玛吉阿米?”

香波王子说:“山魈保护谁,谁就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要是保护我呢?”

香波王子果断地说:“你就是玛吉阿米。”

梅萨说:“也许玛吉阿米期待的不是山魈的保护。”

香波王子说:“她当然更期待仓央嘉措的保护。”

梅萨翻他一眼:“那么谁是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想说“我就是仓央嘉措”,看了一眼智美,又没说。

智美说:“我们不能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的目的不是寻找边巴老师的灵识,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山魈能不能成为发掘伏藏的‘授记指南’,如果不能,马上帕斯。梅萨是研究伏藏学的,她知道发掘伏藏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旁骛,左顾右盼。是吧,梅萨?”

梅萨呆呆地望着香波王子说:“是的,智美。”

香波王子说:“现在看来,《地下预言》、‘七度母之门’、边巴之死、《情深似海》、‘光透文字’、姬姬布赤、玛吉阿米、山魈复活,所有的都是符号,都可能是掘藏前的‘授记指南’。问题是为什么要‘授记’给今天的我们,又是谁在向我们‘指南’,是边巴老师,还是伏藏‘七度母之门’的承载者和执行者仓央嘉措,或者是更加遥远的伏藏之祖莲花生大师?”

智美说:“既然认定是‘授记指南’,我们要做的就仅仅是如何按照‘指南’往下走,至于谁让我们走、为什么让我们走,应该交给结果去回答,也许仓央嘉措的遗言会解释一切。”

香波王子说:“问题是如果我们放弃对边巴寄魂、山魈复活的追究,下一步往哪里走就很难琢磨了。”

梅萨突然说:“智美,你的占卜该派上用场了。”

三个人走出动物园,来到停车场,钻进了雅阁轿车。智美从座位上拿过自己的牛皮挎包,抱在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串木质的念珠,挂在脖子上,又拿出两枚红铜的古藏币一左一右放在了自己盘起的腿上。香波王子听到牛皮挎包里丁零当啷响,好奇地伸过头去。

智美双手捂住说:“别看,陌生人会给它带来邪气,这是祖传的胜魔卦囊。”

“胜魔卦囊?”香波王子更加好奇了,“既然占卜可以开启‘七度母之门’,干嘛不一开始就用上呢?”

梅萨说:“历史上的确有仅靠占卜就发掘到的伏藏,但都是些小伏藏。面对大伏藏,尤其是面对‘七度母之门’这样关系到佛教生死存亡的诡秘伏藏,需要在占卜之外找到更合理、更有效的支撑。”

两个人都盯着智美。

智美低声祈吁:“卜神来,卜神来。”然后摸摸自己的胸口,念诵着别人听不懂的梵语经咒,摩挲念珠。突然拿起一枚古藏币抛向了空中,落下时五变成了七,原来这枚古藏币是正反两面不同值的。他又拿起另一枚古藏币,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朝上的一面是九。智美说:“七加九,买老牛,九减七,买小鸡。”一手飞快地搓动着念珠,突然停住了,看看拇指和食指捏住的念珠上显示的藏文和汉文,皱着眉头说:“脑?什么意思?我们下一步是走向‘脑’?‘脑’是什么地方?大脑?首脑?没头没脑?”

梅萨说:“再占一次吧,换一种方法。”

智美摇头:“我的占卜没有不灵的,只是我们不理解。”

香波王子突然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从座位上拿起边巴老师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了自己怀里。

梅萨说:“电脑?不可能吧,它让我们走向电脑?”

香波王子打开电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钦佩地说:“智美你真厉害。”他把电脑端给他们看。电脑的屏幕保护上,依旧是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我们通过唐卡美女孔雀尾毛的项链知道了她是玛吉阿米,那么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呢,是哪里的寺庙?”香波王子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一切都是佛法,一切都是‘授记’,一切都是‘指南’,就看我们有没有领悟的智慧了。‘授记指南’的启示和智美的占卜,把我们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梅萨和智美都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不说了,摸出突然响起来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梅萨,自嘲地撇撇嘴,这才接了。

对方说:“我是珀恩措。”

“知道你是珀恩措,我正忙着呢。”

“我要死了。”

他朝梅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别吓唬我,真的我很忙,没时间管你。”

“不是要你管我,就是想告别一下。”说罢,对方挂了电话。

梅萨和智美仍然瞪着香波王子:“说呀,我们去什么地方?”

香波王子心神不定地说:“国子监。”

其实他想说的是:“我们要去甘肃拉卜楞寺。但在去拉卜楞寺之前,必须去一趟国子监。”那天傍晚,香波王子去雍和宫开启“七度母之门”时,把他的牧马人停靠在雍和宫旁边的国子监,现在得取回来。

梅萨说:“也许不用,我们可以坐飞机去拉卜楞寺。”

香波王子说:“到了以后呢?你能开着飞机在甘南草原上到处跑?再说我每次上路都是牧马人带着我,它是我的吉星。”

梅萨说:“可能会有人守株待兔。”

香波王子说:“那也得试试。听我的,天黑以后行动。”

他们躲在雅阁轿车里小睡了一会儿,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香波王子眼里,北京的天是说黑就黑的,不像西藏。西藏的傍晚有些黏糊,太阳挑在山尖上,硬是不下去。山就只好戳破它,捣碎它,迫使它流着血,纷纷乱乱地沉没到山背后。但西藏的天说黑就真的黑了。北京的天虽然黑得快,却又不是真黑,路灯和霓虹灯会代替阳光继续照亮这个世界。

香波王子望了一眼窗外,望到了不远处霓虹灯装饰下“奇正藏药”的大广告牌,望到了大广告牌下的三角形灯箱广告和带花坛的路岛,路岛上停着一辆中型货车。灯箱广告是用于治疗各种皮肤病的藏红神妙水,娇艳无比的形象大使正是藏族女歌星阿姬。阿姬半裸着胸脯,胸脯上醒目地写着‘香波王子’几个黑色藏文字。谁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了?他一时好奇,开门过去,站到了灯箱广告前。

香波王子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名字,知道那是刚刚写上去的,突然一阵警觉,正要回走,发现一个黑影被公路上更强的车灯打在了灯箱广告上,他扭了一下头,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忽地弯下腰,把屁股朝后猛地一撅。黑影被撅出了半米,那把本来要刺进他心脏的刀划破衣服,擦身而过。黑影收起刀,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仆倒在灯箱上,一头撞碎了玻璃,顾不上疼痛,抱着头回过身来。

他瞪着黑影,发现对方就是在大食堂看到的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骷髅杀手,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从大食堂晃到了这里,白亮得越来越像灯光了。

“不要这样,你们一定误解了‘七度母之门’。”

“是‘七度母之门’误解了佛教,以为佛教是可以被羞辱被摧毁的。”

“一定不是羞辱和摧毁,开启之后你们就会明白。”

“没有开启之后。”

骷髅杀手再次举刀逼过来。

香波王子看看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喊一声:“来人哪。”

有几个人很快围过来。骷髅杀手看了一眼,转身就走。

香波王子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朝雅阁走去,头晕目眩,走路都没有方向感了,赶紧蹲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再走,突然听到有人喊:“快让开。”抬头一看,只见路岛上那辆中型货车朝他驶来,速度极快,根本来不及逃跑。他“哎哟”一声,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等待着撞死,就听哗啦一声,接着就是紧急刹车的声音。香波王子抬起了头,看到中型货车的车头玻璃已经烂出了一个大洞,一块六角形的地砖滚落在车头下,车前挺立着梅萨。梅萨一手扶正歪斜的牛绒礼帽,一手指着骷髅杀手吼道:“有本事你连我也杀了。”

骷髅杀手和货车一起无语。尽管修炼已经进入血祭阶段,但他只能杀死“隐身人血咒殿堂”指定的目标。他默默看着如花似玉的梅萨回身扶起香波王子,朝雅阁走去。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离开他的儿子他妈——格桑德吉。

他听见香波王子说:“你又一次救了我。”

又听见梅萨说:“我救的不是你,是‘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